第325章:燃起薪火
數道白色煙霧從山外飛來,落在林中空地處的漢白玉石台上,輕煙散去,幾位神官衣冠端正,身姿提拔,一同負手立於高台。
境中管事的幾位高層仙家緊隨其後,陸續臨着石台落在人群的最前方,人人臉上面色凝重,讓人一看便知今日或許會有大事發生。
早就圍在石台周圍等候的仙家弟子們紛紛往台上望去,不等石階下的管事仙家們做聲,便主動閉上了正與同伴交談的嘴,人群也跟着逐漸安靜下來。
胡天玄背過廣袖,站在其他幾位神官的中間,一襲黑白仙袍清逸中透着冷峻,如玉雕琢的面龐上神色肅清,一如既往的清淡雙眸里噙着皓月般清涼的目光,眼底釀着眾人摸不透的情緒,視線如梭,慢慢地游弋在台下緘默的人群里。
林間裹了草木氣息的濃霧無聲滾動着,將山外風光與所有聲音都悄悄地隔離。
太過安靜的山頂驀然沉重得令人不敢大口喘氣,任何一點零星的風吹草動都顯得尤其的突兀,甚至連那靜靜流動着的冷空氣,似乎都在昭告着眼前這無處不在的異樣氛圍。
是的,太怪異了。怪異得不像我所熟悉的拂雪境。
我無法具體的說出到底是哪裏變得奇怪,也無法描述心裏莫名跟着變化的情緒。但當我的目光無意跟着那人的視線一同從人群里游過時,好像又忽然明白,究竟是哪裏變得不一樣了。
昔日弟子們赴往此地參加試煉,人人意氣風發,目光里燃着的是風華正茂,是少年的勇往無畏。
但今日,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他們一部分人身上還有傷,一部分人受了驚嚇脆弱得如同驚弓之鳥;還有一部分人雖無病無痛,卻也無精打采,同樣的眉眼裏,絲毫看不見當日的蓬勃朝氣。
變得的不是氣氛,似乎是人啊。
好好兒的試煉最終成了這樣,少年的熱情被風雨澆滅,像春日裏剛開就遭摧殘的花兒,雖怨不得天,但看着着實可憐。
難怪那人立於高台卻遲遲未曾開口,原來不是故作嚴肅,而是無從啟唇。
我不聲不響地越過重重人群望着他,想要望進他的眼底,看看他此刻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或許是我帶着溫度的目光在千萬人中別具一格,那人似乎被這道視線燎了一下,轉而默契的側頭,目光隔着涌動的晨霧,清清淡淡地看了過來。
視線相撞,心弦短暫的顫動了一下,卻沒有激起濃烈的火花。
我彎着眼溫和的點頭微笑,用眼神告訴他,有我在,我會陪着他。
明知那人並不會怯場,但我想鼓勵他,就還是這樣把眼神傳遞過去了。
那人不着痕迹的斂了眸色,轉回了臉,面對等候已久的眾人,用清冷的聲音平靜的道:“驚蟄試煉已過多日,今日為何召你們前來此處,相信大家的心裏多少都有個底。”
眾人依舊噤若寒蟬,望向高台的目光越發緊張。
隱有弟子悄聲吸氣,或瀟然嘆息。胡天玄徜若未聞,依舊在眾神官的最前面負手而立,沉聲說到:“既然如此,時到今日本座也不藏着掖着,有話就當眾直說了。”
挺奇怪的,明明之前還很淡定,明明現在那人什麼都還沒說,我的手心裏,已經莫名奇妙的起了層薄汗。
見耶律欣站在旁邊皺着眉專註的傾聽,我也不出聲,默默蹭了下手心,把手伸到背包里,安靜地順着貓兒脊背上的毛。
乖巧的貓兒似乎嗅到了我的不安,腦袋主動拱到我的手心裏蹭了蹭。我沒有注意到這些,一心聽着台上那人用低沉的嗓音繼續發言。
“今日在此,只為宣佈三件事。”
“第一件,如大家在秘境中所見,那些魔化異蟲並不是憑空出現,而事實的真相,則是拂雪境當中混入了外來的異能者。”
弟子們雖已知曉大概的答案,聽到這仍然輕聲發出一陣喧嘩。
胡天玄的目光沉着而深邃,望着台下眾人接着道:“此人來者不善,與境中反叛高層暗中串通,用不堪手段破壞了試煉捲軸,促使秘境裏的精怪魔化,給眾多參與試煉的弟子們造成了諸多的困境。”
“如今此人雖與境中反叛者一同潛逃,但我們已經確認入侵者的部分身份且揪出了境中反叛者,目前此事已經上報幽取神府,拂雪境與神府也已共同派出了人手,正全面調查與追捕他們的行蹤。”
“除此外,拂雪境內也進行了徹底的善後與盤查,尚且不會再存在潛藏的威脅與危險。境內弟子可以安下心來,照常休養與修行。”
台下的議論聲開始抑制不住的躁動,嘈嘈切切的一片,像是清晨樹林裏的麻雀。
管事的仙家不敢冒然出聲,等了一會兒議論仍舊未停,柳夜岐作為神官之一,蹙着眉出來控場:“都安靜,勿要竊竊交談。”
神官們的話總是有用的,弟子們立即就消停下來。
台上那風姿凜然之人依然面不改色,垂眸目視眾人,平靜的說:“關於此事,你們或許會有很多疑問,本座給你們一個機會提出來,併當眾解答。”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弟子們猶豫一番后,有不少人舉了手。
徵得台上神官的同意,一位胳膊綁着繃帶的男弟子說:“請問神官大人,那異能者究竟是個什麼身份,為何能促使精怪魔化,且能驅使魔化的異蟲?”
眾人大多都在好奇這一點,紛紛屏息等待着答案。
胡天玄目無波瀾,直言道:“想必當日有部分弟子曾親眼目睹過入侵者的模樣,雖因後續一些意外未能將其擒獲,但目前尚能通過那日攝取到的一些血液,從氣息上來確認他的基礎信息。”
他頓了頓,聲音沉穩,十分鄭重的宣佈:“所以,那人的身份並非尋常仙家,乃是隱世已久的妖族。”
語調平穩的一句話,卻像是一顆丟進水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千層漣漪。
“妖族?!沒搞錯吧?竟然是妖族!?”
“聽說妖族不是當年和魔族一起被封回魔域了嗎?怎麼會出現在拂雪境?”
“天啊怎麼辦,妖族又現世了!若是挑起了戰爭,那我們該怎麼辦!?”
“戰嗎?可是以咱們的修為,能行嗎?”
……
不出我所料,當弟子們知曉那入侵者的身份為妖族后開始紛紛不安起來,剛平靜下來的山頂,又如鬧市一般喧囂。
耶律欣也很是詫異,在我耳邊叨叨地說著什麼。我沒心思聽,只是越過嘈雜的人群望着胡天玄,直到聽見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是妖族,又如何?”
胡天玄清冷的目光注視着台下弟子,落了石子的水面忽然又平靜下來。
他身姿挺拔,如一尊神像般佇立在蒼茫青天下,視線從那些不安的青澀面龐緩慢略過,眼中是不動如山的泰然。
“與其在此誠惶誠恐,不如先想一想,你們的家人送你們前來拂雪境修行,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讓你們聽到風聲就唯唯諾諾,未見海浪便要退縮?”
“還是說,讓你們把這當成凡間的託兒所?只知玩樂,打發漫長年歲?”
這是我這麼久以來,頭一回看到仙哥訓誡拂雪境裏的其他弟子,雖然直白,但卻蘊含著深刻清晰的道理。
這些話似乎戳到了弟子們的脊梁骨,所有人都愣住了。人群里寂靜一片,空氣里鴉雀無聲。
胡天玄面色無瀾,又對他們道:“從你們踏入拂雪境裏的那一天起,本座似乎便說過,來我拂雪境便要做好所有的思想準備,這裏不是你的溫室,也不是你的搖籃,拂雪境不留貪圖享樂之人,也不教膽小懦弱之輩。當年你們在山前一字一句起過忠於幽取境、自願護佑人間的誓言,難道皆被往日裏過於安然的生活給潤化了不成?”
那些試煉里提前落跑的弟子不由紅了臉,方才一聽有妖族作亂便瑟縮的弟子更是白了臉色。少數弟子從一開始便揣着鬥志,紛紛捏着拳頭,頗為鄙視地看向那些低下頭的同伴們。
“不知誰還記得,起初舉辦驚蟄試煉的意義是什麼,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持着歷練的心態,去參加一年又一年的驚蟄試煉。”
胡天玄靜靜看着他們。
“將來如何,是你們自己的抉擇。我只希望,你們都能對得起同伴,對得起山中年歲,對得起自己苦苦執着的道義,對得起百年來一步一步所累積的修為。”
“不負衷心,不負父母,亦不負自己。”
說到這裏,沉寂的人群忽然爆發出一陣吶喊,弟子們紅了眼眶,揮舉着拳頭說勢要保衛拂雪境,守護他們的折雪山,護佑澄澈的山河與人間。
所有夫子與管事仙家們都為此震驚着,也有人在弟子們此起彼伏的吶喊聲中眼底漸漸濕潤。
幾位神官也未曾想過,這群安樂慣了的仙家子弟們竟會像現在這般鬥志昂揚,黃梨鳶和白慈默默靠在一起,兩雙玉手緊緊相握。
我左顧而右盼,在少年們的眼裏看到了熱忱與燃燒的薪火,胸膛的心臟在聲聲不絕的吶喊中鏗鏘跳動着,說不清是感動,還是同樣身為拂雪境弟子的那種感同身受。
胡天玄依舊如寒松一般立在高台上,衣袖在風中輕輕拂動。
他說:“人間尚有前輩替你們守,但不意味着,你們不需要擔起這份責任。”
他的聲音總有令人安靜的魔力,只要一開口,旁人就會靜下來聆聽。
“所以,不要膽怯,不要害怕。希望你們,都會生長成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不春山的晨霧散了,我隔着高升的旭日陽光與雀躍的人潮望向高台上的他。
這一剎那,有種好想對所有人宣告的衝動——
看呀,那就是我喜歡的人。
一個特別有魅力,特別美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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