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女謠
“父王,我疼。”
扶蘇話說得含糊,許是疼得過了,一幅淚眼汪汪的模樣看得嬴政心頭火起。
他家崽子年紀雖小,卻十分冷靜,哪怕當初被太后掐着脖子劫持,他也沒有掉過一滴淚。
這得是受了多大委屈,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嬴政狠狠剜了身後伺候的宮人一眼,冷冷道:“你們就是這麼伺候長公子的?”
“大王恕罪!”
君王顯然怒到了極點,宮人們瑟瑟發抖跪了一地,再不敢多說一句話。
“父王,和他們沒關係。”
“那你這是怎麼回事?”
難不成是他這段日子忙了點,沒過來看這小崽子就?哭成這樣不知道自己來找他嗎?
嬴政袖子一甩,大步走上前去,將小孩裹着被子抱起來,拿手擦乾淨自家崽子臉上的淚水。明明力道十分輕柔,他做這個動作時的氣勢卻像是要打架。
扶蘇吸了吸,軟糯道:“是孩兒不小心撞到床頭了,有點疼。”
“……”哦,不是啊。
“你這叫有點疼?”
嬴政可不信,崽子眼眶紅得厲害,分明就是疼得狠了。
他手往崽子臉上揉了揉,問:“是這裏嗎?”
扶蘇說:“嗯,撞到鼻子了。”
嬴政臉一僵,手下動作略顯生硬,說:“休息也能撞到。”
扶蘇含着淚不吭聲。
琉璃光屏在嬴政進來的一瞬間被他收回去了,萬幸沒被老爹看到。
「三千界」沒有明確規定它能不能被他人看到,自然也沒有說明看到會有什麼後果。扶蘇不打算在摸清楚這東西底細之前挑戰未知,在他完全確認之前,他不會讓這個東西出現在嬴政面前。
只是...真的好疼啊!
要是反應再快一點,在砸到之前收回去就不會這麼疼了。
扶蘇坐在老父親懷中,仰面任由對方看似氣勢十足,實則分外溫柔的力道揉着臉上被砸到的地方。
小崽子閉着眼任由施為的模樣挺順眼,嬴政面不改色捏了捏兒子肉嘟嘟的臉蛋,頓了一會兒猶未滿足,又捏了一把。
不過哪怕來時被這一遭打了岔,嬴政也沒忘他來這裏的原因。
“扶蘇,你最近在讀書?”
感受到自己的臉在老父親手裏被揉圓搓扁,扶蘇敢怒不敢言。就在這時,上方傳來秦王看似平常的發問。
對方語氣平淡,就好像是忽然想到隨口一提般,扶蘇卻覺得有些緊張。
“最近在讀《呂氏春秋》。”
除了「三千界」相關,扶蘇一切動作都在老父親眼中,倒是沒有想過隱瞞什麼。
嬴政眯起雙眼,說:“看出什麼來了?”他倒是想看看,這向來不怎麼怕他的小崽子在想什麼。
分明他收拾呂不韋時從來沒有瞞着這小崽子。
扶蘇猶豫了半晌,老老實實道:“我覺得寫得還可以,父王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拿它當個參考。”
“扶蘇,”嬴政語調冷了下來,“是孤太放縱你了,令你分不清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扶蘇抿了抿唇,道:“父王,你明明並不是很討厭他,為何?”
嬴政彷彿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事情,厭惡道:“他想要的太多,孤送他去該去的地方,這是他貪得無厭的結果。”
“哦......”
“罷了。”
嬴政把崽子放回榻上,起身時寬大袖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
“這話孤就當沒聽見,沒有下次。”
“是,父王。”扶蘇垂頭喪氣道,面上是肉眼可見的懊惱。
嬴政思索了一番,心道自己不能和四五歲的孩童一般見識,這小子懂個屁。遂還是把手放回小孩頭上,輕輕薅了一把,說:“你雖早慧,到底年紀小,尚還不懂孤與呂不韋的間隙之深。”
“孤曾允諾你可在孤面前任性,這個承諾依然有效。”
凝視着孩童那泛着疑惑和懊惱的明凈面容,嬴政語調十分平靜。
“好好休息。”
三天兩頭昏倒,身為上天賜予他的珍寶,扶蘇這小子身體是不是太差了點?不過這個年紀的孩子倒是都嗜睡,也算正常。
“父王慢走——”扶蘇拉長了語調道。
秦王走時,有意無意忽略了堆放在書案上和周圍的竹簡。
畢竟他身為一國之主,還有無數政務要忙。《呂氏春秋》內容繁多,有得這小子看了,正好給他騰出不少時間。
走出長子寢宮,嬴政掃了周圍的宮人一眼,漫不經心想到。
直到嬴政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眼前,扶蘇方才鬆了一口氣。
好險好險,他就不該有問必答,明明知道在這時候提起呂不韋相關就是在老父親雷點上蹦躂,唉。
可是他就是無法理解,明明是有利的事情,為何父王不肯做呢?
饒是被嬴政帶在身邊養到現在,他已經能讀懂嬴政情緒中的喜怒哀樂,卻依然無法理解它們為何被牽動。
可能就像是父王所說,他現在還小,等到長大后就明白了吧。
扶蘇偏頭望着窗外,明月早已爬上樹梢,灑下的清輝讓窗外庭院猶如積水般空明。
他忽然想去庭院中走走。
只是父王方才離去,如果出去了,被宮人報到父王那裏,得知他晚上跑出去吹風,估計他的臉又不得好了。
侍立的宮人打下窗,那一片皎月清輝就這樣被遮掩在外,室內頓時昏暗起來。
扶蘇閉上眼,昏昏沉沉睡過去。
遙遙明月之下,飛出幾隻漆黑的奇異鳥兒,窈窕身影在月中一閃而逝。
*
意識朦朦朧朧之際,扶蘇覺得自己被誰帶着往什麼地方而去。
他眼皮微微顫動,旋即緩慢地睜開了眼。漆黑如墨的瞳孔中,映出一片茫茫大霧。
我...這是在哪?
前路蒼茫,有誰抱着他,在大霧中漂浮前行。
我是...又回到了那個夢境之中嗎?
身前傳來冰冷的溫度,扶蘇被那個人穩穩抱在懷中,對方的手還在輕柔地拍打着他,嘴裏哼着歌謠。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她唱着鄭地流傳的歌謠,歌聲中流瀉出的情感溫柔而綿軟。
心頭突如其來湧起一陣酸澀的感情,幾欲讓扶蘇落下淚來。
他記得,父王曾說自己的母親十分喜愛鄭國這首《山有扶蘇》,經常在宮中為父王哼唱。所以他出生之時,父王給他取了“扶蘇”這個名字。
扶蘇只在出生時見過那位母親一面,彼時女子為了生下他已經拼盡全力,面色慘白至極,卻仍堅持被侍女們扶起來,顫抖着手將他抱在懷中。
新生的嬰兒看不清母親的模樣,但他能察覺到對方望着他時飽含溫柔的眼神,恍惚之間像是哪位故人笑望,令他漂泊千載的靈魂得到些許慰籍。
“母親......”胸中奔涌着莫名的情緒,促使扶蘇開口,“是您嗎?”
抱着他的女子沒有回應他,只是用一種抱嬰兒的姿態將他抱在懷中——分明他已經大了幾歲,這般姿勢委實令他彆扭。
女子忽略了他細微的掙扎,拍打着他的背部,繼續輕聲吟唱。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依舊是那般溫柔的聲音,卻不知為何,這歌謠聽着有些詭異。
霧氣越來越濃,原先的微光也逐漸散去。一陣困意襲來,扶蘇努力睜眼抬頭看。
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能在這裏睡過去,一旦睡過去,就醒不來了。
“母親?”
他再喚了一聲,抱着他的女子面龐輪廓優美,和當年垂首欣喜望着他的女子依稀重合。
女子含笑望過來,唇邊笑容愈發柔婉,扶蘇卻覺得心底發寒。
“母親,您要帶我去哪?”
“我兒——”女子終於應了他,唇角微翹,“母親永遠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她在說話,可她也同時在吟唱着鄭地歌謠。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
四肢被女子牢牢鎖在懷中,她看似柔弱,力道卻很大,幾乎要將扶蘇小小的身軀勒斷。
“我的兒,我的扶蘇,隨母親一道走吧......”
扶蘇打了個哆嗦,拚命掙紮起來。
“放開我!”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溫柔的歌聲和女子幽幽說話的聲音一同響起,扶蘇只覺得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氣。
一念之間,他手指間剎時出現三根流轉着微光的纖細琴弦。
“叮叮...噹噹...叮噹...哐啷...”
前方逐漸傳來鎖鏈碰撞的聲音,伴隨而來的,是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的冰寒。
“我兒……”
女子吟唱的歌謠終於停歇,她把懷中的孩童換了個姿勢舉起來,歡欣道:“跨過前面的門,母親就能永遠和你在一起了!”
她的表情是如此真摯欣慰,彷彿真的在為了能和自己的孩子永遠在一起而高興。
“母親,你要帶我去哪?”
眼前身形虛幻的女子確實是他的母親,這一點扶蘇並不懷疑,但......
扶蘇抿着唇,背在身後的手被琴弦勒出殷紅的血印。
女子把他重新抱回懷中,幽幽道:“扶蘇,母親很想你。”
“可母親見不到你。”
“那該死的、可恨的花鳥終於消失了,母親終於能碰到你了。”
女子漆黑瞳孔在一瞬間擴大,她一手抱着扶蘇,一手指着前方,笑吟吟道:
“就快到家了。”
扶蘇艱難地揚起頭,看見前方瀰漫的大霧之中,出現了三道身影。兩邊一黑一白,以鎖鏈縛住中間的男子。扶蘇方才聽到的哐啷聲響,就是這鎖鏈在地上拖行碰撞的聲音。
而他們的正前方,無聲聳立着一座闊大的山門。那山門宛若玄鐵鑄成,上刻可怖萬象鬼怪,偏生又蘊含著蒼茫道意。
血色橫匾之上,寫着三個陰森大字——
鬼門關。
女子唇邊帶着詭異的笑容,滿足道:“扶蘇,你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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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準雷點蹦噠的長公子,順便這是個神魔世界觀,so,攤手.jpg
註: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詩經·鄭風·山有扶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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