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說那夜叉被哪吒一圈打死,其屍身順着河水流進東海,到東海海上,被大浪一打,便緩緩沉到海底去了,那蝦兵蟹將正在海中各處巡視,未曾想天上還掉下個屍體來,都吃了一嚇,湊近去細看來,便認出那是奉命巡守九灣河的夜叉,驚得個個慌了神,忙忙上稟龍王。龍王聽聞大驚,即刻下令,命這起小卒把屍身抬到龍宮一觀。
那屍身抬到龍宮時,龍王正同龍后在宮內坐談,龍后見蝦兵到龍王跟前復命,便向龍王辭道:“大王既有事在身,妾便請辭回宮了。”
龍王道:“如此,夫人便請回宮歇息吧,”
於是龍後起身出宮,到大殿門前瞧見一群蝦兵蟹將團擠在一起,便順嘴問道:“這是怎麼了?都在這裏作甚?”
便有一蝦兵上前回道:“見過王后,回王后,屬下等在外巡視時,見海上落下一物,據查是九灣河夜叉的屍身,稟大王命令,將其運送至此,待大王查看。”
龍后早年漫遊西海,得一身不讓鬚眉的筋骨,膽量不凡,聽說是夜叉屍身,不覺可怖,反上前叫蝦兵掀開蒙在屍體上的白布,想瞧個仔細。
蝦兵不敢怠慢,忙把白布掀開,只見那夜叉的腦袋破了個大洞,裏頭的腦漿已被海水沖刷乾淨,一隻眼珠子掉出眼眶,另一隻則佈滿了血絲,襯上那滿臉的鱗片,愈加猙獰可怖,龍后亦讓這景象嚇了一跳,臉色刷的慘白,忽的一方衣袖把她雙眼遮住,她急急喘了一口氣,才平靜下來,回頭一看,正是龍王。
龍王道:“還不遮起來?”
那蝦兵忙忙用白布又把屍體蓋上了。
龍王扶住龍后,溫聲道:“夫人受驚,便莫在此久留,先回宮去歇息吧。”
龍後點點頭,行禮道:“多謝大王。”便讓身邊的丫頭們攙着走了。
龍王叫蝦兵蟹將把那屍體搬去一間耳房,叫人掀開白布,上下掃了一眼,便知道夜叉死因,便湊近那頭上的窟窿仔細查看,看見那裂口處有許多靈光閃閃,神氣深厚,在腦子裏把這神氣檢索一番,不由大驚失色,只好長長嘆氣,說是世道無常,命理難說,又命左右道:“此事切要保密,萬不可叫三太子知道。”
話音未落,便見三太子敖丙推開門闖了進來,雙眼通紅,奔到龍王面前,哭道:“兒已知曉,父王不必再瞞孩兒。”
原來龍后回宮后,恰逢敖丙來探望母后,見她臉色煞白,便問她所為何事。龍后不知干係,便道:“我剛從你父王那兒來,聽聞海上一個夜叉叫人打殺了,屍身送到了宮裏查看,我一時好奇,便去瞧了一眼,誰知那夜叉模樣實在嚇人……”
敖丙又問道:“母后可知,那是哪裏的夜叉?”
龍后正要開口,忽然便看看敖丙,道:“是……母后也不知……我兒,此事同你無關,莫再問了。”
敖丙直覺母後言辭怪異,不由多想了一層,忽的腦里靈光一現,忙辭了母親,要到龍王處去了,龍后攔他不住,只好讓身邊丫頭速速去稟龍王,誰知丫頭未曾趕到,敖丙便匆匆先到了這耳房,見了夜叉屍身,竟跪倒在地,淚流滿面,仰頭問他父王道:“陳叔身死,父王如何不告訴孩兒?”
龍王嘆道:“適才龍宮忽生地動,龜丞相得感源頭在九灣河方向,為父便命他到九灣河查探,想是天宮欽點的夜叉,該無甚大礙,誰知便……”
敖丙恨聲道:“此事究竟何人所為?實在天良喪盡,孩兒定要為陳叔報仇。”
龍王搖了搖頭,他附身親手為夜叉蓋上白布,嘆道:“為父知你平日同陳壽親厚,也知你性子剛烈,必不能忍氣吞聲,才不敢告訴你。若在他日,放你任性也無不可,只是此次打殺陳壽的,可是萬萬惹不得的人啊。”
敖丙高聲道:“父王!陳壽身為天宮欽點的夜叉,今日無辜枉死,若不追查,世人豈不笑話?天宮豈不責罰?”
龍王嘆了口氣,道:“為父自然知曉,只是此事……”
敖丙沉默片刻,忽道:“我固知父王這軟弱性子,即便是大哥同二姐的事,你也能不管不問的,更何況是這小小夜叉,只教天下皆知我東海可踐可欺。”
龍王聽聞大怒,他那兩根長長的龍鬚被氣得向直豎,斥道:“放肆!莫不是我平日寵你,你便失了斟酌,什麼都有膽胡噴?竟如此放誕無禮!速速回你寢宮去,好好反省悔過!”
敖丙忽的站起來,直直盯着龍王,下巴幾乎碰到龍王的額頭上,他冷聲道:“敖光啊敖光,你果真是懦弱無能,我敖丙怎生於你這懦夫膝下?你不告訴我,我便自己去查,縱使我因此喪了命,也是一具錚錚鐵骨,用不着你來收殮,你便也不必擔驚受怕了。”
龍王的鬍鬚瘋狂地顫動起來,他大口大口喘着氣,聲音顛顛的:“孽障!孽障!真是孽障!着人來,把三太子帶回寢宮去,叫人嚴加看管,三百年,不,四百年不許他踏出宮門一步!”
問外那些蝦兵蟹將聞聲涌了進來,同三太子說聲得罪,便一個個摁住手腳把他制住,押着他出了那耳房的小門。
龍王站在原地,仍然氣得渾身發抖,原地踱了兩步,一邊斥罵道:“孽障!孽障!”又找了把椅子坐下,撫着額頭,老淚縱橫:“我敖光莫不是註定命中無子,怎的這些兒子女兒都是這樣倔強性子?如何也攔不住……”末了,他長長嘆了口氣。
蝦蟹們押着敖丙經過一段長廊,忽地整座龍宮開始瘋狂搖晃,碧綠色的瓦片凌亂地滑落,在地上砸成許多不規則的碎塊,前面忽然有一群侍女侍衛勾身跑了過來,躲着四處開花的瓦片衝到敖丙跟前,把押解他的蝦兵蟹將沖得七零八落,敖丙趁機扭身,化作一條白色的鯉魚,蹭地躥進廢墟里不見了。
敖丙循着海水暴動的源頭,一路游到了九灣河,遠遠瞧見一個孩子在河邊洗一條紅綢和一個金鐲,那孩子埋着頭仔仔細細地洗,他一時也瞧不清那孩子是什麼樣子。
敖丙找了個隱蔽地方,化作人形上了岸,略略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慢慢踱到那孩子身邊去,問道:“小兄弟,你今日一直在這河邊玩耍嗎?”
那孩子頭也不抬,隨口答道:“是啊。”
敖丙便蹲下來,問他:“那你在這兒有看到其他什麼人么?或者有什麼怪事發生么?”
那孩子把那條紅綢纏卷在一隻手臂上,另一隻手握住那個金鐲,這才偏偏頭看他,問:“你是誰?”
敖丙和那孩子對視一眼,心猛地一跳,他強令自己平靜下來,回道:“敝姓陳,單名一個敖字,自此河上游的村落而來,以尋我離家的兄長。”
那孩子扭頭看他,雙眼直直地,正正地看向他,輕聲說:“你騙我。”
敖丙讓他一驚,嚇得猛向後跌倒,沾了一身濕巴巴的泥。
那孩子站起來,向他走了一步,粉雕玉琢似的小臉上露出一個溫軟的笑,他說:“你是龍子,對嗎?”
他一抖手甩出那條紅綢,紅綢在半空一飄,便化作滾滾的紅波向敖丙撲來,敖丙急忙向後退,然而他的身體陷進泥里動彈不得,他急急忙忙喚出一把寶劍橫手一劈,那劍同紅綢一觸,發出一聲古怪的“刺啦”聲,劍便裂了兩半,紅綢將敖丙裹了個嚴嚴實實,他猛力掙紮起來,最終沒能抵過那紅綢的裹挾糾纏,化作原形。
那孩子將金鐲一晃,鐲子便變成個車輪大小的圈,他拿着圈走到龍頭邊,狠狠踩在那雙龍眼睛上,敖丙發出一聲嚎叫,流了滿地的淚水,孩子笑了笑,收回腳,問他道:“小龍,你是來找那夜叉的嗎?”
敖丙極力睜眼去看他,然而只能透過一層水膜看見一團逆光的影子,他大口呼吸,呼出的氣把龍鬚吹得上下飄飛。
“他死了哦。”那孩子露出越發燦爛的笑,把手裏的圈向敖丙眼前蹭,那圈子反射的光刺進他的眼睛裏,敖丙不由閉上了眼,孩子笑着說:“是我打死的。”
敖丙猛地又睜開眼,用力扭動自己的身體,喉嚨里發出猛烈的咕噥聲,鼻息越發快速尖銳,孩子哈哈大笑起來,用力踢了他兩腳,道:“你以為你逃的掉?還是以為能殺掉我?真是可笑!”
孩子高高舉起手上的金圈,狠狠砸在龍頭上,金紅色的血猛地濺開,濺在孩子的臉上身上,敖丙瞪着的眼睛浸在血里,彷彿猶帶着兇狠的怒意。
哪吒把混天綾抽出來,拿乾坤圈順着龍的脖頸處一路劃過去,將龍開膛破肚,才抽出一條細長的龍筋來,他到河邊洗乾淨混天綾和乾坤圈,轉身把龍的屍體一腳踢進了九灣河裏,河水托起那具海之驕子,順流而去了。
哪吒繞着右手手掌把龍筋纏了兩圈,在大柳樹下坐下來,臉上帶着笑。
“這是什麼東西呀?”哪吒抬起右手仔細地看,那上面纏着一條纖軟柔韌的繩子,泛着金屬質的光澤,輕輕一扯,還頗有彈性,“好漂亮的繩子,若是拿來為父親做一件束甲,興許……”他越想越高興,便跳起來,把繩子認真捲起來,要回家去了。
“小黑去哪裏了?是玩去了嗎?”他突然想到,“沒關係,她自己會回去的。”
龍宮一日之內出現了三次地動,這實實在在不太正常,龍王扶着他的龍椅好容易站定,心便猛地一跳,莫名焦慮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時,門外有一個蝦兵闖了進來,稟龍王道:“稟告大王,三太子借龍宮地動暴亂之機於謹陽宮處脫逃,目前不知去向!”
龍王的臉煞白,他跌跌撞撞地衝出正殿,轉跑進龍宮後部角落的祠堂,看見一張案桌上散着許多木牌碎片,他顫抖着手把碎片拼起來,看見上面寫的是個“丙”字。命牌既碎,其人則死。
龍王噴出一大口血,扶着案桌癱坐在地上,臉上已是滿臉淚痕:“我兒……”
不知癱坐多久,龍王聽見祠堂外一陣喧嘩,一道身影在門前擋住了一片光,龍王抬頭,看見龍后長發散亂,一根金釵勾在她的髮髻上,這會兒也終於掉在地上,她站在他跟前,懷裏拖着一條三丈長的小白龍,既哭且笑,又哭又笑,她哭着說:“敖光,你看,丙兒回來了。”
龍王用力一撐地面,才踉蹌着站起來,他看她懷裏的小龍,肚皮被人生生剖開,流出一地的肚腸,身體綿軟無力彷彿被抽筋剔骨。
龍后眼裏全是淚,她哭道:“是誰殺了我兒?!是誰?!我定要上表天庭,還我兒公道。”
龍王低頭摸着小龍的角,凄凄嘆道:“沒用的,沒用的……姜子牙奉命斬將封神,大戰將起,我兒不過是此戰的一個犧牲品,天宮?沒用的……”
龍后沉默片刻,便轉而抹了眼淚,細長的眼尾閃出一絲凶光:“既然如此,我便自己去查,誅此兇手,為我兒報仇!”
龍王忙忙攔她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
龍后大怒道:“使不得,使不得?!敖光!你又是這樣!你總是這樣!后羿射日,甲兒成了犧牲品,你說使不得;女媧補天,乙兒因受牽連,你也說使不得;現在丙兒也沒了,你還說使不得!敖光啊敖光,禽獸尚且護幼子。我算是看透了你!我瞎了眼,我父王也瞎了眼,我三個兒女全都瞎了眼!錯認了你!”
龍后長長吐出一口氣,緊緊抱起小龍,轉身要出祠堂,龍王連忙拉住她,急聲問道:“夫人,你去哪裏?”
龍后微微側頭,斜眼看看龍王,冷聲道:“我回西海。敖光,我不想再看見你,我真恨不得,從未曾見過你。”她用力甩開他的手,大步消失在他眼中,龍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輕輕慨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