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怪物!小怪物!總兵生了個小怪物,三年方出親母肚,誰知他混混沌沌是糊塗!混糊塗!混糊塗!”小孩子們拍着手哈哈大笑。
話說陳塘關總兵李靖,武藝高強,心懷仁德,且統御一方,陳塘關百姓皆順從敬愛之。其家有三子,長子喚金吒,自幼於文殊廣法天尊座下學藝,習得一身好本事,為天尊播善賜福,廣修福德,深得愛戴;次子喚木吒,師從慈航道人門下,本領高強,善於降邪除祟,多年來保人家宅安寧,頗受敬重,人稱惠岸行者。
此兩子身備本領德行,陳塘關百姓提及,無不羨李靖教子有方,然而提及李靖么子則不然。
這麼子,便是那所謂的小怪物,只是個四歲幼童,身心尚且幼嫩,卻身兼三樁怪事,才叫人這般閑語編排。
說來那三樣怪事,倒還怪不着他本人,只得說是老天作怪,你且聽說:這李靖妻子殷夫人着七年前便懷身孕,誰知遲遲不見生產,到得懷胎三年之後,才得此子,此一怪;這嬰孩生來非是人身,整一個血紅的肉球,把他母親驚厥了去,還兀自在屋子裏滾來轉去,待其父李靖進屋,向它劈上一劍,那肉球咧開,方顯了他人形,此二怪;此子自肉球破出,便身裹一條紅綢,右手圈一枚金鐲,其綢韌,刀劈斧砍而不斷,其鐲堅,碎石開山不在話下,綢上綉有三字,喚:“混天綾“,鐲上亦刻有三字,曰:“乾坤圈”,見其寶光艷艷,便知其不凡,此綢此鐲,那孩子日夜不離其身,此三怪。這三樁怪事,哪怕一件便已是離奇,這孩子生兼三樁怪事,叫周圍百姓着實懼怕,因而給了他“小怪物”的稱號,以訛傳訛,甚能止小兒夜啼。所謂市人心事,向來難測,李靖多次闢謠也只是無用之功。
若小怪物走在街上,街上行人便都恨不得離他三尺遠,不敢輕易接近,偶爾有孩童不當心靠近那三尺,還有大人把他抱住望外拖,只道:“當心小怪物將你吃了去!”
小怪物:“……”
小怪物不願到那集市上討人嫌,便每每只去郊外山中旁人不敢接近的九灣河玩耍——據說,那九灣河住着妖怪,其面目猙獰可怖,且喜吃活人——怪物當然不怕妖怪,路過的人都這麼想。
安禾遇見這小怪物便是在這裏,約摸三四個月之前,安禾從女媧廟離開,一路悠悠地沿着河向下遊走去,見左右無人,便一搖身變了原型,時不時伸伸懶腰,到哪裏的石頭上趴着晒晒太陽,也還自在。剛巧她走到九灣河,正看見個小娃娃坐在河邊戲水,便上前去仔細瞧瞧,見那孩子長得粉雕玉琢,一雙眼睛水靈得緊,頭上扎兩個總角,腰間裹一條紅綢,一隻手上套着個金鐲子,兩隻爪子胖乎乎的揣進水裏,嘻嘻笑着,端的可愛,便不禁又走近些去看。
誰知那娃娃瞧見安禾,眼皮子呼就睜大了,盯了安禾三四秒,不但不懼怕躲避,反跳到她跟前,身子一撲,一把抱住她,嘴裏咕噥着說:“黑……黑黑黑……你好黑!”安禾使力掙了掙,一時還掙不開——這死孩子的氣力出奇地大。待她抬頭一看,看見那娃娃緊緊盯着她,眼淚珠子似的滾,那眼裏好似有些熟悉的東西閃爍,安禾心裏一嘆,便難得地安頓下來。
小怪物從此便得了安禾做伴,往後日子尤其高興,外出閑玩的時候多了,還帶了個真·怪物到自己家裏來,惹得他父親李靖又為他皺了許多眉頭。
這日,小怪物在九灣河自耍,有家丁隔着遠遠叫他道:“三公子!老爺有事叫你!”
小怪物甩了甩滿手的泥污,告訴答道:“我知道了!這便回去!你且先去吧!”
那家丁便長舒了一口氣,匆匆離開了。
小怪物洗乾淨手腳,抱起安禾自語道:“小黑,你說,父親是不是打算給我起名字了?”他的眼睛是晶亮的。
安禾見他是個孩子,便懶待顯人形,一直以原型待在他身邊,這會兒便是獸態,沒有說話的道理,便不應他。聽他又自言道:“是不是所有孩子的名字都要等到三歲才開始起呢?”
安禾只得軟軟叫了一聲,拿爪子拍拍他的手背。
其他的孩子,名諱早在出生前便已取好了吧。
那小怪物便忙忙回了總兵府,那些下人便相互傳信,竊竊私語。
“三公子回來啦!”
“怎麼?今天這麼早就回來啦?”
“聽說是老爺有事找他呢。”
“老爺怎會有事找他?莫不是叫他來驅邪呢?”
“你們這些子奴才,盡說些主子的閑話,叫老爺知道,仔細你的屁股,快都散了去。”
“哎哎,小的知道了,誒,你那驅魔香可還有?”
“算你好運,還有吶,我去拿。”……
小怪物推開書房的門,叫道:“父親,我……”便頓住了。
房內站了一個道人,手裏拿着一把拂塵,骨架纖細,鶴髮童顏,臉上瞧不見一絲皺紋,眉宇間裹着溫潤氣質,眼睛炯炯有神,此時他微微帶着笑,穿着一身合適乾淨的道服,真真就一少年人模樣。
菩提一定是吃太多了,安禾忽然想到。
“……嗯……你來了?”李靖擱下毛筆,抬頭看向小怪物,臉上浮帶起一抹僵硬的笑容,道:“這位是太乙真人,自乾元山金光洞而來,本領高強,如今想要收你做個徒弟,為父已替你應了,你且前來,拜過師父。”
“呃……嗯……”小怪物愣了一下,局促地站在原地,兩隻胳膊把安禾緊緊勒住,安禾趴在他肩膀上,轉過臉來,一雙眼盯着太乙真人,輕輕叫了一聲。
太乙忽的渾身一僵,一陣麻癢在頭皮上一過,他看看小怪物,又仔細瞧瞧安禾,問李靖道:“令公子懷中是何物?貧道自認有所見聞,竟未曾有見此物。”
李靖道:“這是犬子在外撿來的東西,在下也不知其來歷,雖長相奇怪了些,但性情溫馴而通人性,犬子喜歡,便拿它作伴罷了。”
太乙瞭然地點頭,沉吟一會,從懷裏掏出一本功法,伸手遞到小怪物跟前,笑道:“今後你日夜照此功法練功,不出兩年,必有所成。”
“嗯……是,真人。”小怪物怯怯應了,伸出一隻手把那功法接來,躬身一拜。
太乙又轉身看向李靖,笑道:“令公子如今尚還年幼稚嫩,貧道便先行一步,兩年後再來接令公子上山修鍊。”
李靖向前幾步相送,笑道:“多謝真人青眼,只是犬子無知愚笨,今後要多勞真人照顧了,若是犬子冒犯,還望真人看在李靖面上,對犬子多加寬恕。”
太乙笑道:“李將軍多慮,貧道同令公子有緣,如今又有了師徒情分,理當對他多加照拂,如今貧道還有要事在身,便就此告辭了,待兩年過後,自會來接令公子回乾元山再加教導。”
李靖笑着送他到書房門口,先推開門,那門“嘰吱吱”響了一聲,太乙向李靖點點頭,先出門去。
“等……等一下!”小怪物叫道,“師……師父!等一下!”
太乙真人的動作忽的僵硬了一下,他停下步子,回身到小怪物跟前去,低身問他道:“徒兒,你還有何事?”
小怪物有些忸怩地抱緊安禾,把腦袋埋進安禾毛茸茸的脖子裏,那聲氣像是從鼻子裏擠出來,悶悶的:“師……師父,徒兒到今還沒有名字,您可否給徒兒起一名諱?也便日後傳喚……”
太乙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眼帘下垂,很快,又抬眼笑道:“既然如此,將軍,可由貧道為令公子起名?”
李靖的眼神閃了一下,笑道:“但憑真人無妨。”
太乙將手指搭在拂塵上輕敲,斟酌片刻,轉眼看來,眼上便帶了一絲戲謔:“既然將軍長子喚金吒,次子喚木吒,那麼這三子便叫哪吒如何。”
李靖笑道:“多謝真人厚德賜名,感激不盡,哪吒,還不謝謝真人?”
哪吒聞言行禮,拜謝道:“哪吒多謝師父!”
太乙便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轉身離開。
——生於哪裏,死於哪裏,歸於哪裏,你的生命便是一個“哪”,你的去留,無人關心,你的命運,無人問津,你的歸宿——從來就是“哪裏”,你是“哪個人”,你走“哪條路”,都毫無意義,迷茫與不確定,才是你應有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