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安禾站在一片靜寂的黑暗裏,慢慢摩擦着指尖,雙指中擦出漂亮的火花,一閃一閃,在黑暗中聊作慰藉,點亮她身邊灰黑色的岩壁,許多記憶隨着火花的閃動在她腦中慢慢融開。

那似乎是一段悠長而苦痛的經歷,夾雜着血,黑暗,光芒,和泥土的氣息,這只是一點點模糊的感覺,滲入她的大腦,變成許多破碎凌亂的片段,安禾幾乎肯定那並不屬於她的今生,因為在她的現存記憶里,只是一些閑碎的零散的瑣事,沒什麼特別的。

她現在站在這個山洞裏,已經很多年了,這多年來,隨着那些模糊記憶的回歸,她的力量似乎也漸漸歸來,舉個例子來說,她終於能變成人形,擁有了人的軀體。

然而,即使是現在的她,擁有着比從前強大太多力量的她,也死活破不開洞門前的禁制,她冥冥地感覺到,自己還有什麼力量被封閉住了,隔着一層薄膜,使她怎麼也沒辦法再進一步,若非如此,破除這禁制不過彈指之間。

至於她被困在這黑漆漆的山洞裏的原因,得從三百年前說起。

安禾有意識的時候就是獨自在世上行走,她知道自己走了很久,很遠,去過叢林,沼澤,城池,田野,然而不管到哪裏,她總是會遭受鄙視,這約莫是與她的外貌有關的。

那時候,從來沒有人見過她的同類,她是個別人眼中的怪物,一個人人厭棄的,軟弱而古怪的東西,單憑着她那一顆黑乎乎圓滾滾的腦袋,毛茸茸黝黑的毛,以及一條又長又細的尾巴。

肖虎而小,肖鼠而爪利,長着尖牙利齒,指爪甚至可以收縮。那雙豎瞳只有在黑夜裏才會張開,閃露瑩瑩的光芒,彷彿她從來都該生在暗夜裏,的確,即使在暗夜裏她也能看見一切,就像現在一樣,在這黑漆漆的山洞裏。

一開始,所有動物都懼怖她,當他們發現她並沒有暴起的意思,便轉而欺凌她,偷偷跟在她身後,搶走她的事物,向她身上砸石塊兒,大聲譏嘲她,這些事兒她已遭遇過許多次。

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一直獨身,因而也沒有名字。大多精怪無父無母,是以名字都是自己起的,而起名時妖怪便不拘於甚麼叫法寓意,取出的名字便都帶着其本體特徵,譬如佛母孔宣,商朝神威大將軍丘引,梅山七怪吳龍,袁洪,朱子真一眾,其餘狐三胡四柳五花六等等不計其數。安禾則不如此,因她不知道自己本體何物,便更得瞎取一氣。

那是某一天晚上,她路過一片禾田,那時的月亮很圓很高,它瑩瑩的光柔和地灑在她的身上,田裏的水汽漸漸浮上來,在她身邊聚起一團柔和的霧,將她罩在裏面,她忽的感到油然的安全,於是她突然覺得,自己可以叫安禾。

後來許多年,安禾仍然四處流浪,她走過山,走過水,最終也不知到了何地,那一天,她餓得肚腸抽搐,費盡氣力好容易摘到幾個漿果,便叫兩隻猴子吱吱叫着搶走了,他們就蹲在她不遠處齜着牙啃,啃着啃着便抬頭跟她做個鬼臉,饒是她已經心平氣和許多年也終於被惹惱了,她拖着自己疲憊沉重的軀體向他們撲過去,那兩隻猴子便忽的一跳,讓她撲了個空,她氣得嗚嗚直叫,在地上磨爪子。

兩隻猴子沖她吱吱叫,用爪子指着她身後的懸崖,大聲喊:“瞧!瞧!”

她轉身過去,正看見前面懸崖上有一點閃爍的光,她蹣跚着走過去,看見是崖邊一個石頭樣的圓形東西在發光,它色彩斑斕,正一閃,一閃。

那兩隻猴子沖她尖叫:“吃!吃!吃呀!”那情緒熱烈得她真有些信了。

安禾有些猶疑,這東西當真能吃么?看上去不過是一塊石頭……她湊上前仔細嗅了嗅,也當真覺得是石頭。

可它閃着那樣迷人的光,安禾的眼睛幾乎黏在上面,怎麼也挪不動,她感到心跳加快,一下又一下,漸漸和那石頭閃爍光芒的頻率同步。安禾已經餓了太久,當真是沒有氣力再去尋找食物了。

那兩隻猴子叫得越發歡快,安禾猶疑地將那東西含進口裏,喉嚨一動,便禁不住把它咽了下去,然而下一刻她就後悔了——這確乎真就是一塊石頭!

兩隻猴子對着她笑,唧唧地極有節奏,指着她,一口一口地念:“傻!傻!傻!傻砸!”然後蹦跳着跑走了。

安禾從沒有如此憤怒過,她氣呼呼地向著那兩隻猴子衝過去,而猴子在樹林裏吱吱喳喳笑着,左跳右蹦,沒一會兒就連影子也不見了。

安禾只能停下來,恨恨地喘了口氣,這才覺得不對,一團溫暖的氣自她的腹部擴散開,那塊石頭子不知怎麼便逕自從食道滑進了丹田,她竟覺得莫名的飽腹感,自己的身體似乎更加輕盈,四肢充滿了力量感,她試着輕輕一跳,便是半丈來高。

這可真令人高興。她便不忙着氣了,原地再跳了兩三次才停下來。

忽的,一陣風劃過她耳廓,讓她禁不住把耳朵動了一動,跳到一邊。

是從天而降了一個老頭子,那老頭子似乎果真是飛過來的,長着一頭長長的白頭髮,一臉子長長的白鬍須,亂七八糟地耷在他肩膀胸口,他拿了件拂塵,披着一件打滿補丁的舊道袍,看着乾淨,但鬆鬆垮垮,絕不是他的尺寸,大風但凡刮過,就能勾勒出他那老年發福的身材,說的是大肚子,褶脖子。

他大聲喊着:“休傷我徒!”

他是直衝安禾而來,氣勢洶洶,怒氣衝天,那神情端的可怕,安禾抬頭一眼,算是讓他嚇到了,竟愣在那裏半天沒有動彈,這事一度叫安禾後悔不及,當時她委實是太蠢了。

等她反應過來,那老頭子已經扯住了她的尾巴,把她倒提起來,嘴裏嘰嘰歪歪:“大膽小妖竟傷我小徒,快把我徒弟吐出來!”一邊還不斷搖晃着安禾的身子骨。

吞下去的東西怎麼可能吐出來!安禾拚命蜷起自己的身子,拚命搖頭,一邊伺機給那死老頭一爪子,那老頭似乎看出了她的企圖,伸長了胳膊把她提得遠遠的。

安禾忽然不動了,安靜下來,四肢乖順地垂着,連尾巴都軟軟的了,順着老頭的動作微微搖晃。

“暈了?死了?”老頭困惑地把她拉近湊近檢查,她呼吸微弱,連心臟都跳得慢下來了,老頭恰一湊近她,她便暴跳起,對着老頭子的大鼻子就是狠狠一爪子,掙開他就跑,那老頭子大怒,喊道:“孽畜!”

最終她沒有跑贏老頭子,老頭把她扔進這個山洞裏,還在洞門口設下禁制,叫她跑不出去。

她在這裏過了三百年,其間老頭子曾也來過一次,那時候洞門大開,風盪起一地灰塵,陽光從老頭的背後照過來,襯得他確實有那麼幾分仙風道骨的樣子,他背着手,抬着下巴字字句句地講:“小妖,若你將我那徒兒吐出來,便饒你不死。”

彼時安禾剛從記憶里學了兩招術法,縮在洞穴的角落裏,便信手摳了塊石頭扔過去,那石頭正砸在老頭大鼻子上,砸得他眼淚鼻涕橫流,那瞬間,安禾彷彿看見那普通的石頭髮出五彩的光芒,它在地上一彈再彈,飛出洞口,也不知掉到哪裏去了,安禾只能暗自讚歎。

老頭子“嗷”一聲慘叫,罵罵咧咧地說些什麼“可恨的小妖”“你這小妖竟如此不知好歹”之類的話,氣呼呼地撿起剛才鬆手摔在地上的拂塵,然後拂袖而去了。

而那塊作為罪魁禍首的石頭待在安禾的丹田裏,吸收她修鍊的靈氣竟越長越大,兩年前,安禾忽的一陣噁心,張口欲嘔,那石頭就從她喉嚨里滑了出來。

安禾修鍊了術法,已經不需要飽腹了,它把石頭揣進懷裏,朦朧中覺得自己那些模糊記憶蘇醒和這塊石頭有着密切的聯繫。換句話說來,這塊石頭或許對她有救命之恩,再塑之恩,雖然它似乎沒有生命,但她莫名地覺得它是活的,並且不自覺把它當做一個同伴對待,時不時與它說些話。

然而那石頭自出了安禾的肚腹后,自行吸取靈力,越長越快,到後來,安禾已經沒辦法將它揣在懷裏,只能把它擱在一邊。

現在,這塊原本只有豆粒大小的石頭已經有半個人形的安禾那麼高了。

現在石頭放在安禾身邊,安禾蹲下身子抬手慢慢摩挲着石頭的頂部,石頭如今已經不會發光了,它如今更像一塊普通的石頭,是一塊形狀漂亮的巨石,安禾忽然有些想笑。可這石頭確乎是有生命的,她無端地這麼覺得,儘管石頭表面曾是冰涼的,但如今卻被她摩挲得溫熱,錯覺有什麼東西在內部跳動,緊跟着安禾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彷彿血脈連繫,油然有種與生俱來的貼合感。

安禾把臉貼在石頭上,感受着石頭粗糙的觸感,擁抱住它,就像母親抱着自己的孩子,她張了張嘴,喃喃問它:“我是不是認識你,你是否來源於我?”

安禾閉上眼睛,那些記憶混雜着血氣和泥土的氣味撲面而來,滿眼淺淡的黃色,在迷霧中消融成一團,慢慢地浮現出兩個簡單的字體,但其細節被迷霧遮蔽,安禾認不出它們。

安禾起身坐在石頭身邊冰冷的石面上,閉上眼睛,“若你能夠說話,便喚我阿姐好嗎?”

石頭當然不會說話。

然而什麼溫暖的東西仍然從心臟向全身擴散,似乎在世界上有這樣一個血親是那麼讓她快樂的事,儘管石頭不會說話。

安禾確實一個人很久,因此很長時間,她都處於驚懼與不安當中,但她好像覺得自己一個人的時間實際上更久,也許在那些模糊的不屬於她今生的記憶里,那些漫長的年歲,她也是這樣孤獨一人。然而又似乎不是這樣,那裏的她似乎擁有太多人,但那些人又不屬於自己,這樣不全然地孤獨着,她好像總是笑,卻又好像不想笑。

在石頭身邊,安禾久違地覺得溫暖和安全。她靠在石頭邊上,然而這種感覺這樣飄忽不定,恍惚着她又覺得,也許到了最後,她仍然會是一個孤獨的人,活在一個孤獨的世界。

安禾的眼前忽的閃現一片白光,睜開眼的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些恐慌。看見那個老頭子逆光站在洞口,使她意識到洞門又一次打開了。

安禾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老頭子的臉,老頭子笑得一臉高深莫測,他背着的兩隻手夾着拂塵,抬高下巴對着安禾,道:“小妖,把我徒兒交出來。”

“好玩兒?”安禾冷冷地懟回去,把石頭藏在身後,“它沒說是你徒弟,它甚至都還不能說話。”

“不不不……”老頭捋了捋鬍鬚,笑眯眯地說,“他是我徒兒,此乃天意,汝那小妖,快將我徒兒交出來,否則休怪貧道不客氣。”他把拂塵扯出來,威脅性地揮舞起來,安禾當真覺得那讓他看上去像一隻拍打翅膀的胖母雞。

“你會信天意?”安禾冷笑道,將石頭藏得更加嚴實了,她把一隻腳卡在石頭和洞壁的縫隙里。

“自然是,愛信不信,看貧道心情……”老頭摸着下巴沉思了一會兒,道,“興許這徒弟還會叫我喜歡,那便算是賺了一把。所以,小妖,快快交出我徒弟,他的出世之期將近,斷不容你壞他命數。”

“不。”安禾回道,她用腳將石頭用力一踢,石頭從老頭身邊飛了出去,帶出“呼啦”一聲風響。

安禾順手向老頭扔出一個光團,踩着洞壁追着石頭奔了出去,離開山洞的剎那,她忽的覺得什麼東西一松,在她心中潰散了,她接住了石頭。

那老頭將拂塵一揮擋住那光團,那光團便在拂塵的攪動中消散了,轉身來看時,正瞧着安禾將石頭抱在懷裏,向遠處飛去了。

老頭子瞧着自己變得黝黑黝黑的拂塵,鼓着眼睛把拂塵一甩,那拂塵在飄忽的流光里一過,便又恢復了原先白凈的樣子。

“執迷不悟執迷不悟。”老頭子嘆息着,跺跺腳,伸出拂塵向安禾一勾,安禾只覺得一股引力從自己身後傳來,她再無法前進半步,甚至,她發現自己在飛快地後退,這使她感到極端挫敗,等回過神時,老頭子已經站在她面前,用憐憫的眼神看着她,說:“小妖,你又何必執迷不悟?且交出我徒,便饒你不死。”

“不!”安禾緊緊抱着石頭,過於纖細的身板釘在地上,抬頭看着老頭子。

“唉唉”老頭子嘆着氣,道,“小妖,莫怪。”他把一根手指按在安禾眉心,安禾感到冰涼尖銳的東西從自己眉心湧進來,她的大腦尖銳地疼痛着,破裂的感覺從天靈蓋傳導到魂魄中央,冰涼黑暗一瞬間吞沒了她。

白色的強光從眉心照進了顱骨,彷彿,大腦中的一部分打開了,一團團紛亂的記憶紛至沓來,安禾感到眩暈,呼吸困難,太過巨量的記憶使她一時無法梳理清楚,它們混濁帶着泥土氣息的記憶。

“啪啦”一聲,老頭子的拂塵摔在了地上,老頭子驀地一驚,趕緊鬆開手把那拂塵撿起來,他轉頭看看抱着石頭坐在地上的安禾,心下咯噔一聲,掐指一算之下,不由大駭,他趕忙把石頭從昏迷着的安禾懷裏拽出來,塞進袍袖裏,那袍袖一陣鼓盪,把那半人高的石頭都給吞沒了。

安禾睜開眼睛的時候,迷糊地看見老頭蹲在她面前,眯着眼睛笑得十分燦爛,他面上的褶子一層層堆疊起來,她幾乎看不見那雙亮晶晶的眼珠子。

那老頭和藹可親地用一雙肥厚的手撫摸安禾的頭頂,聲音也變得低沉柔軟,他捋了捋自己長長的白凈的鬍鬚,道:“小妖,你與貧道有緣,不若與貧道做個徒弟可好?”

安禾的腦袋還停留在那大段記憶里,迷糊着不太清醒,聽了那段話,只模糊地記得最後一個字,於是機械地重複着說:“好……好……?”

“哈哈哈哈,好徒弟。”老頭子大笑着把安禾拉起來,心情極好地逼迫安禾變回原型,安禾的神智漸漸被拉回復了,這才發見自己答應了什麼,她沉默了一會兒,對着老頭點點頭,道:“好,好的,師父。”

老頭子把變了原型的大徒弟掛在肩膀上,袖子裏揣着二徒弟,架雲直往靈台方寸山去。

到了山下,老頭把安禾放下來,囑咐她道:“為師先把你師弟安置回花果山,你且沿這條小路去往斜月三星洞,尋我外門弟子,只說你是我新收的徒弟,便叫他給你找個居所,待為師回來再作議論。”

安禾轉身看去,正看到一條小徑掩藏在樹叢里,曲曲折折,往山上去了,小徑上枯葉飄零紛飛,鋪了厚厚一層,而那些樹,有些枯了,有些則沒枯,只一氣兒摻和在一起,被風吹得“呱呱”直響。

啊啊,已經是秋天了啊。安禾想着。

老頭轉身駕雲欲走,正躍起時,聽見安禾在他身後喊道:“菩提!”

老頭赫然一驚,險些沒從雲上跌下來,好在他穩穩落地了,轉頭看向安禾,道:“你記起來了。”

安禾搖頭,慢慢說:“……師父,你叫菩提嗎?你要教我什麼呢?我需要你教我什麼呢?師父,我好似記得你,又好似不記得。菩提,菩提,你什麼都教不了我,何必收我為徒。”

老頭搖搖頭,慨然地嘆了口氣:“罷了,你讓為師關了這些年,想來也確是不妥,你且下山歷練一番,過些時候我去接了你,你便同我回了斜月三星洞,我再能告訴你,我能教你什麼。”

安禾點點頭,便竄進叢林便不見了,老頭瞧着她離走的方向,疲憊地揉弄自己的太陽穴,嘆氣道:“唉唉,你從來是這樣,誰關得住你呢?”

有誰能關住你?如果不是你自己關住自己。

許多東西在菩提腦子裏打了兩轉,最終他長長嘆了口氣,駕雲往海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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