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在路上同那菩提老道人攀談掰扯了一會兒,便不免耽擱了行程,及至行列到達翠屏山哪吒行宮,已是正午時分,太陽高懸的時候了。只是這行宮偏偏建在一個山坳里,陽光很少照進的地方,往常李靖到時多是晚間,倒沒有知覺,如今才感到此地陰冷暗沉,聯想安禾所說種種,不禁又多信了她一分。

進了行宮內里,便看到一個大鼎,鼎內果真是香火旺盛,無數支香插得密密麻麻,鼎后擺了三個蒲團,蒲團往後才是殷四娘塑的哪吒金身,繫着混天綾,套個金圈圈,着實好兒郎,倒還少些神像的威武來。

殿內除了前來跪拜的百姓,還有一名掃灑的婦人,見李靖衣着不凡,進了行宮卻只是看着那哪吒塑像,半點沒有叩拜的意思,便拿了三支香過來,試探問道:“大人可要進香?”

李靖接過那三支香並成一束,又問:“你是何人?怎會在此掃灑?可是有人雇傭?”

婦人叫他這樣胡亂一問,深覺自己懷有異心,便不自覺慌張起來,道:“不…不…大人有所不知。”

她頓了頓,才總算平靜下來,道:“貧婦家住二裡外的河鄉村,前些年外子不幸去了,單留一子同貧婦相依為命。誰料禍運當頭,三個月前,我兒不幸病倒,貧婦家貧,無葯相醫,只得見我這獨生子一日日惡化下去。當日犬子病重,貧婦有幸見這新建的行宮,一時前來拜見,奢望犬子轉危為安,誰知犬子次日竟就大好了,可見這哪吒仙人神通。如此大恩貧婦無以為報,只好日日在此做些雜務。”

李靖點了點頭,轉身將手中的香點燃,便將之徑直插入鼎中。

那婦人再勸道:“大人不跪拜許願嗎,聽聞這哪吒仙人乃是陳塘關李靖李將軍之子素懷忠孝之名,心存仁善,故而百拜百靈,大人若是許下願來,必能得善果。”

李靖悄然握緊了袖中長鞭,道:“不必,你且回家去吧,此處今後便無需掃灑了。”

婦人露出奇異的神情,不知李靖何意,只得先應諾道:“大人,貧婦將這金像再擦一擦,便回家去了。”

李靖緊緊勒住手裏的鞭子,道一句:“不必。”便忽地暴跳起,將鞭子抖開,把那金身打下神壇,摔得四分五裂,把那些跪拜的信徒嚇得四處逃散。

李靖又上前去,將那金身幾次鞭打,幾個膽大的信徒便喝道:“你如何敢碎哪吒仙人金身!何方妖人!如此大膽!”並上前拉扯李靖,李靖轉身來,揮鞭一劈,將他們嚇開去,便有李靖隨行的兵卒闖了進來,將那些信徒扣住。

李靖指着那金身,喝道:“逆子!你生前禍累父母,死後迷惑百姓,孽畜!何敢以神靈自許?!今日便毀了你這妖廟!看你如何再妖言惑眾,害累旁人!”

李靖向那些信徒叫道:“此乃妖人,哪是神靈!爾等速速離開,告諸百姓不得再上香進供!”

他長吸一口氣:“傳我令來!燒了這妖廟!”

哪吒出行應願歸來,遙遙便聞見濃烈的焦糊味,待上山來,見翠屏山只剩一片焦土,不由一驚,他忙忙挖開正殿的焦土,而在土底下發見自己破碎的金身。

“是何人敢壞我金身!叫我抓到,定要他好看。”哪吒惱恨道。

“現下如何是好?”哪吒自語道。

“走,回乾元山找師父去。”

於是哪吒便又飄飄蕩蕩,從翠屏山趕往乾元山,進了金光洞,太乙見他,奇道:“徒兒,你不是應當在翠屏山受三載香火,以塑魂神,回我金光洞作甚?”

哪吒道:“師父,不知何人往我翠屏山,焚我行宮,碎我金身,如今徒兒無處可去,煩請師父為徒兒指點迷津。”

太乙聽罷,掐指算來,驚道:“竟是李靖碎你金身!這確是李靖的不是,你既與他斷了干係,他卻又毀你金身,實在無理。”太乙緊緊皺着眉頭,一張少年人的臉孔活擠成干柿的模樣。

哪吒斂下眼皮,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太乙左思右想,向蓮池一望,嘆息一聲,最終鬆開了眉頭,道:“也罷,所幸為師還有一法,可助你獲取肉身,你且隨我來。”

“是。”哪吒應道,一隻手握了拳,又鬆開了。

太乙喚來靈珠子,叫他到五蓮池裏取了蓮花兩支荷葉三片,把花勒下花瓣來,鋪成三才,把那荷葉梗折成三百骨節,三片荷葉,按天地人排好,將一粒金丹放在荷葉居中,分法離龍坎虎,網住哪吒魂魄,向那堆蓮花荷葉里一推,那魂魄穩穩把蓮身罩住,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一陣閃爍,便緊緊貼附在蓮身上了。

太乙此時點了點頭,坐到一邊去,打算喝杯茶水。

“師父……”哪吒的聲音從那堆蓮身里傳過來,帶着一些嘶啞,“你從來都想要我死,可是么?”

太乙看着哪吒那半朱半碧的魂魄漸漸如抽絲般歸於兩處,只呷了口茶,沒有應化。

“此丹裂我魂,此蓮磨我志,你用這法子教我魂飛魄散!我豈能不知?”哪吒恨道,“你是為了他?”

太乙放下茶,道:“你本就是不速之客,封神在即,怎容你壞了我教大謀?若無你,我也不必多事。”

太乙又道:“姜子牙斬將封神,此我教興亡大事,因而命靈珠子去作領命先鋒,他若投胎下界,勤練法術,有所進益,方得了先鋒本事,可出戰封神,只是……”

“只是出了我這變數!”哪吒道。

太乙眯縫着眼睛,點了點頭:“是,你是變數,天尊本算出天命所在,卻沒能算出你。靈珠子下凡乃天命,誰知陳塘關會有你這遊魂終日遊盪,你本殘缺不全,卻纏上我徒,借他靈氣全你魂魄,而後反客為主,竟佔了身子掌控權。這身子折損后,你二人魂魄不知何故相連相依,密不可分,若強行分開,必傷我徒根本,反誤了封神時日,因此只好大費周章,折你意,銷你魂,再徐徐圖之。”

“天命?”哪吒笑道,“怕是你天尊之命吧!可惜我魂魄殘缺,年少懵懂,才叫你當做蠢物欺瞞至此,也難怪你給我起個糊塗名字,暗指我這糊塗命途。”

太乙嘆道:“確是我等有愧於你。”

“有愧?!”哪吒冷笑道,“愧有何用?你等自認天神,便在此惺惺作態,卻不過是獸心神面,令人作嘔。你說天命所趨,偏我自千年前,便不再信你那天命!”

太乙猛然一驚,手一哆嗦,險些摔了手中茶杯:“你?!!”

“你不能除我。”哪吒道,“此亦乃天命……”

哪吒的聲音逐漸微弱,太乙忙放下茶杯,仔細看地上蓮身,只見附於其上的魂魄幾乎通變了藍色,只是右手還有一抹朱紅,且越發艷麗,並且不斷鼓脹,卻沒有半點頹敗的意味。

太乙遇此變故,不禁有些慌亂,連連掐指算了許多次,卻算不出絲毫結果,急得額頭都冒出汗來。

“太乙。”忽然身後傳來一聲輕喚,太乙回頭望去,看見昏暗的洞道里走出一人,穿着黑衣黑袍,披着長發,嘴角似乎微微有些笑意。

“如何?你殺不死他的。”安禾道。

“這……”太乙自想了一回,怒道,“是你!”

“不是。”安禾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我也只是不久前才略知曉一些,只知道現在,他無論如何也殺不死的。”

“若是他魂魄不全,我倒真有些難辦。”

她低頭看看蓮身里那團紅色,閉了閉眼,從袖子裏掏出一株閃着昏黃微光的草來,將它捏在手中碾碎了,向地上蓮身一招,那團紅色的魂魄便飄悠悠過來,附在那株草粉末上了。

“離魂草!”太乙驚道,“你是何處取得!”若當日有法子拿到離魂草,他又何必大費周章。

“自然是忘川河畔,否則這天下,何處還有離魂草?”安禾道,她從懷裏拿出一塊黝黑的石頭,把手裏泛起紅光的粉末仔細抹在石頭上,才把石頭揣進懷裏,問太乙道:“我帶她走了,你還有話說么?”

“……”太乙沒有話說。於是安禾點點頭,轉身離開。太乙看着那背影融進洞道的黑影里,不禁皺緊了眉。

忽地身後蓮身躥了起來,那些蓮藕骨節伸長變形成了人骨,而後快速生出血肉皮相,那荷葉化作了頭顱內臟,蓮花化作了外衫,可說是芰荷為衣,芙蓉為裳,這蓮身活生生變作了人身,正是個十一二歲少年郎君,長得唇紅齒白,俊美非常。

“師父。”哪吒問道,“這人是誰?”

太乙搖了搖頭:“不可問,不可說。”

安禾帶着石頭來到河邊,蘸了河邊的泥土在石頭上畫下幾道符文,又念道:“魂且歸,魂且歸,生其果,溯其由,凝其神,結其形,遵其道,守其位。”而後便聽“嘭”一聲,那石頭猛然炸開,從裏頭蹦出個女娃娃來,跌在安禾懷裏,安禾把她抱穩了。

“你是誰?”那女娃娃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安禾,問道。

“我是安禾,今後,你便和我走吧。”安禾摸了摸她的頭,答道。

“你是小黑。”女娃娃歪了歪頭,回道。

安禾嘆了口氣,又揉了揉她的腦袋,道:“我叫安禾,你今後便要跟我走了。”

女娃娃看了她一會兒,瞭然地點了點頭,應道:“好,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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