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去與過不去的時光（14）
這次，他沒有說不好意思。
“子君，新年快樂。”
“還沒到時間呢。”我站起來遙望那口古董鍾，“還差三小時二十一分鐘三十秒。”
他只是笑，我也不再說話，時間一秒秒從我們身邊滑過。
近旁卡座上那隻恐龍還在酣睡，他已整個身子伏在桌面上，也許是姿勢不對，傳出濃重的鼻息聲。
臨時配對完成，有幾位男士落了單，得了酒吧VIP卡作為補償。
主持人在台上揚聲道，“不用介紹自己，也不用告訴對方你姓甚名誰，年齡、身高、胸圍統統不用說，現在，用一刻鐘的時間，告訴對方你在來這裏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
“加班。”我說。
“開會。”陳銘軒道。
“看來你是真忙，我還以為你不願意見我。”
“我想停止一個項目，但所有人，包括我最信任的人都反對。”
“只要你堅持，肯定有辦法解決。”
“其實我自己也在猶豫。”
“那就先不管它，順其自然，等有一天你不再猶豫，再想辦法解決。自己還在猶豫的事，草率決定下來，只怕有一天後悔。”
恐龍換了一副睡姿，睡夢中他撓了撓頭，頭套掉下來，露出一張男孩子稚氣的臉，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也不知發生什麼事，居然一個人在此地守歲。
不知覺，一大杯長島冰茶已經下肚，眼前的一切漸漸褪了顏色，像掛在眼前的國畫風景，包括坐在我對面的陳銘軒，也成為風景里的人物。
耳邊聽聞主持人又讓我們分享一件彼此的秘密。
“我有一個天大的秘密。”我身體前傾，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對陳銘軒說，“陳銘軒，我有一個天大的秘密。”
“子君，你是不是……有點醉了？”
我搖晃着頭，“這個秘密藏在我心裏很久很久了，我誰都沒告訴過，憋在心裏真的很難受。陳銘軒，我很鄭重的告訴——”我食指點着他，笑道，“你們這些人扮穿越都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我是從2011年回來的。2011年，你知道嗎？不不不，你肯定沒去過，你也肯定不會知道，在2011年，我原本有一個好幸福好幸福的家，有一個好疼我好疼我的老公，可是突然之間，我失去了所有，陳銘軒，你了解嗎？失去了所有！所有！原以為回來就可以挽救一切，後來才發現，面對所有的事情，我有心無力，也不知道怎麼辦……”
我想我是哭了，不然臉上怎會有水珠？
我記得的最後一句話是，“陳銘軒，所以千萬千萬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決定，因為發生了的事情就是發生了，不可能當作沒發生過，也補救不了。”
醒來時，酒吧里已冷清，服務生忙着收拾桌椅，擦洗杯碟。我揉了揉太陽穴，直起身來，披在肩上的中山裝落在地上，坐在對面看書的陳銘軒立即放下書，拾了起來。
“我睡了很久？”
“可以說新年快樂了。”
已是2006年凌晨兩點，酒吧里的客人，除了我們，只有那隻恐龍，他真能睡。大概是伏在桌上睡太久，我渾身酸疼，酒勁未過，頭也隱隱作痛。
“沒想到長島冰茶這麼厲害，你為什麼不叫醒我？”
“你睡得很香。”
“再不走，他們得趕我們了。”
冷風襲來，腦子頓時清醒許多。大馬路上偶有車輛壓着厚厚的積雪以龜速駛過，這個時段地鐵與公車都已停運，我們在路口等了許久，未見一輛計程車。
“你住哪裏？要不我們走回去吧。”我提議。
“中村。”
“好遠！我家樓下好像有夜班車過去。”
我們抄近路，拐入沿湖小路向西而行，湖水已結冰，路上空無一人。經過湖邊石凳，我放慢腳步，彎下腰順路抹起一個雪團。
“陳銘軒。”我大聲叫，在他迴轉身的一瞬間，連同一句“新年快樂”，一個雪團扔了過去。離得近，所以砸得准，雪團碎在他脖子處。
陳銘軒取下圍巾，抖去上面的碎雪，順手抓了一團雪向我追來。
一路歡笑着，他在後面追，我在前面跑，但我哪裏是他的對手，眼看他追上來了，我馬上縮着脖子告饒。他已經抓住我，大可以把一團雪塞進我脖子裏，但他只是掀起我外套上的帽子替我戴上就鬆開手。
什麼時候，又開始下雪。
陳銘軒沒有帽子，沒多久發梢便綴滿雪粒。
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詞：“動也不能動，也要看着你，直到感覺你的發線，有了白雪的痕迹……”
這首歌叫“至少還有你”。
“現在應該只有零下十四度。”我說。
“你冷不冷？”他問我。
“不冷，你呢？”
“一直在走路，不冷。”
“但我覺得你的耳朵會冷，你為什麼不把圍巾解下來套在頭上？”
“這樣很怪異。”
“怕什麼，現在就我們倆人，我又不會嘲笑你。要不然我陪你！”我揭開帽子，解下圍巾往自己頭上套去，垂下來的圍巾在脖子繞兩圈后，在肩上系了一個蝴蝶結。完成後，我加快腳步走到陳銘軒前面，轉過身秀給他看，“也不算很醜，是吧？”
陳銘軒看着我，忍俊不禁。
“來來來，我幫你。”我迎上去解他的圍巾。
“不用。”他要躲開。
“不許反抗！”我與他面對面站着，他呼出的白氣就在我眼前，那麼近，我注意到他那兩道濃眉上也沾染了雪。我已經解開他的圍巾，踮起腳套在他頭上，而他，居然不知道稍微低一下頭彎一下腰，就那樣筆挺拘謹的站着，生怕稍稍一動，就會碰到我。
天地那麼大，空間卻這麼小。
我的手露在外面，漸漸失了知覺，磨蹭半天才將蝴蝶結系好。
他這才彷彿鬆了一口氣。
打量着剛完成的作品，我已經笑開了，“陳銘軒，你像個老太婆，雖然我答應過不要嘲笑你，但你的樣子實在是太滑稽了。”
“趕緊把手放進兜里。”他說。
凌晨五點，我們才走到我家樓下，過了四點，一路上我都在驚嘆，我們居然在零下十四度的氣溫，迎着小雪，步行了兩個多小時。
我從來沒幹過這麼瘋狂的事，也許，是因為那杯長島冰茶吧。
“那我就不送你上樓了。”陳銘軒向我道別。
“再見。”
轉身，我竟覺不舍，或者，只是因為這團圓的日子我不想一個人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