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喪

萬里不由停下腳步，葉雪時跳起來朝他揮手：“萬里學長！是我啊！葉雪時！”

“……”

萬里沒有說話，葉雪時卻是直接往他跑來，跑得飛快，萬里眼睛都沒來得及眨，葉雪時已經撲到他面前，雙眼閃爍地笑着與他說話：“你叫萬里！對不對！”

萬里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熱情對待過，一時反而無話可說。

葉雪時得意道：“你猜猜我是怎麼知道的？”

“……”萬里的臉隱藏在高高拉起的衣領里，依舊沉默不語。

葉雪時倒也沒有很在意，他已經又興奮問道：“你也是遲到了嗎？！”

葉雪時奔跑的途中還是有些擔心的，畢竟新學校嘛，他不希望自己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如今見這麼厲害的萬里學長竟然也遲到，他心中有一點點平衡，也找到了安慰。

他再道：“我不知道要上晚自習，我也遲到了，我們一起去學校吧！”他更是雙手握拳，朝天興奮揮了揮，“走吧！”

“……”萬里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與上次一樣，基本不用他發表任何意見、說任何話，這個城裏來的小孩自己就都給包圓了，自有一套邏輯，還能圓上。

林淵那幾個小子跑到工地上，把錢包給他，叫他還給這個小孩。

當時他人不在，林淵他們給了工友，等他回來時，他們已經走了。

是他們自己收的錢包，叫他來還是怎麼一回事？

他來學校，是打算把錢包還給林淵他們，有本事敲詐，就得有本事還給人家。

不過現在反正也已遇到，萬裏手伸到口袋裏，打算把錢包直接給他。

他的手這麼一動，還沒拿到錢包，卻是忽然一暖，他愣住，葉雪時緊緊拉住他的手，高興道：“我們快走吧！已經遲到很久了！”

萬里不得不開口：“我——”

“走吧！！”葉雪時拽上他就跑。

萬里被他拉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個狗吃屎，偏偏葉雪時真的跑得太快，已經拉住他開始在雪地上狂奔，他到底沒有摔在地上，卻也不得不跟着跑。他算是身體素質很不錯的，打架幾乎全贏，如今天天在工地上工作，卻也沒想到這小子跑這麼快！比他還快很多！

他耳邊全是風聲，不得不高聲道：“我不去學校！！”

身後騎來一輛自行車，使勁地打着車鈴，車聲蓋過，葉雪時往路邊跑了跑，頭也不回，大聲問：“什麼？！”

“我說，我不去學校！”萬里吃進不少雪花與寒風，差點嗆得咳嗽。

“你說什麼？！”葉雪時再大聲問。

“……”萬里悶聲咳了幾聲，懶得再說話，因為他們已經跑到學校門口。

門衛大爺瞧見他們倆，立即從傳達室出來，葉雪時照例狂奔，停也沒停，邊跑還邊朝大爺揮手，笑着喊道：“爺爺晚上好！”

“不是——”大爺認識萬里，有心說話，萬里也想說些什麼，卻已經被葉雪時又給拽進學校。

大爺只覺得眼前“嗖”的一下，人影就閃沒了！

大爺趕緊朝學校裏頭看去，萬里回頭拋給他一個無奈的眼神。

大爺愣了愣，反倒笑了。

萬里同學是東安鎮名人，成績這麼好，誰不認識？大爺暗笑，往常那樣老成的孩子，倒是頭一回見到這般模樣！

東安中學並不是特別大，大門進去是主幹道，高一在東邊那棟樓，高二則在西邊，分別在主幹道的兩側。

葉雪時跑這麼久，跑這麼快，一點不喘氣。

跑到兩棟樓的中間，終於停下腳步，他回身，笑道：“我們到了！哎？你怎麼了？”

萬里彎下腰，雙手撐着膝蓋直喘氣，還問他怎麼了？

他差點沒被遛死！

這小子看起來乖乖巧巧的，也不強壯，怎麼就這麼能跑！

葉雪時這才發現問題，他不好意思道：“對不起呀……是不是我跑太快啦？我不知道你這麼不能跑啊……”

不是他不能跑，是你太能跑！

“……”萬里簡直不想多說話。

葉雪時還想再說，又響起上課鈴聲，這其實已經是晚自習的第二節課，葉雪時着急地看了眼教室方向，不敢再耽誤，他迅速道：“學長！我們已經遲到很久了！都先去上晚自習吧！回頭我去你們班找你啊！我們回頭再說！”

說完，葉雪時就趕緊朝着樓梯跑。

誰跟你回頭再說啊，他們有什麼可說的。

萬裏頭也沒抬，繼續喘氣，他想不明白，他竟然跑不過這個城裏來的小孩！

好不容易將氣喘勻一點，“萬里學長！”，頭頂，那道聲音又在喊他。

他抬頭看去，有個小腦袋探在欄杆上，夜色下好似閃着光，“萬里學長，我是葉雪時，不要忘記哦！”，說完，那個小腦袋“咻”地又縮了回去，人很快沒了影。

萬里直起身子，看看西邊那棟樓，吐出口氣，到底是笑了聲。

真是莫名其妙又好笑！

萬里轉身要走，卻撞上一對驚喜的眼睛，吳老師高興道：“萬里！真的是你！”

“吳老師。”萬里恭敬出聲。

“你怎麼來了？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你……”吳老師說了好一通的話，死活要拉他去辦公室坐坐，萬里知道吳老師又想勸他回學校，心中無奈，卻也知道老師是好意，只好跟着吳老師去辦公室。

葉雪時三步並兩步地爬樓梯，很快跑到三樓的教室門口，走廊上一片安靜，葉雪時的腳步放得很輕。晚上很冷，每間教室的門都關着，他衝到高一六班門口，再深吸一口氣，他推開門，其實他的動作已經很輕，難免帶進寒風。

全班學生一致抬頭，立即往他看來。

葉雪時站在門口，抱歉道：“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他是真的覺得很抱歉，他既然加入了這個集體，不希望自己成為特殊，然而——

與今早一樣，也與做操時一樣，同學們並未發表任何言語，紛紛又低下頭繼續看書的看書，寫作業的寫作業，就好像，他的確是空氣，甚至是他們根本不歡迎的那種空氣。

“……”葉雪時渾身都不自在，即便是他，也能感受到幾分尷尬，他頓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直到身後有人用方言厲聲問：“哪個班的學生，怎麼不進去？！”

葉雪時聽不懂，不過大概能分辨是什麼意思，他立即轉身，看向走來的老師，是白天那位方主任，他尊敬道：“老師，我這就進去！”

方主任走到他面前，低頭打量他，皺眉道：“哦，你是那位新轉來的同學，我知道你。這才是第二天，你就不好好上晚自習？要不得！你既然轉來了，就要懂這裏的規矩！”

這次他說的是普通話，葉雪時難堪地紅了臉，他小聲道：“是，我知道！”

“進去吧！下不為例！”

“是……”

葉雪時低頭走進教室，方主任嚴肅地轉身繼續巡邏，葉雪時輕手把門給帶上，往自己座位走時，聽到離門最近的那位同學不滿小聲嘀咕：“凍死了，放進來這麼多風！”

“……”葉雪時抬頭看他一眼，被對方毫不客氣地瞪了眼。

葉雪時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滿身沮喪，忽然連拿下身後書包的勁也沒有了。

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切與他從前經歷的，與他想像的完全不同？

葉雪時懵懵地坐着，直到手臂被人搗了搗，他立即看去，夏妍用圓珠筆搗過他的手臂，迅速往他面前放了張紙，便又收回了手，葉雪時立即拿起來看，是課程表！

或者說是晚自習表，東安中學的晚自習從七點上到十點，一共三節課，課間休息一刻鐘。除了期末時期，周一到周四都是第一節課由老師上課，第二三節課則是自習或是考試，周六、周日的三節課都是自習課。

葉雪時這才知道，東安中學竟然連周末都要上課！他想，媽媽之所以沒有跟他說，肯定又是提前幫他請過假，沒打算周末也讓他來上學。

不知道為什麼，周五那欄是空的，也不用上晚自習嗎？為什麼沒有標註呢？

不過葉雪時也沒有多想，今天是周四，第一節課上的是英語課，所以王老師也才會給他打電話，現在已經是第二節課，接下來就都是自習課。

葉雪時趕緊從背後拿來書包，翻出筆袋與本子，端正地在紙上寫：班長，謝謝你！

他把本子推到夏妍面前，夏妍不太好意思地看他，朝他笑了笑，就又趕緊低頭繼續學習了。

葉雪時的心情好了些許，不論怎麼說，好歹還是有對他友好的人的，慢慢來吧！他相信，大家都會喜歡他的，就像從前那樣。

第二節課後，葉雪時本想再跟夏妍道聲謝，順便再問問她其他關於晚自習的事，夏妍卻和其他女同學一起出了教室，直到快上課了才回來。至於其他同學，倒是和白天時候的課間一樣，又說又笑，特別熱鬧，只是這些熱鬧的確與葉雪時沒有半點關係。

他們說的話，他聽不懂，他們說的話題，葉雪時更加參與不進去。

更別提，那些人明顯還在排斥他，尤其先前瞪他一眼的那個同學，葉雪時記得，似乎叫胡海？不知道在說什麼，又瞪他幾眼，還不停咳嗽。

是在說他推門放風進來的事？這位同學是生病了嗎？

葉雪時委屈地低頭，他又不是故意的……

可是這些同學，連一個解釋的機會也不給他。

總之，這晚自習上得尷尬而又委屈，放學后，不論是走讀生還是住宿生都很快就撤了，大家呼朋喚友，勾肩搭背的，女孩子也是手攙手，歡歡喜喜地走了，只有夏妍小聲和他打招呼：“葉雪時，再見……”

夏妍的普通話也說得別彆扭扭，這可是唯一跟他打招呼的同學，葉雪時按下心中情緒，朝她笑着點頭：“班長明早見！”

夏妍低頭，被其他幾位女同學匆匆拉走，彷彿他是什麼洪水猛獸。

葉雪時嘆着氣，收拾書包，心道，這晚自習，真還不如不來上！

卻不知，夏妍被那幾位女同學圍住了直問話，又是問葉雪時的筆袋是什麼顏色，又是問葉雪時用的本子是白板還是橫紋的，葉雪時寫字好看不好看，還問她葉雪時給的巧克力好吃不好吃，等等，全部都是關於葉雪時的問題，夏妍都被問木了。

葉雪時是最後一個走的，沒有背書包的勁，拽着書包，他慢吞吞地走到一樓，低着頭的他，瞄到地面上的一道影子，他抬頭看，萬里學長站在樓梯的陰影里。

葉雪時此時心情很差，他努力漾出個笑容，說道：“學長你好，你還沒有回家嗎？”

萬里不過掃了一眼，便發現這個城裏來的小孩心情不好，不過這與他無關，他從陰影里走出來，口袋中掏出那個天藍色的錢包遞到葉雪時面前，沒等葉雪時說話，便道：“那天跟你說受傷的人叫林淵，另一個話多的叫陳小東，他們倆都是騙你的，他們沒有生病也沒有受傷，他們是想跟你敲詐點錢去網吧上網。”

“……”葉雪時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萬里將錢包塞到他手裏：“下回別再被他們騙了。”

萬里說完就鬆開手，轉身就走，葉雪時不得不用手兜住錢包，上前兩步，叫他：“學長你等等。”

萬里並未等他，反而越走越快，葉雪時索性抱着書包衝到他面前，攔住他，一邊說著“學長你等一等”，一邊迅速地拉開書包拉鏈，從中拿出盒巧克力，遞給萬里，笑道：“學長，給你吃，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萬里低頭看那盒巧克力，想到林淵他們說的，這小子逢人就發巧克力的事，他們還說那巧克力賊好吃，包裝紙上全是看不懂的字母。萬里性格比較獨，討厭一切刻意的討好與接近，他也並不是什麼好心人，只不過順手把錢包給這個小孩罷了。

葉雪時又將書包夾在手臂下，從口袋中掏出手機，高興道：“學長，我們可以交換手機號碼嗎！”

萬里再看看他手中的手機，不由覺得有點諷刺與好笑。

手機號碼？整個東安中學，所有學生，有手機的人加起來也不超過五個人。

在十幾年前，小鎮的普通中學裏，又怎會普及手機這種東西。

他反而往後退一步，漠然道：“我不喜歡吃這些，我也沒有手機，謝謝。”

“……”葉雪時的笑容僵在臉上。

萬里朝他點點頭，繞開他，迅速離開。

葉雪時手裏的書包與錢包一同掉到雪地里，他抱住巧克力盒子，捏着手機，回身看萬里的背影，心情更為沮喪。

交朋友真的這麼難嗎？

他從前真的沒有想過，他竟然也有被所有人都排斥的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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