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卻道海棠依舊
白瑞雪第一次遇到她母親的繼子顏司然,也是在秋雨蕭瑟、草木凋零的十月天。彼時她外祖母病逝不久,她母親回來奔喪,便帶着繼子在謝家宅邸住下了。
清冷的長街,滴水成串,謝家大宅門庭威嚴依舊。
朱紅的銅釘大門咯吱一聲,老管家打着一盞燈籠出現,看了白瑞雪一眼,欠身垂首側立:“白家二小姐,您來了。”
她默然跟着老管家,走進這深宅大院,只帶了幾件衣服,一盒首飾。
是來陪她母親小住幾日。
也是因為外祖母在床榻上拉着瑾軒表哥和她的手,說:“海棠依舊。”
女孩子看向身側陪她走進內室的大伯媽。來之前,便聽聞外祖母得了痰症,朝不保夕。
床頭陰影里的母親,沖她微微頷首。
窗外傳出隱約的貓叫聲,又像是哭泣,又有小丫鬟捧着參湯步履匆匆地忙進忙出。
幾個少不更事的年輕媳婦女眷眼見得就要哭了起來,卻被她母親揚聲喝止:“不到最後一刻,我看哪一個敢觸老太太的忌諱。”
屋子裏頓時又鴉雀無聲。
有見機快的立刻拉着謝瑾軒和白瑞雪一同跪在床榻前,輕聲道:“老太太一輩子什麼風浪沒見識過,什麼福氣沒享用過,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一對小冤家。是非得見到我們壽哥兒壽姐兒錦書鴛盟,海棠依舊,一同來奉茶添壽……”
屋子裏的人便只管拿眼角偷偷地打量大太太,也就是謝瑾軒的母親,也看床頭侍疾的姑太太。
是和瑾軒表哥的那門娃娃親。磕頭的女孩子眼角餘光窺見身側的謝瑾軒一刻僵硬,只是低着頭。
正撞見他憂鬱的眼神,不知怎的,她心頭一凜。
然後,聽得大舅媽,也就是謝瑾軒的母親道:“瑾軒,老太太素日裏最是心疼你,這時候還記掛着你這長子嫡孫。”
說著,她嘆了聲氣,從懷裏拿出個玉佩,“母親只管放心,兒子媳婦都知道,海棠依舊。昨日她舅舅還在念叨,親上親,打斷骨頭連着筋。”
“謝謝祖母。”謝瑾軒伸手接過,垂下眼帘,和白瑞雪一起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女孩子腦中靈光一閃,此情此境,卻是要成親沖喜。
成親沖喜呵。
這四個字,當時只是在腦中一晃而過,卻不想她是上了心的……也就入了障。
這頭剛磕完,下一秒,老太太就坐了起來:“連翹啊,有什麼吃的……可餓到我呢。”
連翹,是老太太跟前近身伺候的大丫鬟。見狀,自然和老太太一唱一和:“有,有,有,老祖宗要吃什麼都有。”一疊聲地叫人去備。
屋子裏一時安靜得很。白瑞雪眼角餘光撞見,大太太擰着帕子欲言又止,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
看她母親上前,“娘親”,“心肝肉兒”的“虧得你在菩薩跟前誠心抄經”,母慈子孝,感天動地。而瑾軒表哥也看了出來,看出老太太是假裝的,眉角直抽抽。
回頭還有人轉圜圓上,“老太太是個有福的,也是這頭磕得好。”
就這麼說定了。
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是要嫁給瑾軒表哥的。
那時候,她父親和哥哥也在,一切都很美好。
白瑞雪收起傘,放在前廳檐下,看見母親正坐在几旁,看着窗邊的那一株紅豆出了神,手裏持着一串暗黑色的檀木珠子。
老管家先她一步進去:“小姐,小小姐來了。”
女孩子見她母親按住了手中的檀木珠,黝黑圓潤,像是時時常拂拭,偏頭朝自己望過來。
“壽珠兒。”她母親念了句她的名字,緩緩撥動着手裏的念珠,口吻愈發柔和,“過來吧,讓娘好好看看你。”
白瑞雪低頭上前,一直到跟前,才跪着抬頭,低低喊了聲:“娘親。”
上次一別,還是在外祖母的靈前。她大伯媽陪着她進了後院,那一片白孝和哀聲里,也顧不上說話。
“你的長命鎖呢?”她母親看了她一會兒,手輕輕抬起來。
白瑞雪便將自己的手和長命鎖一起放上去,溫厚微涼的觸感,一時間勾起許多回憶。
“壽珠兒。”她母親念了句她的名字,接著說,“你這個名字,還是老太太念叨出來的,既壽永昌,掌上明珠。”
壽珠兒。
小時候,外祖母常常這麼喚她。
說到這裏,她母親莫名有些感傷,是想到她哥哥了吧。外祖母那時也喜歡這般喚她哥哥:
福哥兒。
福星高中,十全十美。
她母親晃了一會神,便拉了她起身,親手給她戴上:“你這長命鎖,須臾不能離身,祿哥兒上回被人綁了去就是忘在了枕下……你大伯媽連他奶媽都罵了。明日,你外祖父想在小書房見一見你。”
女孩子注意到她母親似乎輕減了,還在吃齋茹素么,手瘦得只剩骨頭。
然後,聽她母親接著說,“你先回房,晚些時候我讓人把飯送到你房裏,下午……去祠堂給你外祖母磕個頭。晚上再一家人吃個飯。”
白瑞雪點點頭,又說,“我想去看看清萱。”
清萱表姐是謝家三小姐,是謝瑾軒嫡親的妹妹,也和白瑞雪要好。
她母親看了看她的長命鎖,鬆了手繼續撥弄念珠,“她哪有那麼早起,也是昨晚抄經書抄得累了。你也累了,先去休息。”
走了出去的白瑞雪這才意識到,自己久不和這等人家往來,說錯了話。清萱表姐原是今年要成親的,如果不能在百日裏被夫家迎了去,便要為祖母守孝三年。
這時候便需要一個純孝的名聲。縱然老太太捨不得,也耽誤不起。
走出垂花門的時候,女孩子已經知道,這一趟卻是見不着了。
老管家送白瑞雪去西廂,而女孩子注意到這不是她素日裏來住的地方。
“我以前不住這兒。”女孩子笑了笑,問,“現在誰住那間屋子?”
“司然少爺。”
司然?
她默默品味這兩個字,“司然,司然少爺……這是誰的名字?”
老管家說:“是小姐的繼子。”
海外的蠻人。白瑞雪心頭一跳,下意識握着腕間的小骨笛,發現已經到了西廂。
屋子佈置得乾淨齊全。午飯後,女孩子正和母親派過來的小丫鬟說著話,倦意上涌。
這才躺在床榻上,翻着書,漸漸睡著了。
門外突然傳來一些動靜將她驚醒,聽見小丫鬟在和什麼人說話。
“喜珠,妹妹在嗎?”
“在的,司然少爺。”頓了頓,又道,“才剛睡下的,想來是還沒有醒呢。”
白瑞雪披衣下床:“是司然哥哥嗎?不過是卧榻看書,眯了會兒眼,進來吧。”
已近三年,而這三年裏女孩子也見多了人情世故。她也依稀有所耳聞,她母親再嫁的也是帝都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家。
這會兒前頭妻子留下的繼子上門,可以說是給她母親做臉,讓老太太走得安心,也是讓謝家上下知道:
她母親嫁過去雖是續弦,也得了前面已經成年兒子的敬重,也是當家主母。
這裏是謝家。白瑞雪自然不能跟初次見面的哥哥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