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契子:高燭照紅妝
故事的一開始,在一個還叫做桃源的西南山城裏。
這個山城不算大,閑閑的,陽光和說話時的聲音一樣軟且暖。春日裏,城裏城外漫山的桃花開得好,遠遠看去,半城飛花。桃源山城因此得名。
在城東的山腳下,有一條普通的巷子,從巷子口立着的石頭上的字可以知道,它叫做豐年。
白瑞雪,就是豐年巷裏的孩子,取自“瑞雪兆豐年”的意思。
桃花山這天傍晚的天氣格外爽朗,一輪明月掛在天上,清風徐來。十來歲的白瑞雪孤身一人走在山路上也不怎麼害怕,時不時還停下腳步,打草驚蛇,更多的卻是驚了林中的鳥。
振翅飛了出去。女孩子便嘻嘻地笑了。
一直走出了山城,來到山腳下的海邊。
潮水退去的沙灘,白瑞雪默默地看着太陽一點點沉入大海,回望山頭城牆一帶燈火漸明。
城外的山巒色澤漸變的褚黃褐紅,像筆下的調色盤,山邊掛着的月亮像畫上去的一樣。
女孩子吹響了腕間繫着的小骨笛,笛聲悠揚,草叢間依稀悉悉索索的微響,更像是山間蛇蟲聞聲避讓。
據說,女孩子的祖先曾經救過桃源的蛇王,這是與蛇王的約定:
——吹響小骨笛,他們就是這一方的“蛇王”。諸蛇如麾下眾將聽令!
山的這一面,還是山,卻少有人來,沿途不時有落葉飄下。女孩子一路走,一路吹着小骨笛。
萬物有靈。現在這裏的蛇聽到笛聲也裝作沒聽到地開溜,不給點好處,它跑得比誰都快。
女孩子心頭直樂,笛子便也轉了一個調,悠揚去了雲層上,月亮里,更像是“鴆王叫我來巡山”似的。傳說中捕蛇的白鴆王,一條蛇都遇不到。
前方現出一塊開闊地帶,屋舍一角依稀可見,還沒有走近,女孩子便大叫道:“宋先生,宋先生!”
和白瑞雪一樣,夏舒航也是豐年巷裏的孩子。
依着往常,就算宋先生不搭理,夏舒航也該回應她的,但此刻卻是寂靜無聲。
白瑞雪又走近了些,卻見屋裏黑燈瞎火的。她在窗前湊着頭,想着,月亮剛剛升起來,他們就睡下呢。
說實話,義莊這樣的地方,白瑞雪心裏本能還是有些敬畏的。這“宋先生”宋徽之本是自海上而來的異邦人,五年前來了桃源山城。
女孩子也聽人說了,若是早個二三十年,這樣的異邦人只會被趕走。但宋先生會醫治蛇毒,就留了下來,守着義莊和這片竹林。
平日裏也教山城裏的孩子念書識字。
大概是去的地方多,能看很多好景緻,知道很多有趣的東西。桃源山城的孩子來到海邊,總不忘找宋先生打聽外面的情景。
聽他說,海的那一面,還是海。
白瑞雪也是從夏舒航那裏知道,宋先生當真是他的“先生”。
和他們不同,有時宋先生晚上還給他開小灶,教授他一些親傳弟子的能耐。他在唇前豎起一指,悄聲告訴她,“不過,師父不讓外傳的。”
白瑞雪沖他扮個鬼臉,才不稀罕。
往日裏,她這麼叫着,夏舒航都會迎出來。女孩子在窗前站了站,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月光明晃晃地照了進來,顯得屋子裏越發的黑,白瑞雪這一年也不知來過這裏多少回。推門的那一瞬間,她還想着進去后藏在哪裏“嚇唬”可能外出的夏舒航一下。
然而,推門的她卻聽到了角落黑暗裏的一聲咳嗽,屋內,突然響起的輕微喘息聲。女孩子死死望着躺在門板上的屍體。
有月光籠在蓋着白布的屍體上,一片慘白。他露出的臉,額角青白,折射出一條細小的光芒。
不知是不是被這道詭異的光芒吸引,白瑞雪一時出了神,感覺時光如海潮般在眼前洶湧退卻。
也是晚上。
等到母親帶着她前去,父兄已經不行了。她死死望着躺在醫院床榻上的人形,燈光慘白,蓋着白布,說是送來醫院的路上就已經咽了氣。
不過盡人事罷了。
她母親執意要看,奶媽只能帶着她走出病房。出門時女孩子下意識回頭,他露出的臉,額角青白,折射出一條細小的光芒。
接着,是一聲清脆的微響。她渾身的汗毛立刻炸了起來——她看到父親的眉頭裂開了一道縫隙。
他身側的車窗玻璃,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搖搖欲墜的,又像是從他喉管里發出來的喘息聲。而那道縫隙還在裂,裂痕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可怖。
一個女人的臉出現在車外的觀後鏡中,夜色迷濛,臉上結了層冰似的只露出雙眼睛……只聽見一聲瓷盞落地般的脆響。
她父親遇刺身亡。
而這一刻的白瑞雪,卻清楚地看到她母親卸了釵環的耳上有深深的孔洞,像是藏着秘密的傷口。
她母親一身水藍旗袍坐在梳妝枱前對着他們微微地笑,燙着精緻捲髮,椅背搭着外罩的白色羊呢大衣。
是赴宴喝了酒吧。面色微醺,她母親一把推開鏡中年輕男人耳鬢廝磨的臉,微嗔了句。
女孩子便瞧見她父親以手背擦拭着嘴角,微微側身地笑,去了外間。
一抹殷紅。
那是她母親嘴上抹的胭脂,奶娘總喜歡從胭脂盒裏蘸一點,抹在她眉心。
然後誇她,活脫脫就是菩薩跟前的龍女。她說,“和你哥哥便是那天上的金童玉女,是要來給老太爺添福添壽。誰見了不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