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祖父

陶九九次日醒來,發現外面下着傾盆大雨。

張父張母已經冒雨出門入城擺攤去了。祖父坐在堂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抽着水袋煙。

聽到腳步聲,看了她一眼,便又繼續看着外頭傾盆大雨,拿煙袋在門檻上敲敲告訴她:“今日雨大,等明日停了再走。”

“哦。”陶九九去廚房拿了個饅頭,回來和他一道對門坐着,邊吃邊看着雨發愁。

說實話,這饅頭是真的難吃。

比大列巴還難吃。

陶九九吃得苦大愁深,說起大列巴……“對了阿爺,四海這麼大,有沒有黃頭髮藍眼睛的怪人。”

“外邦人?”祖父眯着眼睛想了想:“我年輕的時候去海城做事,那裏有好多外邦的船。那些人打扮得怪裏怪氣。講得的話也嘰嘰呱呱。一句也聽不懂。聽說,是舌頭沒長好所以講不得人話。”

噗。

陶九九來了興緻:“那他們修道嗎?”

“一群妖怪,修什麼道。”祖父聲音沙啞講話像喉嚨里含了口老痰:“怕是黃毛猴子精轉世的。全身毛都重。”

陶九九問:“阿爺怎麼曉得人家全身毛重。阿爺偷看他們洗澡了?”

祖爺沒理她。叭叭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抽煙。

過了一會兒嘀咕:“不曉得家裏怎麼樣,要是也下大雨,才下的秧要泡爛了。今年種了皮麻根。要是種這個能賺錢,你阿父阿母也好歸家種地去。我看在這裏,也不是個事。”

“我也可以幫你回家種皮麻根,也不至於非要嫁人。”陶九九見縫插針:“我幫你種一輩子皮麻根,總不止值兩千幾百錢。”

祖父沒理她。只顧叭嗒叭嗒地抽自己的煙。

老人臉上的皮又糙又黑,眉毛長且稀疏。看着是沉默話少的人。

大約是哪裏不舒服,伸着腿用力地捶打,過了一會兒才說話:“你阿父,身上老疼,一到冬天,人要死了一樣,一天到晚都疼得臉唰白的。你阿母當年生育,落下了病,干不得重活。我也不得行了。一下雨全身都沒勁。今年還能動,明年就不一定。一家人是這模樣,你一個女娃娃,不出嫁呆在家裏啷么辦,要一起餓死啊?幹活?你就是頭牛,也沒法養得活四個人。嫁出去就不用管我們了,你自己吃飽穿暖就行了,這還不是好事?人家原家小子,我偷偷看過,長得好看,招小姑娘喜歡。家裏也富裕。”

陶九九要說話,祖父煩得直擺手:“你心裏沒點數,不要講話了。”

陶九九不理他,說自己的:“我怎麼出嫁就不用管你們呢,難道我一嫁人,你們就不是我父母不是我阿爺了,曉得你們要餓死,我只顧自己去享福,我可不幹。我死也死在家裏。我要入道,要為阿爺爭光,為祖宗爭光。發家致富!”十分大義凜然。總之,先不嫁,後面的路後面再想。

祖父煩得揉着額角:“聽你講話就腦殼疼。你才到了都城來入公學府兩年,已經全然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講話神神叨叨。”說著嘆氣:“當初就不該叫你出來。”

又怨她父母:“是叫你來做事的。他們倒好,叫你去入學。簡直鬼迷心竅。”

陶九九說:“那要是我賺了二千幾百錢給你,你能不管我了嗎?就當我嫁出去了。”

祖父懶得跟她說話。只專心抽煙。

陶九九卻嘀咕個不停,他被念得頭昏,固執地說:“照身貼不會給你的。”

陶九九自然不肯放棄,和只蒼蠅一樣,圍着他嗡。

他卻像雕像,不論身邊嗡嗡聲有多大,只是沉默抽自己的煙。

“為什麼呀?”陶九九要崩潰了,與他面對面蹲着。

“不說賺錢有多難了。即便你真的能賺到,身為女子,是不能有私財的。你買不得屋子有不得積蓄,不然被人知道報給官衙,便是充官的罪過。不依託在可靠人家,等我們都死了,你如何過活?”祖父認真問她。

因張九九對這些並沒有太多認識,所以陶九九也是沒想到,環境竟然如此惡劣。

“我家已經絕後。”祖父滿面愁苦:“多少算是給你找個出路。”

在陶九九還要繼續說之前阻止她:“九阿,早年家裏為了賺錢,種了血藤,你是知道的。當時是你阿奶病了,也是沒辦法,圖它價貴。後來錢也花了,你阿奶卻沒救得回來。因種這個靈植遭病,以至於我與你阿父,雖然只種一年也需長年以葯吊著,動不動就全身痛得恨不得死,不止沒落到錢,反而還落下了病。你母親好些,典在別人家裏至少吃穿有度,並不受浸染。可我與你阿父實是活不得多少時候的人了。也就這一年吧。”

嘆氣,對她說:“你母親是沒法再有出路了。她老了,身體不好,做不了重活,更沒有生育能力。家裏只有你還有個活頭。我曉得你不願意,畢竟你到了都城,長了見識,人都與以前不同了,心比天高。但你也要摸着良心講,雖然你是女娃娃,可自小,我有沒有虧待過你,你阿父阿母有沒有虧待過你?我們做事,自都是為你好的。你看了別人家娃娃過的日子,或是在心中怨怪我們的。可我們家實不是什麼富裕的人家,能這樣已經是極盡全力了。且這修道的事,由得你去的話,要是我們以後都不在了,你各方不就,飄萍一樣的,要淪落到什麼地步?”

他說得有些難過起來。深深地嘆氣,撇了撇頭,不願意與她面對面。

陶九九看向他拿煙袋的手。在袖口處,露出來的枯老皮膚上微微突起的血管有一截是黑色的。領口也是。耳後有幾處,已經蔓延到頭髮里去了。

昨天因為天暗,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張父身上是不是也有。

陶九九從張九九的記憶中知道,這是種那種叫血藤的東西落下的病。

倒也不是什麼絕症,只是這病如同吞金獸一樣,治它的藥材都是天價的藥材。願意種血藤的人家,是一世都用不起的。

陶九九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心裏又沉又煩。

默默坐着看了半天雨,去廚房把柴火劈了一些出來。

中午試着燒灶,弄了點吃的。弄得滿廚房都是煙,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放火。

家裏沒油,鹽也不多。

屋後面的田裏種了些青菜,加點鹽,用水煮一煮就行了。

祖父身上難受,手僵得像木棍子一樣,飯都沒吃兩口,便回屋去躺着了。

陶九九吃完收了碗筷,把祖父吃剩下的飯放在灶中餘燼里溫着。便坐在門檻望着雨簾出神。

世界在大雨中顯得霧蒙蒙的,好像被輕紗所覆蓋,有一種原始而獨特的美。

她心裏的感覺很奇怪,鬱悶又煩躁,好想咆哮來紓解。

一切太複雜了。

不像她辦案中接觸到的那些,罪就是罪,惡就是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誰是兇手誰是受害人清清楚楚。

現在似乎好壞都摻雜在一起。讓人一時很難判斷清楚哪邊是哪邊。

就……很煩。

伸手用力敲了敲通天鑒,沒想到它真的有反應,竟然直接跳轉顯示為通話中?!

給我死!她奮力擊打表面,但通話狀態卻不肯變。

“喂?”琴仰止有些疲倦的聲音從裏面傳來。背景中似乎是什麼人在講話,音效聽上去是在什麼大型會議中。

在琴仰止‘喂’了這一聲后,會場講話的聲音消失了,萬籟俱寂。陶九九已經能看到‘會場所有人員都注視着正在通話的琴仰止’的畫面了。

她在心中已經把自己手砍了一萬遍,但表情與語氣保持鎮定:“琴委員長您好,我身在他鄉突然想到,正是因為有為人民鞠躬盡瘁的您,我們三族人民才能幸福地生活,我特別想代表三族人民向您表達誠摯的謝意,委員長,您辛苦了,您就像天空的太陽一……”

對方毫不留情地掛斷了通話。

她住嘴,長長地鬆了口氣。

再不敢碰這鬼意兒,連忙把袖子拉長些,把表面遮起來。

下午她看了一下午的雨。到了快傍晚的時候,從遠處村落出來一行人。

看打扮應該是附近的村民。

這行人去了太淵君那邊。

她有些緊張,怕自己有什麼疏漏被人發現,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那些人在太淵君家門口敲了半天門之後,發現沒有人應門,商量了幾句,又往她這邊來了。

一走近這些農人便大呼小叫,問幾時交地租。

太淵君與張家,是自己在這裏搭的屋,其實離他們的村子有些遠。原先是不會找麻煩的。但最近,似乎是因為其他的村子都向這些自行搭屋的人收錢,他們便也眼饞起來。說這附近全是村子的田地,佔了他們的地方,導致他們無法耕種,就要按每畝多少錢補給他們。

前一段時間隔壁村子還放火燒了人家的屋。固然是沒燒死人,但因為沒有房契地契被燒也白被燒。

陶九九沒有與他們起衝突,只說家裏大人不在,出攤去了,自己做不了主,家裏也沒有錢。

這些人推開她,在屋子裏翻東翻西沒找到錢。只看到一個疼得昏睡過去的老人,叫了幾聲見他真的醒不來,便罵了幾句走了,跟陶九九說,等大人回來了,叫往村裡去找他們說話。不然明天就把這屋子燒了。

這些人個個瘦弱,目光蒙昧遲鈍且有些兇悍,可這種眼神的人比目光機警的人,反而更需要小心應付。

因為這樣的人,什麼也不懂得怕,哪怕只是輕微地得罪他們,觸動了哪裏脆弱的神經,他們可不管得失輕重。

雖然有國法,但官衙對城外的管束不高。默認宗族治理,但這種方式,多包庇同姓的自己人,所以極大可能受罪也白受。

等這些人走了。

陶九九連忙去查看祖父的情況。

一進去便發現,因那些人在張老頭身上翻動過,被祖父隨帶藏着的自己的照身貼掉在了床鋪上。

簡直是大喜過望,連忙撿起來,貼身藏好后跑去取了傘,便要逃走。

到了門邊回頭,便從大開的木門中看見,張老頭痛得神志不清倒在那裏呼吸急促,是不大好的樣子。

陶九九連忙跑去,把記憶中他常吃的葯拿來。塞進他緊咬的齒縫裏。

張老頭短暫地恢復了一會兒,雖然滿頭大汗,但還是寬慰她:“常會這樣。並不礙事。一會兒自然就好。”

陶九九又把灶里的飯菜端來,喂他吃了一些。

他雙手不受控制,把她手裏的筷子打掉了好幾次,臉上的肌肉也抖動不止。

這是以前張九九都沒有見過的情況。

大概是她在離家后,祖父的病情起了變化。

陶九九想到昨天,他把水踩得張母滿身都是,似乎也未必就是故意的。

等吃完了飯,老人臉色似乎好了不少,甚至都有些血氣了。

坐起來還抽了一袋煙。

可等陶九九洗完碗再過來,卻發現他眼睛睜着靜靜坐在榻上,卻已經沒有了呼吸。但拿着煙袋的手還保持着原有的姿勢。

血管里的黑色不知道什麼時候,遍佈了他全身的血脈。臉上也如蛛網一般。全身僵直像是石雕,連頭髮絲都變得又硬又脆,若是用力,便會碎裂成一小截掉落在身周都是。

祖父死了。

晚上張氏夫婦收攤回來,心情已是因為今日稅官來收錢而沉重,發現祖父離世,張母當時便悲慟得掩面哭起來。

張父沉默不語,上前想把祖父放下來平躺着也做不到。反而還不小心弄斷了他一隻手。

張父拿着那隻手,看着床上栩栩如生的父親許久。臉上表情十分僵木。就這麼呆站了一會兒,便穿了蓑衣冒雨進遠處的山林去,找打棺材的木材去了。

張母怕嚇着女兒,說自己一個人守着就行了,把陶九九趕回西廂去。

陶九九才回去,耳邊突然響起賈寶貝的聲音,一個哆嗦,驚出了一身的冷汗,拍胸順氣,怒祝他長命百歲:“你真的是用生命在八卦!”

賈寶貝在那裏嚎叫:“不是不是。這次不是啊。你敢信?今天我過去被罵是被罵,還扣了工資,可琴仰止給了我‘通訊頌石’說以後我負責你的修仙的進度監察。我們一天最多可以聯繫一次,一次五分鐘。最少一個月必須聯繫一次了解進度。每個月20號,我得交一份進度報告給秘書室。暫時為期一年。”

他那邊放着DJ嗨曲,那聲音雖然很遠,卻叫陶九九有一種脫離感,似乎暫時回到了原世界中,這聲音驅散了她心中不少鬱氣。呼吸也暢快了很多。

“今天怎麼樣?”賈寶貝邊吃薯片邊問,並且叮叮匡匡有遊戲裏打裝備的聲音。

“你幹嘛呢?”陶九九最煩別人在自己旁邊吧唧嘴吃東西。

“我充了個至尊禮包,給我們兩個人的號打裝備啊。”賈寶貝罵罵咧咧:“前雖然兵敗,但不日我便會雙開,叫那狗男女祭刀!”

“至尊禮包?不得幾萬啊?”

“愛我吧?”賈寶貝得意非凡:“我一份你一份。身為三代不差錢。”

陶九九來了精神,覺得他叭唧嘴都沒那麼討厭了:“要不你再給我搞套絕版的時裝。有一個粉紅色我最喜歡。顏色越粉,下手越狠。”

“屎你吃不吃?”賈寶貝熱情地問她。

隨後問她這邊的情況。

她長嘆一口氣。

張老頭已經收了原家的定錢。似乎幾百錢吧。是用來買葯了。之後借了債到都城來。並且餅攤賺的錢都交了稅,剩下不到十個錢。而村子裏還要一筆支出,不然鐵定給燒給乾淨。

這張家,到處都窟窿。

最終仍是一句老話:“狗屎一樣。”說了今天發生的事。

賈寶貝也無語,打裝備都打不下去了,關了遊戲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自己走了固然是輕省……但你想,這對夫妻恐怕得想辦法回鄉,畢竟老人要送回去安葬。那村裡這筆錢倒是可以省。可要是我跑了,他們回去必然受原家和其它債主追債,怕是連鄉都不能回了……到底是張九九的父母,我用了她的身體,這麼不道義。是不是有點不幹人事兒?”陶九九說著,倒在又濕又膩的褥子上,鼻端是發霉的味道。

“誰說不是呢。”賈寶貝說:“走吧,不像人。不走吧,有點那個。要我看啊,你就隨心所欲吧,反正沒有標準答案,這就是人生啊。”語氣竟然有些認真。

“唉。”陶九九低聲罵了一句:“艹塔馬的。就很煩。”

但也不知道這句是應該罵誰。

她記得,小時候媽媽給自己講,凡人飛升的事。在那本紀事扉頁上,有一句話:一草一木皆是天恩,一言一行皆見人心。升仙之路,體悟人生百態,嘗盡酸甜苦辣,經歷雷霆雨露而已。

因她生來是仙,是沒有經過這一步的。

可怎麼現在覺得,活在世上真是半點近路也沒有。這裏少了,那裏就會補上來。躲不掉。

掛斷通話前,陶九九打起精神,中氣十足地說道:“不知道琴委員長有沒有好好休息。他啊,就是太操勞了。為了人民辛勤付出,不求回報。”

賈寶貝滿頭問號:“你瘋了啊?”

陶九九不為所動,感慨地說:“來,和我一起,為琴委員長唱一道祈福的頌歌吧。希望天道保佑琴委員長身體健康,萬年不滅。永遠和愛戴他的人民在一起。”

然後就唱了起來。

賈寶貝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立刻附和,兩人鬼哭狼嚎,唱得激情澎湃,恨不得聲淚俱下。

但沒有一個字在調上。

原本坐在書桌前寫東西的琴仰止,長長嘆了口氣,把筆擲到桌上,閉上眼睛揉了揉額角。

“Boss”秘書連忙給他倒茶:“怎麼了?要不要叫醫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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