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童書雪睡得很不安穩。
白天觀看的那部電影以扭曲的形式在她腦海里回放，原本搞笑誇張的畫面變成了血腥恐怖，時不時還會和她當初的親身經歷重疊，糾纏成為一個可怕的噩夢。
前一秒還是電影主人公用往嘴裏撒尿的方法逼父親把服下的安眠藥吐出來，后一秒就變成了她的爸爸緊緊抓着胸口倒在地上的畫面，急救室的燈亮起了之後就沒有熄滅下來過；
主人公費勁口舌，才好不容易讓母親打消了自殺的念頭，結果後者在回來的時候腳下一滑，險些掉下高樓意外喪生，惹得主人公只能飛奔過去，進行驚險救援；
鏡頭一轉，卻變成了她的媽媽決絕跳下陽台的身影。
那天晚上的月亮那麼大，那麼圓，亮得她幾乎能看清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動作。
爬上，站定，仰頭，深呼吸，回望，微笑。
然後往下一躍。
半空中劃過一道晶瑩的弧線，點點淚光在月光下消散，像極了他們曾經帶她去看海洋公園表演時海豚躍出水面的模樣。
只是海豚落下去后，濺起的是清澈的水花，而她的媽媽落下去后，只能在地上綻開鮮紅的花朵，並且無法扭轉地乾涸變黑。
好冷。好可怕。好噁心。好想吐。
誰來救救她。
……
童書雪渾身發抖地從噩夢中驚醒。
周圍漆黑一片，靜悄悄的，安靜得可怕。
只有一點微光從窗帘處透出，顯示着這個世界並不是死寂一片。
身下柔軟暖和的天鵝絨床鋪讓童書雪在恍惚間以為回到了過去的家，緩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她在季家的卧室房間，已經睡了兩年。
離那些噩夢，也已經過去了兩年。
可她還是無法擺脫那些陰影，甚至就在剛才還重溫了一遍，讓她的手心都被冷汗浸透。
她蜷縮在被窩裏，試圖讓冰冷的身體暖和起來，但完全沒有用，還是冷冰冰的，讓她忍不住地發著抖。
把空調溫度調到最高，風速調到最大，照着她的床吹，也還是沒有用。
她知道，這股冷意是從她的心底滲透出來的，如果想要逼退它，就必須使她的心變得暖和起來才行。
她也知道，有一個方法能夠使她的心迅速變暖，最長不會超過五分鐘，她的這些癥狀就會全部消退下去。
但是她不願意這麼做。
可是……
她真的好冷，好冷，好冷……
童書雪咬着唇，蜷縮在被窩裏，倔強地一個人硬抗。
時間在黑暗中不斷流逝。
在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窗外開始颳起了呼嘯的北風。
而她也終於從床上翻身坐起，下床踩着一雙兔子棉拖離開了房間，無聲地走在厚厚的羊絨地毯上，在一片黑暗的走廊中進行摸索。
很快，她就找到了想要的房門，打開了一條細細的縫。
裏面很黑，和她的房間一樣，甚至連微光都沒有，看來是把遮光簾也拉上了。
“哥哥。”她小聲說道。
聲音很輕，也很細，但在寂靜的黑暗中已經足夠了。
如果床上的人是醒着的話，一定能夠聽得見。
房間裏沒有任何動靜。
她也就不再開口，站立在門縫處，任由涼意從她的腳底升起，把她整個人都包裹住。
反正已經夠冷了，再冷一點也沒什麼。
她就這樣靜靜地站立着，直到不知道過去多久之後。
終於，房間裏傳出了一聲詢問。
“幹嘛？”
聲音有點悶，有點冷，聽上去硬邦邦的，似乎很不耐煩。
童書雪眸光微醒，把門縫拉大了一點，對着裏面說道：“哥哥，你還醒着嗎？”
聲音依然輕細，像是害怕驚醒什麼熟睡的人。
裏面的聲音聽着更不耐煩了：“我要是沒醒，現在跟你說話的人是鬼啊？”
頓了頓，又像是後悔用這種腔調搭話似的，緩和了一點語氣，接著說道。
“你到底來幹嘛的？大半夜地不睡覺跑過來在我門口站着，搞什麼？”
童書雪在黑暗中無聲地抿嘴笑了。
“哥哥。”她輕聲說道，音色是許久不曾用過的綿軟，“心心想要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那聲音立刻問道。
又低咳一聲，似是後悔這麼快回答一般，乾巴巴地補充說道：
“先說好，你肚子餓了可不關我的事，是你自己鬧脾氣不想吃飯的，你如果想要吃東西，就去找張叔孫姨，別來找我，我也沒東西給你吃。”
“心心不餓。”童書雪軟聲回答，“心心就是有些害怕，不想一個人睡覺，想跟哥哥你一起睡。”
房間裏寂靜了一瞬。
“……什麼？”
“心心想跟哥哥睡覺。”童書雪重複了一遍，“叔叔阿姨都不在家，白天看的那部電影又好可怕，所以心心不敢一個人睡覺，想跟哥哥睡。哥哥，好不好？”
“白、白天看的那部電影有什麼好可怕的，”聲音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又不是恐怖片，一部喜劇片而已，都快無聊死了，怎麼就覺得可怕了。”
聞言，童書雪眸光微暗，生出一絲陰暗的影子。
你當然覺得這是一部喜劇片了，因為你又沒有經歷過那樣的事情。
她在心裏回答。
但是在面上，她依然維持着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樣。
低垂下眼睫，有些失落地小聲說道：
“哥哥……不想跟心心睡覺嗎……”
“是不是心心……惹哥哥生氣了？”
“哥哥……是不是討厭心心了？”
連續三聲時斷時續的問話，伴隨着類似嗚咽的低聲喃語，聽得都能讓人把心給揪起來。
房間裏的人也不例外，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當然不是！”，就在片刻的沉默後有些澀然地自嘲說道：“我怎麼會討厭你呢，是你討厭我才對。”
童書雪驚訝地睜大眼睛，即使知道對方在黑暗裏大概率看不見，她也還是這麼做了。
“怎麼會呢？”她用無辜又困惑的語氣詢問說道，“哥哥是心心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心心喜歡哥哥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討厭呢？”
“真的嗎？”那個聲音有些發悶地說道，“可是為什麼，你都不跟我說話了？以前我們每天都會在一起，可最近半年，你都只顧着跟你的新朋友玩去了，都不理我。”
童書雪垂下眸。
“那是醫生的要求。”她輕聲說道，“醫生讓心心離開哥哥，說哥哥也有自己的朋友，不能被困在心心身邊，所以……心心只能聽醫生的話，離開哥哥，去找別的朋友。”
不等房間裏的人對此說些什麼，她又繼續說道：“可是，就算交了許多新的朋友，心心也還是一點都不開心，想要回到哥哥身邊，繼續跟哥哥在一起……”
“所以，哥哥不要討厭心心，也不要離開心心，好不好？”
房間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片刻之後，才傳來低低的一聲回應。
“我……從來都沒有討厭過你，也不會離開你。”
童書雪的眸子微微亮了起來。
仿若天上的星辰，閃爍着點點璀璨的光芒。
她微抿着唇，小聲笑道：“那哥哥今晚跟心心一起睡，好不好？”
“……嗯。”聲音又沉默了片刻，才有些彆扭地說道，“你過來吧。”
童書雪就把房門拉大，進入了房間裏面，然後關門上床，動作一氣呵成。
因為房間裏太黑，她在前進的時候還撞到了一個東西，讓她的小腿很是疼了一下。
雖然她咬着唇沒有吭聲，但發出的動靜還是被床上的人聽見了。
幾秒之後，床頭處就亮起了一個光源。
季驕陽持着智能手錶，打開了上面的手電筒，對着她的方向照了過來。
“心心？你沒事吧？”他有些緊張地問道。
童書雪沒有應聲，專註地往他床邊走去，脫掉兔子棉拖，爬上他的床。
季驕陽連忙往旁邊挪了挪，給她空出一個位置來，然後像是才反應過來般給她掀起被子，好讓她鑽進來。
童書雪就這麼鑽進了他的被窩。
被窩裏面很暖和，其中有一半的地方還殘留着他的體溫，讓她在一瞬間感覺暖和了不少，重新覆蓋在心上的寒冰嘩啦碎掉了大半。
果然，過來找他的這個做法是對的。
“哥哥，我冷。”她一邊往季驕陽的身邊靠去，一邊小聲說道。
季驕陽的身體有些繃緊了，顯然對她這個靠過來的舉動感到很緊張，甚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退。
但是很快，他就沒有動了，僵硬地躺在旁邊，任由她的身體緊緊地挨着他。
因為他確實感覺到了一股寒涼的冷意從她的身上傳來，冷到他都忍不住起了一點雞皮疙瘩，頓時感到一陣驚訝：“你怎麼這麼冷？房間裏空調壞了嗎？”
季家的別墅由中央空調控制，進入冬天以後就開始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制暖，即使是在夜半的走廊也不會有多冷，更不要說房間了。
可童書雪的身體卻冷得異常，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凍了一個晚上一樣，驚得季驕陽也顧不上害羞緊張了，扔掉手錶，就把手貼在了她的臉頰上，結果發現觸手都是冰涼。
“怎麼會這麼冷……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還是餓的？”回想起傍晚撂翻對方房間裏飯菜的舉動，他不由得有些心虛地詢問。
童書雪搖搖頭，埋首往他的懷裏湊去。
“沒有，我就是有些冷，靠一靠哥哥，就會好了。”
她說的是實話，季驕陽就像是一個火球，源源不斷地散發出她所亟需的溫暖熱量，讓她像撲火的飛蛾一樣控制不住地靠近。
冰涼的臉頰貼上溫熱的脖頸，季驕陽先是被冷得一個激靈，然後就是害羞，從臉龐一直紅到了耳根，心也怦怦跳得飛快，都差點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
“你、你、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叫張叔上來看一下你？還是孫姨？”
童書雪依舊搖頭，倚靠在他的懷裏，蜷縮貼近。
感受着心靈的回暖，她的身體逐漸放鬆，聲音也軟了許多。發自真心的。
“不用，我真的沒事，就是有些被嚇到了，只要待在哥哥身邊就能夠很快好起來。”
聽她這麼說，季驕陽也就不再多問，只不過身體還是僵硬着，不敢有大的動彈。
房間裏寂靜了半晌。
“哥哥。”童書雪忽然輕聲開口。
“怎、怎麼？”季驕陽有些咬舌地回答。
“能不能把燈關了？它有些太亮了……心心睡不着。”
季驕陽連忙應了，伸手摸索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着之前被自己一把扔掉的智能手錶，把上面的手電筒關了。
房間裏頓時變得黑暗起來。
眼睛看不見，耳朵聽到的就變得清晰了不少。
窗外呼嘯的風聲，空調運轉的聲音，身旁人輕軟的呼吸聲，都清清楚楚。
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隨着身旁人的呼吸逸散不定的奶香味。
季驕陽感覺自己體內的血液流動速度加快了，連帶着讓心跳也快了不少。
怦咚、怦咚、怦咚。
“哥哥。”童書雪再度輕聲開口。
季驕陽這一回直接咬到了舌頭。
他痛得五官都扭曲了，半天才開口說道：“又、又怎麼了？”
童書雪無聲笑了，攬住他的脖子，往他懷裏又鑽了鑽。
“哥哥對心心真好。”她軟綿綿地說道，“知道心心中午和晚上都沒有吃飯，就一直擔心得睡不着覺……所以才會在心心剛才來找的時候，只問了一聲就應了吧？”
季驕陽的臉又紅了，結結巴巴地反駁：“你胡說什麼，我、我只是被你吵醒了而已，才沒有氣得睡不着覺！”
童書雪一愣，有些委屈地小聲說道：“哥哥……是因為在生心心的氣，所以才睡不着覺的嗎？”
“沒有！”季驕陽立刻回答。
“那……剛才……”
聽着懷裏人越發綿軟委屈的聲音，季驕陽放棄了，反正從一開始，他就對她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舉手投降。
“好吧，我就是在擔心你。”他泄氣般小聲嘟囔，“也……有那麼一點生氣，但都是因為你不好！不吃飯也就算了，還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