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我叫雲知
禮親王世鐸曾是權傾朝野、坐軍機處頭把交椅足有十六年的王爺,雖因慈禧器重受盡榮寵,卻沒有太多子孫福可享。妘婛先頭的幾個哥哥姐姐,不是早夭就是早逝,頗有將才的三哥在八國聯軍入侵時又不幸陣亡,那之後,阿瑪便將全部的寵愛放在了她和七弟弟身上。
都是一個母親肚裏鑽出來的,她比七弟大兩歲,理所當然的充當起長姐的姿態,有糖餅分他留一半、有架一起打,如同波與藤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所以,聽伯昀提及那字帖的時候,自然而然的猜測到弟弟身上——能準確的說出字暈染的原委,當初賣字帖的人應該是小七。
她無法想像小七的近況,伯昀說他朋友也有許久沒聯繫過,貌似三年前離開北京後去了滬上,此後就斷了消息。
有親人尚在人世,是不幸中的萬幸,她心知一時半會兒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也沒再追問伯昀,但心中存着團聚的念想,悲慟之心總算稍稍得以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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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這日,天降綿綿細雨。
大伯父林賦厲與大伯母均是當天一大早趕到的,封棺落土后,眾人於墳前輪流鞠躬低泣,場面肅穆而凝重,無人打傘。
妘婛拜着林賦約夫婦二人的墓碑,心下百感交集。哪怕這是一對於她而言素未謀面的父母,但若不是他們護犢情重,她也無緣再睜開眼看一次這個世界。
這段日子以來,她偶爾會想,為什麼偏偏只讓她想起那一段臨終託付?倘若這就是天意,那她便不能白白花着這副身軀給予的便利,只為滿足自己的欲求。
雨勢漸大,待眾人逐漸散去,她重新跪於墳前,在心裏說:“請恕我未經允許,不請自來,佔用了你們女兒的身體。但從此刻起,我會把你們當成是我的父母,把祖父當成我的親祖父來孝順。我不敢忘記我前世的父母,但也絕不會忘記你們的遺願,即使我能力低微,總有一天,我會竭盡所能,不會讓你們的心血付諸東流。”
她伏地,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再起身時,她明白,是時候要放下愛新覺羅妘婛了。
那邊的伯昀撐起傘朝她走來,“五妹妹,雨開始大了,快上車,別淋感冒了!”
“來了!”雲知應了一聲,回望了墓碑一眼,朝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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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伯一家與三伯就回到上海去,接下來一個多月,雲知隨祖父住在蘇州老宅中,日子過的安逸且愜意。
卻有一樁心事令她頗是苦惱。
事情的源頭還得回到上個月。
那會兒喪禮剛結束,一家人圍坐吃飯,大伯母喬氏看着是個頗有長房媳婦范兒的女人,但和二伯母薛氏聊起家裏幾個孩子,兩個妯娌是連連嘆氣:先是二伯母惱女兒出國留學兩年未歸,眼見畢業了忽然說要攻讀雙學位,愁的她啊幾天都沒睡好覺;再是大伯母提到自己閨女性格好強,才高中就夜夜熬到半夜,以後怕也是管不了的主云云。
聊着聊着自然而然會帶到雲知,提到念書,她們意見極為統一的認為五丫頭留在蘇州上本地學堂就很好——既能陪在老爺子身側,讀兩年書嫁個好人家才是正道。
雲知一聽“嫁人”二字,心有餘悸地一抖:“伯母,我還小。”
大伯母立時說:“你再過兩年虛歲就十八了。不說你伯母這代人,就是時下多數的姑娘,不也都是十六七歲就嫁人?”
伯昀邊吃邊道:“媽,從前女孩子沒有讀書的條件,現在不同了,教育局新頒了女子也可以考大學的規則,雖說推行需要時間,能預見的是全民教育將會更加普及,今後女子也能做醫生、做律師,談婚論嫁的年齡自也會往後推移……”
大伯母氣啾啾打了他筷子:“多少人吃都吃不飽,你說的什麼全民教育沒個幾十年能普及?自己個兒老大不小了沒着落,還想捎帶五丫頭一併跑偏?”
二伯母附和:“其實嫁了人也未必不能念書,有時備孕也需要一兩年……”
五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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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飯桌上的閑聊在祖父的冷哼聲中很快揭過,卻在接下來一段時日,使雲知一度陷入深思與糾結。
她還記得從前阿瑪對她說什麼“女子能通文識字即可”、“中西並用,是維新黨為了腐蝕大清的陰謀”之類,因她偷扮男裝去念新式學堂,連家法都動了,最後還是只能乖乖進宮讀史念詩。
當年,留洋歸來的沈一拂將她視作迂腐之輩,可曾知曉她有多麼嚮往外邊的世界?
九年之差,天翻地覆。如今社會上已經有聲音開始提倡女子和男子一起讀書,然而這樣光明而又美好的期許在伯母們看來,那些不過是為嫁個好人家多添一筆的點綴,對女子來說,主次應分明,嫁人應居首。
倘若不是因為嫁過,興許她也並不會如此篤定,所謂嫁對嫁好是遠不如自己擁有生存於世的能力來的靠譜。
她心中有了傾向,奈何祖父斷然不同意放她去上海念書。
林瑜浦道:“蘇州也有不錯的學堂,入學的要求不高,學個兩三年,祖父再給你尋個好人家,離家近,有什麼事祖父為你撐腰,這樣不比外頭風吹雨打好過許多?”
“可大哥說,若想考更高的學府,依目前新政看,得有京滬的戶籍才能實現。”雲知問:“而且,三堂姐和四堂姐不都是在上海念高中么?”
祖父說不過,索性拍桌子道:“才陪在我身邊幾天,就要學你阿爸那般飛的遠遠的?”
老爺子耍了老古董脾氣,雲知只好暫且作罷。她越不提,祖父反倒覷她神色,但看她乖順如常,又不由有些心疼。
這夜,他見雲知卧房燈未亮,進去坐坐,雲知本想喚人沏一壺茶來,祖父擺擺手,待福叔退門而出,問:“是不是還想去上海讀書?”
她低着頭,一隻手將另一隻手的拇指攥得通紅,“想的。”
祖父並不意外,見她應得如此乾脆,又有些愀然不樂:“你不怕去上海住你大伯家,不如在祖父身邊舒坦?”
話未說盡,她一聽就明白了三分——“不如在祖父身邊舒坦”的另一種解讀,是“寄人籬下”。
上海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大伯家究竟是什麼樣一副光景,她一無所知;不像蘇州老宅,有祖父寵着,二伯也是個性情敦厚之人,一看就是能舒舒坦坦過日子的地兒。
但她又在自問:“你重活一次,難道還敢把自己所有的盼頭都寄托在‘好人家’上么?”心裏很快給出了答案:“不,我不能。”
她道:“祖父,您說人這一輩子哪能什麼委屈都不受的?自家人相處,彼此間始終存着親情善念,至多就是沒那麼隨心所欲,哪能受什麼真委屈。但若是沒本事,不能叫人打從心底瞧得起……那遭受到的,可就不是委屈那麼簡單了。”
林瑜浦看孫女兒小小年紀,說起話來居然如此少年老成,心下一揪,拉着她的手道:“過去你是不是受誰的欺負了?別怕,告訴祖父,祖父一定替你好好出氣。”
那人不知是在天南還是地北,這輩子怕是再無交集,又談什麼出氣呢。
她收起重重心事:“我不想欺負別人,只是有時候越想要過的平安喜樂,越要有不讓人欺負的底氣。我也不能一輩子都仗着祖父的庇佑來活吧?”
林瑜浦搖頭苦笑,“本想依你一回,就當長見識,不習慣再回來。現下瞧你這性子,這一去……還不知會走多遠。”
這話一出,算是同意了。
雲知一喜,又聽他道:“祖父一介商人,念的是生意經,家中除了老三外,其餘的從政的從政、求學問的求學問,手中的本事還真不是從祖父這兒學來的……只是人年歲越大,越有私心,總怕小鳥兒高飛受不了磋磨,總歸不如護在眼前來的安心。”
聽祖父如是說,她才想起眼前這個老人剛剛痛失愛子,而小孫女於他而言是帶着寄託之意。她一時有些自責,忙說:“您要是真的不捨得我走,我就不走了。”
祖父“唉喲”一聲,“現在知道哄我老頭子開心了?”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多少人活了大半輩子,也只能隨波逐流,你這樣小小年紀就懂得自己拿主張,祖父也就安心了。”
這話說得真切,令她心頭暖融融的,不自覺間早已把他當成了自己真正的親人。
“祖父,以後我一得閑,就回來看您,只盼到時可別嫌我回的太勤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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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說好,夏天先找個先生留在蘇州補補課,上學的事過完年安排。
不料,才過去不到一個月,林賦厲就來了電話,大意是說戶籍已經辦妥,適合的學校也挑了幾所,只是具體如何選還得根據云知的文化程度來定,目測離開學考試只剩兩個月,能早些過來適應一下會比較好。
祖父一放下電話就把雲知喚來:“還是你大伯辦事靠譜。約好了,周末就讓司機接你上去,你看着收拾幾件衣物,不需要帶太多,他們那邊都會給你置辦妥當的。”
“……”
她近來盡顧着聽評彈小調學吳語去了,突然來了這麼個消息,還強調什麼“文化程度”“開學考試”,怎麼不叫人心底發虛。
話是說無需準備什麼,臨走那日,林瑜浦還是把她拉到書房裏,將錢包塞給她:“按說你大伯應該不敢怠慢你,但所有開銷都要過他人手總是憋屈,這些你先拿着,花完了祖父再給你寄。”
雲知低頭數了幾張百元鈔,“祖父,大哥說他一個月薪水也就二十五塊呢,您這……我花不了這麼多啊。”
老爺子哼一聲,“花不完就存着,你要不收,我放不下心。”
話都這樣說了,哪還能把白花花的鈔票拒之千里的?看她收下,老爺子面色稍霽,又道:“月底我會讓阿福去天津,如有消息我會打電話同你講,就算去了上海,你還是不能放鬆警惕,即便對着自家人也要守口如瓶……”
“我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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