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重生仙居
人都說,仙居縣,乃是天台幽深、人傑地靈之地。
這台州府下一個小小的下轄縣,裝載着不少令人傳唱的典故,什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滄海桑田”云云,總歸都是沾了這地名兒的光,圖人一樂罷了。
說起來倒也諷刺。
大清亡了近十年,紫禁城的皇帝小兒都給人趕跑了,可前朝興起的煙膏子卻如燒不盡的野火,無孔不入的侵蝕着華夏的山河水土,連這山明水秀的“仙人居所”都染上了這層煙霾,揮之不去。
昨夜,西邊的橋村生出了一樁怪事——分明是梅雨返潮的季節,有一村戶家忽然着起了大火,燃了一整夜,舉家燒個精光。
“說是見着火光的時候,房子已經着了大半,西邊那十幾家的都跑去搭手救人,偏就是壓不住,那火啊,還是後半夜下了陣雨才熄的。”
小村落出了這樣的災事,天一亮,就引了不少圍觀駐足的村民,見有人從火場裏出來,一窩蜂擁上去問情況,來人連連嘆息說:“沒了,雲先生夫婦兩都沒了,燒的不成人形的……”
不少村民聽後跟着嘆了幾聲“作孽啊”,仍有人不敢相信問:“都燒成那副模樣了,還瞧得出是雲先生么?”
“徐郎中親自去驗的屍身,他同雲先生也是老交情了,哪會有假的?”
眾人聽是徐郎中,不疑有他,知情的人道:“好在他家的閨女命大,出事的時候從水溝下邊爬了出來,沒死,就是撅過去,給帶回徐郎中家照看了。啥情況……還得等人醒來再問,哎,看着吃了不少煙灰,能不能治好還兩說。”
到底是出了人命,熱鬧瞧夠了人也逐漸散了去。
又過了幾日,聽聞雲家那丫頭醒了,卻是一問三不知,別說是怎麼失的火,就連自己姓甚名誰都鬧不清,凈問一些令人摸不着頭腦的昏話。
這樣的結果,無非是給村落平添了一陣唏噓,村民們也不再對失火的原因刨根究底,反正房子都燒空了,撈不着好處,便是額外的關懷也懶得去送。
倒是徐郎中家收了這麼個病號,一時就像握着個燙手山芋——留不得甩不得,兩公婆為此鬧了幾次彆扭,夜半三更哭哭啼啼,整得鄰里都不得安生。
入了夜,徐氏好容易哄睡屋中的三個孩子,將丈夫拉到外院去念叨着,“下午村長來過了,說同縣城慈幼院打過招呼了……你要再耽擱,別回頭人家反悔了,你想送也沒地兒送去!”
徐郎中瞪圓了眼,差些沒發作起來:“那慈幼院……光去年都餓死了好幾個了,你也敢把雲丫頭送去?不過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你……你說你,也忒鐵石心腸了。”
“我鐵石心腸?”徐氏一聽,哭腔都急出來了,“家裏早就窮得揭不開鍋了,昨兒個老么餓到半夜去翻垃圾你又知道?你對別人家的孩子有心肝,怎麼就不懂心疼自家的孩子?”
徐郎中自是明白妻兒受的苦,又偏偏狠不下心腸,只好勸道:“前兩年村裡收成少,要不是雲兄救濟,咱家哪裏熬得過來?就當是報答他的恩情吧。你也別太愁了,明日起我多出幾趟診,總歸還不至於餓死。”說著話音也弱了,儼然是底氣不足。
徐氏說不過丈夫,想到家裏要多養一個受過驚嚇的傻丫頭,又實在愁得慌,“之前你不是提過雲先生是蘇州人么?沒準這丫頭蘇州還有親人呢……”
徐郎中一愣,尚沒回話,忽然聽到籬笆後傳出一陣窗戶微啟的響動。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躡手躡腳挪到窗欞旁,扒着縫往裏屋一瞧——床上的丫頭安安分分躺着,呼吸均勻,睡得正熟。
想必是風吹出的動靜。
徐郎中鬆了一口氣,安上窗,推着妻子到另一頭去,殊不知,沒出幾步,漆夜中一雙黑溜溜的眼倏然睜開。
她緩緩坐起身來,外頭說話聲隱約又起,夾雜着夜風,聽得不大真切。
但是身上的粗布麻裳、被褥的觸感,都真實的可怕。
這不是夢。
在妘婛恢復意識的第三日夜裏,終於接受了眼前這個無稽的事實。
不論多麼荒誕,她確實是死在了將軍府里,重生於一個破落的仙居小村。
妘婛不知道老天如此安排的用意,多抵是看她死得太過冤枉,才大發慈悲給多一次活命的機會。
時隔九年,滿清政府被推翻,家早就沒了,回去是不可能了。
不論是娘家還是……夫家。
前塵往事想來燒心,她沒有傷秋悲冬的精力,便不難為自己,轉而將重心挪到了這個叫雲知的鄉野丫頭身上。
這幾日,她大致從徐氏夫婦口中打聽出一些基本狀況:雲知的父親名叫雲博約,三年前搬到這個村莊,同其他村民一樣以耕田為生,但還多了修築水壩的技能——仙居縣幾個有名的橋壩皆出自他的手筆,因使當地免受孟溪南侵,村民都尊稱他一聲雲先生。
徐郎中家中祖輩行醫,在村子裏算是肚子裏有墨水的那個,難得來了個志同道合之輩,關係自然近了,是以在雲家出了這樣的事,才能慷慨收留故友遺孤。
這副軀殼的主人年方十六,因常年混跡莊稼地膚色黝黑,渾身上下除了一雙眼睛還生得頗為靈動,其餘的實在無可取之處。
妘婛也不知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作為一個從小美到大、養尊處優的格格,她自知無傍身之技難存於世,照目前的情勢,能在徐郎中家留多久是個未知之數,若尋不到一個穩固的棲息之所,等着她的恐怕還是死路一條。
不知是否徐氏提及的“蘇州人氏”給了她啟示,腦海中無端閃過幾幕屬於雲知的記憶,她心念微動,冒出了一些模糊的猜測,猶豫了大半夜,還是決定走一趟雲家看看。
天剛蒙蒙亮,她悄然爬窗而出,一路朝西坡方向而去。
徐氏提過,這條路直抵雲家,不過四五里的距離,沒走多久就見着了那被火焚的面目全非的屋舍。
妘婛壯起膽子上前,在房子外繞行了一圈,看到窗檯下躺着幾枚弧形釘,窗縫上隱約可見好幾個戳孔,而黑漆漆的門板上本該是掛鎖的地方,則空出了一塊木白色。
果不其然,有人蓄意縱火。
由於門窗被人從外頭封住了,所以雲知最後的回憶里,父親拎起凳子拼了命的砸門砸窗都出不去。
這麼看,縱火的人還專程來清理過現場,拔了弧釘帶走了鎖,以這個村子的局限,看不出端倪也很正常。
妘婛跨門而入。
房舍不算大,樑柱卻是討巧的榫卯結構,不論是採光還是佈局都比徐郎中家高明許多,哪怕焦成炭了,仍然看得出傢具的擺放、陳設有講究,全然不像個農戶的家。
她心道,這雲博約不僅懂得修築堤壩,連蓋房子的手藝都有名匠之風……這樣的人,為什麼會甘願在這破落的小村莊生活五年之久呢?
不是歸園田居,十之八九就是避難了。
妘婛蹙起眉。
如果這場火災與此有關,那兇徒得知她未死,很有斬草除根的可能啊。
回味過來,她不覺打了個寒噤,就在欲要溜出門的剎那,這個屋子忽然給了她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一陣眩暈襲上心頭。
恍惚間,坍塌的黑牆褪色歸位,仿如場景重塑一般,輾轉呈現在眼前的是刺眼的火光。
她看到雲博約奮力的在撲火,他的妻子則抱着女兒蜷在角落處,只是火勢太大了,雲博約眼見逃生無望,就回過身拉着妻兒往後方去躲避。
循着雲知的記憶,妘婛“跟着他們”步入廚房,見雲博約關上門,走到蓄水池邊,將封口的石墩挪開,露出一個洞口來——這渠洞應當是用來汲取外頭的水源挖的,成年人爬不出去,孩子卻能勉強鑽過。
雲知母親看到了女兒的生機,眼睛都亮了,“快……快快,知兒,快從這兒爬出去!”
“不,我不要一個人走,我怕!”
“知兒別怕。”雲博約將身上的布兜解下,斜系在雲知的肩上,“這兒……有蘇州的住址,你去找你祖父,他會庇佑你平安的。”
“我不要!”雲知一把抱住了母親,“我要和阿爸阿媽在一起,我不要走!”
母親急壞了,將她一把扯開,狠狠抽了她一耳光,吼道:“你走不走!”
雲知好似被打懵了,雲博約順勢把她推到洞前,蹲下身輕聲說:“死不難,等火燒進來,一下子就結束了,阿爸阿媽不怕,但是這裏……”他指着女兒身上的布兜,“這裏有太多人的心血,要是就這樣毀了,那阿爸阿媽才是死不瞑目!只有你好好活着,才不會讓我們白白犧牲……”
他鄭重望着雲知道:“雲知,你是阿爸唯一的希望,阿爸,能夠相信你么?”
記憶在此處戛然而止,當雲知鑽入洞中,周遭的幻象消弭,恢復了原樣。
感到眼眶下的濕潤,妘婛抬手一抹,怔怔看着指尖上的眼淚。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
明明不是同一個人,這死別之痛,她卻能清晰感同身受,一時間,她竟分不清是自己附上了雲知的身,還是雲知附入了她的魂。
閉上眼,能身臨其境的感知到一個小小的軀體在半是水淹的溝渠中爬行,卻在途中不知被什麼勾住了布兜,而後一股濃厚的煙霧湧上來,將一切湮滅。
妘婛掀開纖長的睫毛,獃獃盯住洞口,喃喃道:“原來她是這麼死的……那布兜……”
極可能還留在洞內。
她俯身觀察了一陣,確定水位不高,試着朝裏邊爬爬看。
被煙熏過的水渠混着一股嗆鼻的味道,妘婛憋着氣,沒挪多遠,就覺得身上沾水之處着實粘膩,但還是強行忍下,咬牙往前而去。
總算沒有白白遭罪,爬至尾端時,她看到了卡在鐵鉤上的布兜。
洞外是一片野草林,這會兒太陽升起沒多久,四下無其他村民。
妘婛擰了擰衣裳上的水,別起褲腳,仍覺得遍體冰冷,索性也不再講究,就着一棵古樹旁坐下,將布兜里的東西一股腦倒了出來。
有三樣物件。
一把鑰匙、一張銀行保管箱印鑒卡、一封信。
鑰匙是銅打的,除了樣式繁瑣些,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卡上寫着“中南儲蓄銀行天津分行保管箱印鑒”的字樣,以及租箱期限與保管箱號數之類,戶名“林賦約”。
妘婛微微蹙眉,卡上名字也有一個“約”,十之八九是雲知爹的本名,不曉得將什麼東西鎖寄存在這家銀行里,是否與他們遭遇殺身之禍有關。
她收好印鑒卡,想了想,又揭開信來看。
這是一封沒蓋郵戳的信,想必是沒來得及寄出去,信封左邊寫着地址蘇州市山塘街仁義里拾伍號,正中間則款款寫着“林瑜浦台啟”幾個大字。
林瑜浦。
乍一聽有點耳熟。
妘婛盯着信封上的字念了三四遍,倏地記了起來。
江蘇四大財閥,為首的林家家主,依稀就是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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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穿越后,還會和曾經有交集么?
答: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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