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衣

程子衣

這個時候,王衙役從後門匆匆趕來,衣裳下擺全都濕~了,他平時得了黃娘子的孝敬,又是街坊,便頗為照顧她。

聽了花老伯的話,又見拿了銀子過來,當下穿了官服過來,只當是幾個喝醉酒的小毛賊罷了,這裏是金陵城,打家劫舍是沒有的。

他本睡前喝了酒的,這時候還有幾分醉意,見着頭前的一個人懷裏抱着個女子,上前來:“忒,哪裏來的混賬,跑到這裏來強搶民女,趕緊放下,要不然鎖了你去見官。”

陸賾並不搭理他,打橫抱了秦舒,往外邊走去。

王衙役驚得瞪圓了眼睛,大聲喝道:“你這淫賊,當真張狂,見了衙門裏的人,還要擄了人去?”當下便伸手去攔。

丁謂抬腿便是一腳,手上拿着一塊兒令牌:“錦衣衛辦事,不想死的,通通閃開。”

王衙役叫踢了個后滾翻,聽見錦衣衛三個字,幾分酒意頓時沒了,爬上前幾步去瞧那令牌,果然是四寸大小的象牙牌子,他揉了揉眼睛,那字卻不認得,當下冷汗就冒出來,跪着道:“小人不知上差駕臨,萬望恕罪。”

丁謂收了牌子,也不為難他,撐了傘,帶着隨從,走入雨幕之中。

話說陸賾這頭,那裏在酒樓聽得秦舒的話,什麼不做妾,當下氣得摔了杯子,只他一貫愛面子,秦舒說出這樣的話來,縱然心裏不想放她去,但也拉不下面子。

兀自言道,不過一個出身寒微的女子罷了,縱有三五分顏色,有一二分可心,但是稟性乖戾,桀驁難馴,如何能留在身邊?

回了家去,不過一二日,那邊先去的幕僚師爺便寫了信來催促,陸賾便叫預備了官船,沿着京杭運河南下。

行得半日,在運河上遇見皇后的弟弟國舅爺,都虞侯江植的私船。江植摟着美人站在甲板上,看見陸賾浙閩總督的飛虎牌、杏黃傘,當下遣了小船來拜見。

這江植是皇親國戚,領個虛職,雖無半分實權,但是得皇后陛下寵愛,日常進宮走動。陸賾當下,請他上船來宴飲。

江直喜不自禁,當下着了正裝前來拜見,口稱督憲大人,再三拜之,酒酣之跡,免不得發牢騷:“還是督憲大人厚道,曉得與人為善。你不知道你的前幾任,便是現今的禮部部堂,同陛下說,宗室一年花費銀糧甚巨,要裁撤用度,上了一個《宗藩條例》,一眾宗室連娶多少老婆都要禮部核議,一京城的郡王將軍都被她擺~弄得要生要死。”

說著江植指了指堂中歌舞的女子:“你瞧這些女子,輕歌曼舞,那禮部部堂也是女子,卻喊打喊殺。真是牝雞司晨,亡國之兆……”

陸賾端了酒杯,撇了一眼:“志鴻兄,慎言吶。”

江植自知失言,也端了酒杯,笑笑:“喝酒喝酒,我新得了一美人,善舞,頗有飛燕之姿,還請督憲大人品鑒。”

說罷,鼓樂聲起,一綠衣女子踏歌而來,翩如蘭苕翠,宛如游龍舉。

陸賾坐在正前,大抵是這酒喝多了些,看着那舞女的面容竟然漸漸變成了秦舒的模樣,似哀似泣,似悲似怒。

一會兒眉目含情的望着自己哀哀道:“奴婢大抵是糊塗了。”

一會兒柳眉倒豎,冷若冰霜:“做妻,做妾,我都沒興趣。”

陸賾閉了閉眼睛,就見那綠衣舞女手執白玉壺笑着走上來:“奴給大人斟酒。”

那舞女穿了一襲綠衫子,耳朵上墜着滴翠,一步一搖,伸出手來倒了酒奉給陸賾,輕言軟語:“大人,請飲此杯。”

陸賾定定瞧了那手腕,想起來那丫頭的一截皓腕,心道:須得配上好的玉鐲才相襯。

這麼一想,他突然驚心起來。酒席散去,外頭下了瓢潑大雨,丁謂上前來稟告:“爺,外頭下了大雨,江面起了大風,船工說這段江水艱險,夜黑不宜行船,靠岸停得半日,天亮才能行船。”

陸賾開船的時候就吩咐了,五日到達,不許耽擱。丁謂知道他的性子,一向嚴苛,來回話也怕他發脾氣責罵。

不料,陸賾聽完,便笑:“可見這是老天爺的意思。”隨即吩咐丁謂:“靠岸下船,從這裏騎馬趕回南京要幾個時辰?”

丁謂呆住,愣愣道:“回爺的話,只怕須得三個時辰。”

丁謂不知爺要連夜趕回南京幹什麼,縱然落下什麼東西,打發底下人去取來就是,何苦要冒這樣的風雨,親自騎馬回去呢?

只不過,他一向曉得,大人吩咐自己便去做就是了,不該問的不要問,當下一路冒雨,趕回南京。這時候已經是半夜,又拿了令牌叫開了城門。

丁謂就見陸賾往國公府方向去,未進門,便繞到後街。

丁謂暗暗驚心,原不是回國公府,而是來接憑兒姑娘的。叫開門,問了話,這才知道黃娘子之處。

回程的路上,丁謂總是不自覺地望向陸賾的馬車,他心裏實在好奇,憑兒姑娘那樣忤逆爺,爺為何反而這樣念念不忘呢?

…………

秦舒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船上了,身上的衣衫已經叫人換過了,只穿了一件白色暗紋的中衣,脖頸處彷彿落枕一般,酸疼得厲害。

她望着頭頂的天青色帷帳,綉着翩翩而去的仙鶴,獃獃瞧了半晌,耳邊是濤濤的江水聲,終是苦笑起來。

門咿呀一聲被人推開來,陸賾一身沉香色的程子衣,走進來站在床前,問:“何故發笑?”

秦舒盯着帷帳上的仙鶴,看久了,那仙鶴彷彿要飛出來一般:“身世浮沉雨打萍,一生向誰去?”

帳上四角懸挂着藍釉玲瓏香爐,陸賾輕輕一碰流蘇,便發出泠泠的響聲,他站在床前,高大的身軀擋住燭光,一片陰影籠罩而來:“有些人是樹木,有些人是牡丹,有些人是藤蔓,再有些便是浮萍,生來便是如此,自有各自的造化。你生性倔強,把自己比作浮萍,卻不去做牡丹。殊不知,愛花人日日鋤泥,只盼花開。”

秦舒聽了呵呵笑起來,陸賾皺眉:“又是為何?”

秦舒抻着手,從床~上坐起來,青絲垂下,鬆鬆綰就:“愛花人?呵呵,倘若我愛這株牡丹,只叫它長在肥沃的土壤里,而不是把它摘下來戴在頭上,不過幾日就叫它枯萎而死。”

陸賾冷冷瞧着她,半晌抿唇道,半是威脅半是警告:“外頭風雨甚大,現成蔭蔽不要,非要去受風吹雨打?”

秦舒緩緩轉頭,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對於我來說,你才是最大的風雨。我本活得好好的,雖然清貧卻也自得其樂,叫你強虜至此,遠離親友,背土離鄉。似你這般,瞧上哪個女子,也不問別人願意不願意,便用強逼~迫,縱然是浙閩總督,手握權柄,也不過是個二流人物。”

陸賾本就一夜未睡,此刻叫秦舒這句‘二流人物’一激,太陽穴刺刺發疼。

他伸手去捏住秦舒的脖子,微微用力,咬牙道:“你在找死?”

那力道並不大,只是恰好疊加在昨日舊傷之上,一時之間秦舒只覺得半邊肩膀都木木作疼,她咬牙忍着,冷哼兩聲,連正眼也不去瞧陸賾:“惱羞成怒以至於殺人滅口?很好,我只求速死。”說罷,便閉上眼睛,不再出聲。

幾瞬之後,陸賾鬆開手,負手而立:“你是弱女子,又在氣中,口不擇言,我不與你計較。只是,你若不早早想通,受苦的是你自己。”

秦舒沒了力氣,跌坐在床~上,背對着陸賾,並不理他,過得一會兒,聽得開門關門的聲音,一個丫頭端了葯來:“姑娘,這是祛除濕寒的葯,您昨日淋了雨水,這是大人開的藥方,您起來喝了吧。”

秦舒閉着眼睛道:“他開的藥方子,我怕有毒,我不喝,你出去吧。”

那丫頭並不敢違逆,聽得此話,緩緩退了出來,見了督憲大人站在門外,皺眉:“沒喝?”

那丫頭怕陸賾怪罪自己,一五一十把秦舒的話講了出來:“姑娘說,大人開的藥方子,她怕有毒,她不喝。”

陸賾陰沉着一張臉,嘆了口氣,終是沒說什麼,揮手叫丫頭下去了。

天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一船的人還在睡夢之中,秦舒醒了,是叫餓醒了,她算起來已經足足兩天沒有吃飯了。

偏偏脖頸處疼得更加厲害,僵直着腦袋一動不能動,秦舒撩~開帷帳,見內間一片漆黑,唯有外間有一星燭光,她抹黑尋着燭火而去,繞過一架四扇的山水屏風,便見陸賾正坐在書案前看邸報。

秦舒沒有穿鞋,腳步又輕,站在屏風旁邊好一會兒,陸賾才瞧見她,放下手裏的文書,道:“可是我吵醒你了?”

秦舒不答反問:“你已經把賣~身契還給我了,我現在是良民,強虜我來,就不怕我家裏人去告官嗎?”

這話剛問完,連秦舒自己也覺得好笑,自嘲道:“這話問得實在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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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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