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六)
“所以,你爹娘之間發生了什麼?”
這是葉晚霜的疑問,也是當年慕寒光的疑問。
“其實當時我也不清楚,還是姑姑幫我把完整的記憶碎片拼接了起來。”
“我隨姑姑拜見了峨眉派的掌門也就是娘親的師父,之後又在那裏住了一段時間。掌門和姑姑給我講了很多娘親年輕時候的事情,她們都說我身上那股子倔脾氣像極了娘親。”
“我父親唐天夜是唐門收養的孩子,他十幾歲的時候被唐門的長老從附近撿回來,長老見他根骨不錯,悟性很高,又知他是個孤兒,便收留了他。父親的確出眾,是唐門少見的能夠平衡暗器、武學、機巧和毒術的人,所以唐門掌門一度將他視為繼任者悉心培養。在他二十七歲的時候,掌門特許他離開唐門去江湖遊歷,只待閱歷豐富,心性成熟之後便可教授他唐門最隱秘卻也是最深奧的武學,之後等到時機成熟接任掌門之位。”
講到這裏,好像並沒有什麼不同。
“照姐姐所講,令尊是個極其優秀的人,都能成為唐門衣缽傳承之人了,那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他背棄唐門呢?”葉晚霜着實想不通,她實在找不到什麼原因能令唐天夜拋妻棄子、背叛師門的。
“傷腦筋,想不通。”風昭雲跟她一樣,也對唐天夜背叛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除非從他拜入唐門開始就是個局,否則我真的想不出來什麼更恰當的理由了。”
葉晚霜覺得他這種想法就是天方夜譚:“怎麼可能!一個十歲的孩子無父無母、孤苦伶仃的多可憐!哪有派這麼個孩子去當細作的?何況唐門一向嚴苛,人一旦進去消息都不好傳遞,誰會傻到用十幾年的時間去布一個局啊。萬一要的東西還沒到手,佈局的人先老死了,那豈不是功虧一簣?”
她說得不無道理,然而還真就有那麼傻的人。
“風公子說得沒錯,父親被唐門中人收養的確是計劃的開始。畢竟,要選出一個有天賦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是吧……”風昭雲一點都不敢相信。
葉晚霜更是驚得目瞪口呆,只當這世上還真是有很多事情令人難以想像。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只有想不到,沒有發生不了的,只有不敢相信的,沒有別人不敢做的。
“父親是受人之命要拿到唐門掌門的武功秘籍的,指派他的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父親對那人是言聽計從。那人的要求就是不限時間,不計手段,只要能拿到秘籍,等多久都沒有關係。”
多麼瘋狂的任務,多麼瘋狂的人。
“父親在外遊歷遇到了母親,他們相愛了,可是這個時候,那個幕後操縱的人找到了他,知道他與峨眉弟子定了親,就又將要求加碼,那人不滿足於唐門的秘籍,還命令父親從母親那裏偷學得峨眉的武功心法。”
“父親不忍欺騙母親,但是那人以母親的性命和父親的真實身份相要挾,父親為了保護母親不得不從,但是他的條件就是用兩本秘籍換他和母親日後能夠隱姓埋名不再過問任何江湖事。”
“那人應允,但是父親卻忘了,人一旦沒有了利用價值,他的性命也就沒有價值了。”
聽到這裏,葉晚霜和風昭雲忍不住破口大罵。
“他奶奶的!這都是些什麼人!怎麼世上會有這麼卑鄙無恥下流齷齪的人渣!”
“江湖中腌臢之人果然比比皆是,用如此不堪的手段去行剽竊之事,實在可惡!到底還有多少渣滓在為禍人間!”
雖說都是在罵,只是這兩個人的風格差得實在太大,用詞都不一樣。
“喂,你好歹是個姑娘家,怎麼又爆粗口?”風昭雲發泄完心中的怒氣才去說葉晚霜,“都說讓你多看書,就是不聽!”
再一次被“嫌棄”。
葉晚霜才不管這一套,她擼起袖子指着門外的空氣接着罵。她連那個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卻把那人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唐惜影整個人聽傻了,她沒想到這麼個小姑娘罵起人來竟然可以這麼狠。故事才剛到上一輩,若是慕寒光的事情再講出來,她都擔心葉晚霜會把這間大廳的房頂掀翻了。
“葉姑娘,你……冷靜一下,事情都過去二十多年了,而那個人已經死十年了,你就算罵死他,他也聽不到了。”
“啊?死了?”葉晚霜罵到一半,聽說她罵的人死了,多少還有點失落,感覺還沒罵夠,“就死了?會不會太便宜他了?像他這樣的人就應該碎屍萬段!”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還覺得不夠解氣,又補充了幾句:“應該是千刀萬剮!凌遲處死!不對!應該讓他生不如死!”
她的態度就好像被利用的人是她,被算計的人是她,好像有自己很重要的人被那人謀害了似的,對那個人有着一股強烈的敵意。
她反常的表現,連風昭雲聽了都覺得她言辭有些過分了:“霜兒,你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用這麼毒吧……”
至少在他看來,不論生前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既然人已經死了,那麼過往也該隨塵埃而逝,或許無法得到寬恕,但也沒必要再強加傷害。
唐惜影見她如此,也只好把那人的結局一併講了,說不定葉晚霜聽過之後就不會再有那般惡狠狠的想法了。
“我離開唐門之後聽到過一些過於那個人的事情,我隱約記得一些,只是那個故事有些殘忍,我怕說出來會嚇到你們。”
“惜影姐姐,你但說無妨,我倒要看看那樣一個人到底能落得一個怎樣的下場!”葉晚霜做好了心理準備,甚至暗自認為再怎麼殘忍都未必能如她所言得到極刑的處置。
“那個人姓楚,據說曾是江湖聞名的大俠……”
“呸!什麼大俠!活脫脫就是一個偽君子!”唐惜影剛開口就被葉晚霜打斷了。
風昭雲看不過,站起來去把葉晚霜拉到了自己旁邊,把她按在了椅子上:“霜兒,你讓唐姑娘說完再罵也不遲,安靜一點好不好?”
葉晚霜臉一紅,自己雙手捂着嘴巴,示意唐惜影繼續。
“是一個中秋月圓夜,他的山莊一夜之間被血洗,山莊之內的所有男子均被折磨至死,而他也被人廢了武功,全身的骨頭盡碎,只能癱在床上日夜飽受劇毒的折磨,晚景倒真稱得上是生不如死。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只知他是死在了自己女兒的手中。”
故事很簡單,可是從這幾句話中,風昭雲已聞到了濃厚的血腥味。
“什麼樣的人教出什麼樣的女兒,能夠做出弒父之事的人也絕非善類。”
葉晚霜卻認為那人的女兒大義凜然,在揭開父親的真面目之後能夠為武林除害,大義滅親,是個有擔當的人。可她也就是在心裏想着,依舊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
“風公子,如果你知道那個姓楚的人對他的女兒做過些什麼,你就不會覺得她的做法過分了。”
“何以見得?”
“他的女兒師承江湖隱士,習得的劍法十分精妙,他覬覦那套劍法想從她女兒的手中得到劍譜,然而那位楚姑娘並沒有如他的願,於是……”唐惜影頓住了,她不忍講出那位姑娘慘絕人寰的遭遇,每每想起都為之心痛。
“於是怎樣?”葉晚霜充滿了好奇,她想聽後面的故事,問過之後又很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唐惜影沉默了很久,調整了很久才又繼續講來:“那個人用自製的毒藥廢掉了那位楚姑娘的全部內力,逼迫她交出武功秘籍,可就算是這樣,楚姑娘也沒有屈從。惱羞成怒的那個人便夥同另外兩個男人一起凌辱了她……他們……他們……”
“他們三個人……將……將楚姑娘囚於密室之中,用各種手段折磨她、摧殘她,以致於她武功全失,容貌盡毀,身中劇毒,體無完膚,雙目失明,口不能語……”
“而楚姑娘當時不過是個尚未及笄的女子……她……”
“唐姐姐,不要再說了……”風昭雲聽不下去了,他早就明白江湖險惡,卻沒想到江湖的惡竟能至此,“虎毒尚不食子,何況還是個小姑娘……真的是一群喪心病狂的畜生!”
他的雙手緊緊地扣住了兩邊的方桌上,青筋暴起,方桌邊緣已留下了一排半月牙的印記。
而此刻的葉晚霜卻沒有咒罵,她的人已淚流滿面。
唐惜影見她哭得傷心,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到了她的身邊,用自己的絹巾替她擦拭着眼淚:“好了不哭了,壞人已經遭到報應了,那位楚姑娘為自己報了仇,想必可以安息了。”
“楚姑娘能夠逃出生天一定很不容易,一個武功全失的人想要報仇也一定歷盡了艱辛,老天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一定要人受盡磨難,為什麼……”葉晚霜哭得愈發大聲,她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刺痛了,就好像她忍得那位楚姑娘一樣。
姓楚的姑娘,不就是她心心念念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嗎?
那位救她出苦海的女子,那位她記憶中美艷動人的女子,那位在十年前將她安置於此保她衣食無憂之後便音信全無的女子。
“惜影姐姐,你知不知道那位楚姑娘叫什麼?”她啜泣着,迫切地想要確定飽受摧殘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她一直惦念的人,“她的名字到底是什麼?”
“時間太久,我不大記得了,你讓我想一想。”唐惜影從未接觸過那些人,她所了解到的都是江湖的傳聞,儘管傳聞已被印證,可她始終認為這其中七分真三分假,而事實的全貌她無從得知。
除了局中人,沒有人能夠真正了解一個故事的全部。
“惜影姐姐,我求求你一定要想起來,求求你了!”葉晚霜拉着唐惜影的衣袖苦苦哀求。
她的淚眼汪汪,令唐惜影動容,絞盡腦汁在回憶她所聽過的故事:“好好好,你別著急,我再想想。”
“霜兒,你怎麼了?”
風昭雲的一腔怒火被葉晚霜的眼淚熄滅,他從小到大還沒有見她如此失態過。哪怕是雙親病逝的時候她也只是一個人在房間裏默默哭泣,哪怕她這十年裏聽過太過別人的故事,太多凄慘悲涼的故事,可她最多只是噙着淚花,剋制着自己的情感。但是這一刻,她哭了,她哭得傷心極了,而這只是因為一個故事裏的故事。
“不會是姐姐的,肯定不會是晴姐姐的……不會的,不會的……”葉晚霜喃喃自語,她不斷在重複“不會的”三個字。
晴姐姐,又是這個名字。
“霜兒,你該不會以為這位命苦的楚姑娘就是你的那位晴姐姐吧?”風昭雲覺得這根本就不可能,“我記得你說過,你那位晴姐姐人美聲甜,武功高強,怎麼可能是那位楚姑娘?”
他深信如果唐惜影所言非虛,如果葉晚霜的記憶沒有出錯,那麼楚姑娘和晴姐姐分明就是兩個人,絕沒有重合的可能!
“我也希望不是她,可是我聽到這個故事腦子全都是她的模樣,想到的全都是她的名字……如果她還活着,為什麼十年了她都不回來看我?”葉晚霜越想越覺得是她,是她的晴姐姐。
“那你的晴姐姐到底叫什麼?”
叫什麼?
楚什麼晴。
“楚思晴。”
“楚思晴!”
葉晚霜和唐惜影異口同聲,她們說出口的名字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