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這是項楓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發展。
他看着那個信封,莫名其妙地開始感到緊張,感到那裏面應該寫了些重要的,會打破他現狀的話。他對崔苗苗的執着還是挺驚訝的,這姑娘為了他和成揚是多麼的操心勞神,讓他想繼續堅持推開成揚時良心都有些發痛。
但是他想不出,她能寫什麼話來勸他回到成揚身邊,他也想不出究竟有什麼話能讓他回到成揚身邊。
“她好像覺得會有什麼用,”成揚垂眼看着信封,神色有些黯然,“但我看着,只是個很天真的想法而已。你覺得想看了就看吧。”
項楓接過信封的時候,手有點不由自主地發抖。
可當他真打開了它,才發現這裏面的話並沒有提及成揚。
信封里不是信,而是一張明信片,寫滿了崔苗苗娟秀的字跡,字並不多,但還是把卡面佔滿了。
[親愛的項楓:
當你收到這張明信片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鬼了。我的這個計劃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打算一到地底下就先去找你媽媽,和她聊聊天,然後才去見崔叔,是不是很感動呀?
當你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成行,可以和你談談我們溝通的結果。
該說不該說的話我都跟她講了,談話很愉快。她托我轉告你,她都知道了,都明白了,她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給你聽,她希望你也知道,她很想你,她知道你一直特別愛她,她也一直特別特別愛你。
我們都很好,我們都希望你今後能夠獲得幸福。
人生還很長,祝你未來每一天都生活在陽光之下,能夠愛你自己。
項楓,我的朋友,願我們在遙遠的以後笑着再會。]
明信片的背面,是一輪廣闊海面上輝煌的日出。
就像她想要送給他的明天。
項楓低垂着頭,看了很久很久。
他一直以為自己並不是一個迷信的人,這只是崔苗苗臨終前憑藉著她的細心和對他的了解,編織出的美好謊言,但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比地相信着她寫下的每一個字。彷彿她的死亡賦予了這些話語力量,因為玄妙,因為未知,所以它們真的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訊息,溫柔地來到他眼前,刺進他心裏。
他聽見那頭巨獸在不安地徘徊,雖然依舊頂着項曉玲的面孔,聲音卻開始扭曲走調,嚎叫聲中摻雜了一絲恐懼,就好像它也看到了自己即將面臨的毀滅。
成揚有點擔憂地看着他,他沉默得太久,讓成揚猶豫不決地伸出了手。
但項楓沒等他的手落到自己身上,就起身奔進了卧室,從柜子裏拉出了一個行李箱,從行李箱中翻出了一個大文件袋。
他跪在地上,手抖得很厲害,解了幾次才解開袋口的按扣,然後他從裏面找出了項曉玲當年在家長會上寫給他的信。
他一直沒敢再看這封信,因為這是她過去留下的話,是她被矇騙時的無知善語,它們已經被她最後的憤怒和恨意覆蓋了,再次翻起只會是陳舊的傷疤。
可是他幾乎忘了,這些話里,有一樣東西是她曾經給他,而他會一直帶在身上,至死不能磨滅的。
他顫抖着打開那封信,翻到最後一頁,在淚眼中一遍又一遍看着最後那段話。
[在這封信的最後,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我從來沒和你說過的小事。項楓,你知道媽媽為什麼會給你起這個名字嗎?
媽媽喜歡風,希望你向著風奔跑,但風漂泊不定,無從捉摸,所以媽媽選了楓字。這個字中有風的自由,木的堅忍,媽媽祝願你,能像楓樹一樣紮根,生長,所見高遠,秋有紅黃,春來又綠,一生都有繽紛的色彩和無限的風光。]
這是她在他生命伊始就送給他的話,她在他十七歲的時候寫了下來,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再次回到他眼前,也將和他的名字一起,陪伴他的餘生。
這才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初和最後的痕迹。
項楓聽見耳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碎裂聲,卻並不可怕,也並不讓人痛苦,反而像春回大地的第一縷暖陽踏碎了塵封的冰河。
成揚已經追了進來,開始蹲在項楓身邊收撿旁邊散落一地的紙片,那些都是項楓剛才翻找文件袋時從袋子裏掉出來的。
他發現,這些明明是項楓的東西,他卻好像每一件都認得。
他撿起一張便簽紙,上面開頭幾個字是,你英俊的男朋友……
半張草稿紙,紙上手寫了一張日曆,圈出了兩個日期,都是成揚二十歲的生日,還是成揚自己寫的。
一份有點皺了的菜單,背面幾乎被人用鉛筆的筆跡填滿了,寫寫畫畫著理了什麼電影的劇情。
還有很多形狀大小內容都不一樣的瑣細紙片:一條領帶的收據,幾張已經褪色的電影票,也有一小疊車票,每一個目的地都有兩張,都是兩個人同往同返。
成揚看着它們,撿得越來越慢,視線越來越模糊,但他不想哭,項楓已經在旁邊哭着了,他不想兩個人一起哭。發現項楓這樣珍視他們之間的回憶,這明明是件讓他非常高興的事,他一點都不想為了這個而哭,可是眼前這些零碎的過去,卻拼湊出了一個讓他非常懷念,又非常嚮往的願景。
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抵達的願景,讓他感到非常的難過。
項楓過了很久才察覺到成揚在身邊,一臉難過地紅着眼睛。他聽見心頭的怪物在絕望中嘶吼着那兩句話,但真正的成揚就在眼前,他可以知道真正的答案。
所以他放下手中的信,轉向成揚。
“成揚,”項楓輕輕地說,“你是不是很難過?”
成揚僵了一下,沒有看他,但點了點頭。
“成揚,”項楓又問,“你希望我死掉嗎?”
成揚猛地抬頭看向他。
“我讓你這麼難過,傷透了你的心,”項楓凝視着他的眼睛,繼續問,“你會不會希望我死掉?”
成揚還從沒有聽過這麼讓他傷心的話。
他的眼淚一瞬間就完全抑制不住了,項楓也在哭,和他們對彼此表明心跡的那晚一樣,臉沒有皺着,神情透出一種空茫的悲凄,只有淚水不停滾落,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成揚已經傷心得說不出任何話,但他知道這個問題非常非常重要,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項楓會問出這種問題,但他感到自己的回答會造成某種決定性的改變。
成揚凝視着他,沉默着思索了很久,然後認認真真地扶住了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說出了心中所想的每一個字。
他說:“項楓,我今年還沒有許過願。現在我把我的願望告訴你,我希望項楓,幸福地,健康地,長久地活着,不管他是不是我的。這是我今年的心愿,也會是我一生的心愿。”
他說完這些話,感覺力氣已經用盡了,於是垂下頭,靠在了項楓肩上,在項楓的耳邊帶着哭腔問:“項楓,成揚的願望能實現嗎?”
項楓仔仔細細地聽着他說的每一個字,那些話像一縷又一縷的陽光,一支又一支的箭,踩在冰河上,刺進暗影里,把它們的面具擊得四分五裂,碎在地上,暴露了它們真實的模樣。
原來,那不是誰的痕迹,什麼都不是,只是他的病而已。
項楓閉了閉眼,顫抖地摟住了成揚。
他哭得很厲害,緩了很久都停不下來,連自己都為自己感到難堪,於是只好又掙扎着放開了成揚,低頭握住了成揚的手。
“我會……”項楓垂着頭,泣不成聲地說,“去看心理醫生,請你……回到我身邊。”
成揚發現,他倆好像總是在重要的時刻不能好好應對。一會兒他哭一會兒項楓哭,告白那天他倒是咬牙忍住了,而現在這個同樣普天同慶的時刻,他卻半點也綳不住,和項楓一起哭着,還雙雙跪在地上。
上次這樣跪着旁邊是沙發,這回跪在床跟前了,也不知道是進步還是退步。
雖然對場景和姿勢感到遺憾,但成揚還是立刻回握住項楓的手,傾身與他前額相抵,鼻尖蹭着鼻尖。
“我沒有走過,我從來沒有走,”成揚一字一句地說,“我一直在你身邊。”
然後他偏了偏頭,唇落在項楓滿是淚水的臉頰上,又慢慢地一點一點細碎地親下去,最後抵達雙唇,接了一個濕漉漉的吻。
項楓非常認真也非常熱烈地回應着他,這個吻雖然混着眼淚的苦澀,卻是個滿含失而復得的喜悅的甜美親吻,可惜二人都已經哭了半天,尤其是項楓。
所以他邊親邊小聲打了個嗝。
成揚頓住了,扶着他肩膀偏開頭,咬牙忍了一會兒,還是笑出了聲。
“……就算我打嗝了,”項楓一邊打嗝一邊說,“你就不能忍住別笑嗎?”
成揚笑着把他摟進懷裏,感受着他因為打嗝而起的輕顫,下巴壓着他的肩,幸福地蹭在他耳邊說:“我笑點什麼樣你不清楚?你第一天認識我嗎?”
雖然吻被打斷了,但成揚還是心滿意足地摟着項楓抱了半天,才把他放開,起身倒了水讓他一口喝下去。又和他一起去把臉洗了,兩個人清清爽爽地回到床邊地板上,一起收撿散落一地的紙片。
這個過程花了很長很長時間,他們每撿起一樣東西就忍不住跟着它回憶一番,像把曾經交往的那段時光再次經歷了一遍。最後項楓把崔苗苗的明信片珍重地收回信封,放進文件袋,成揚在一旁撿起了項曉玲的信,認真地看着最後一段話。
他看完,也把信小心地收好,遞給項楓的時候,在項楓耳邊小聲說:“你好傻呀,會這樣祝願你的人,怎麼可能不希望你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