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服誰（１）

蘇禾本是來替程景洵將單子遞給園藝先生，繞到這頭來看鳳喜也是出於禮節。ｗｅｎｘｕｅｍｉ。ｃｏｍ不料日頭未落便被人潑了一頭一臉的髒水。

蘇禾此時的好心情早已被冬素吹得灰飛煙滅，她眼前甚至只有冬素那一張一合的嘴唇以及那兩顆令人愈發憎惡的門牙。反唇相譏的話語早已在肚裏醞釀好，然而蘇禾卻只得咽下，沒有多說，只怕隔牆有耳，被人聽了只會道蘇禾的處心積慮，反是自己的不是。蘇禾換了個姿勢站好，正色道：“冬素，我素來敬你是姐姐，可你竟這般污衊我。看來我說什麼你也不會信，然而人在做天在看，我蘇禾做人不昧着良心，我自個兒明白便好。既然你已誤解了我，那從此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分道揚鑣罷。”說著徑直從冬素身邊走過去，頭也不回。

面對冬素這樣的人，你越鎮定，她便越是氣不過。只見冬素不肯就此罷休，上前一步道：“蘇禾，你倒是把話說清楚，你心裏打的到底是怎樣的主意？你跟夏小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你莫要跟我打太極，你這一走，就是你被咱戳中了痛處，你怕了！”

得寸進尺的東西！蘇禾暗道，步子頓了頓，依舊不予理睬。

“她跟我是怎樣，你直接問我便是。”一道聲音猶如犀利的陽光在蘇禾與冬素之間的空氣里穿梭而過，蘇禾猛地停下步子。

冬素愣在原地，半晌方才微微欠身道：“夏……夏小爺……您，您怎麼來了……”

夏冷玉？！蘇禾半帶驚喜地回頭，只見夏冷玉從側手邊的石子小道徑直而來，溫軟的陽光在他的身後鋪陳，勾勒出明媚的邊緣。

夏冷玉在冬素麵前停下，他面色冷戾，全然不似當初與冬素、鳳喜等人熟悉的時候那般和藹。他微微彎腰，上下打量了冬素一番，繼而道：“想不到冬素姑娘竟是這般咄咄逼人。”

“我……我……”冬素一下子慌了神兒，“那倒不是……我，啊，真是……”冬素巴巴地跑到蘇禾跟前兒，一把拉住蘇禾的手，“我這是跟蘇丫頭鬧著玩兒呢，咱們許久不見了。是不是啊，蘇丫頭？”冬素說著輕輕撞了一下蘇禾的肩膀，沖蘇禾直擠眼睛。

蘇禾只當沒看到，想要甩開她的手卻怎麼也甩不開，只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冬素立馬喜出望外，方才鋒芒畢露的樣子也早已被裹上一層活潑善良的軀殼，她笑着對夏冷玉道：“夏小爺，你看到了吧，我倆鬧著玩兒呢。瞧您剛才那嚴肅樣兒，真是嚇着了我唷。”說著另只手撫着自己的胸口。

夏冷玉看了看冬素水汪汪的眼睛，又看了看正盯着草叢的蘇禾，有些疑惑地摸摸腦袋：“當真是…鬧著玩兒的？”

“嗯嗯！”冬素點頭如搗蒜。

“真是搞不懂你們姑娘家……”夏冷玉收起了嚴肅的表情，綻放出一絲溫和的笑容來。

蘇禾沖夏冷玉飛了一記眼刀過去，那眼神分明只涵蓋了兩個字——“白痴”。

“那既然如此，天色不早，我與蘇丫頭就先告辭了。”夏冷玉向冬素微微示意，冬素鬆開蘇禾，見兩人走遠，方才不服氣地咬了咬嘴巴，想了想還是氣不過，瞧四下無人，又跑到草坪上狠狠地踹了幾腳，待消了氣兒，方才整了整衣擺，裝模作樣地回了園子。

蘇禾一路往前走得很快，夏冷玉在後頭一直跟着，直到拐入無人的巷子，蘇禾方才停了下來。巷子不長，但比較偏僻，入口處栽了幾株茂盛的垂柳。

“蘇丫頭，你這是怎麼了？氣成這樣？”夏冷玉停在蘇禾的面前，一臉茫然地看着她。

蘇禾看着夏冷玉這無辜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

“這是怎麼的，怎麼又笑了？”

“你怎麼會突然來這兒？”蘇禾道。

夏冷玉哦了一聲，道：“無事可做去老屋找你，說你跟着大爺走了，半響不見回來，便又去了趟承德館，只聽那兒的小廝道你來了園子。誰料我趕過來，恰巧你跟冬素‘鬧著玩兒’，就是這麼回事兒了。”

蘇禾搖搖頭：“傻小爺，您難道沒看出來方才冬素對您說的都是假話？”

夏冷玉一愣：“……倒是有點兒。”

蘇禾嘆口氣，無奈道：“您到底還是太善良了。”說罷繞過夏冷玉要繼續往前走。

“等下，”夏冷玉攔住蘇禾的去路，“這麼說，確是那丫頭咄咄逼人？拿那些話來污衊你的名聲？”

蘇禾苦笑：“您可反應過來了。”

夏冷玉頓時虎下臉來，就要去找冬素討個說法兒。

蘇禾攔住他：“您到底還是衝動了些。這事兒過去了也罷，只當是那些小人見不得你好，就只會出言詆毀。哪個人不會遇着像我這樣的倒霉事兒呢？若是人人都當了真，認真起來，那反倒是亂了套了。”

夏冷玉不解道：“那你就這麼忍着？你怎麼跟德順那小子一個樣，凡事兒都得忍着？”

蘇禾道：“不是我忍着，而是那些人不值得我去犯這個神兒。天色不早，我還得趁早去找郎中將鳳喜這藥方子仔仔細細瞧瞧，看看有沒什麼問題。”

夏冷玉詫異：“鳳喜病了？”

蘇禾點點頭：“這事兒反倒有些古怪，病的不輕呢。事情擱那兒我心裏也不舒坦，見不得鳳喜那般憔悴樣兒，還是早一天解決了好。”

“蘇丫頭真是個好人。”夏冷玉忽而冷不丁地來了這麼一句。

本以為夏冷玉是說笑的，可語氣偏又是那麼認真，倒是讓蘇禾有些不好意思了，抬眼，卻發現夏冷玉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那亮晶晶的眼神，純澈得猶如水晶一般，彷彿一觸即碎。

有那麼一瞬間，這份純凈讓蘇禾甚至懷疑自己當真回到了十幾歲的青蔥歲月。

“快別那麼看着我，會得紅眼……”病字尚未出口，蘇禾只感到有人拉了一把自己的手腕，隨即而來的便是一個輕盈的擁抱。只是那麼一下，很快便又鬆開了。

蘇禾難以置信地認知到方才這個擁抱是夏冷玉給予的，當即便脫口而出道：“你這是……”

夏冷玉小心翼翼地往後挪了一步，有些支吾道：“只是抱一下，就那麼一下。”

“幸而你動作快，”蘇禾堅信說話可以緩解自己尷尬的情緒，“否則若是被冬素等人瞧見了，真當我一心想要巴結你了，那我可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下次不了，你說得對，若是被我父親瞧見了，會以為我跟五爺學會了，喜歡跟姑娘家動手動腳呢。”夏冷玉說這話的時候反倒是露出困惑而懊悔的表情。

蘇禾心底稍稍嘆息，這個年代有些人真的好純潔啊……若是上輩子，擁抱就擁抱了唄，大不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可現在偏偏不可以。隨便一些動作，有朝一日便有可能成為別人擠兌你的把柄。

蘇禾四下看了看，此處地處偏僻，的確無人。心底暗暗鬆了口氣，卻忍不住想，夏冷玉當真是對自己有意思？蘇禾不是木頭人，夏冷玉對她好，她心底自然清楚。夏冷玉是個家生子，蘇禾是老屋的大丫環，這兩人也算是半斤八兩了。只不過若當真是從了夏冷玉，只怕自此世世代代都得是程家的家僕——那麼蘇禾想要儘早離開程家的想法，就不知何時得以實現了——當然，再熬它個幾十年，等孫中山建立民國也不是沒有指望……只是，那樣的話，這一輩子又還剩下多少？

人這一生的理想，最怕的就是被人生生掐斷。作為一個女人，若是在這裏紮下了根，就當真是一輩子的羈絆了，除非她可以什麼都不要，乾乾淨淨地選擇離開。

蘇禾望了一眼夏冷玉……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年少時候的青春萌動不是很正常的么？等再過個兩三年，夏冷玉自然會開竅，那就會明白當初的作為不過是一時兒戲罷了，不會當真的。這麼想着，蘇禾感到心裏輕鬆了不少。

一陣風吹來，氣味兒有些不大好，恐是周圍有茅房。蘇禾在鼻子旁扇了扇：“咱趕緊走吧，回去晚了你父親得四處尋你呢。”夏冷玉點點頭：“你也早些回去。”兩人出了巷子，各自離開。

這時候，只見垂柳遮掩下一陣騷動，一個生得如陶瓷般水靈乾淨的小男孩一手捂着肚子從柳樹後面的茅房鑽了出來，正是那次挨打的程佑禮。

程佑禮一面揉着肚子，望着蘇禾二人離開的方向，吶吶道：“又是那個出賣我的婆娘。跟冷玉哥兒在這兒躲着呢，還抱了！真不害臊！……害得我腳都蹲麻了。”說著表情一陣糾結，“哎喲，肚子怎麼還疼啊……以後可不能吃大姊弄來的牡蠣了……”說完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肚子裏卻一直嘀咕：‘他倆抱了，他倆抱了，他倆抱了！稀罕，真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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