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律師
律師沒有直接來,而是先打了電話過來約時間。那時候,任寧寧仍在堅持讓自己睡覺,雖然燒已經退了。因為只有陷入一種昏沉的睡眠的狀態,她才能從失去爸媽的痛苦絕望中暫時逃避出來,她已失去了全部力氣,做任何事的力氣,只想睡着,她不想死,可也不知道該怎樣繼續活下去,只有睡着才能讓她處於不死不活的可承受狀態。
律師的電話是張玄哲接的,電話鈴一響,張玄哲就接起了電話,他怕鈴聲打擾了任寧寧的睡眠。
“喂?”張玄哲接起電話小聲問。
“你好,請任廣重的女兒接電話!”電話那頭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你哪位?找她有什麼事?”張玄哲繼續低聲問着,他想如非必須,他不會讓這個電話打擾任寧寧的睡眠,他會掛掉這個電話。
“我是任廣重的律師!”電話那頭的女人回答。
一聽說是律師,張玄哲立即想到了遺囑和遺產,他覺得有必要叫醒任寧寧來接電話了。
任寧寧不想接電話,不想見律師,她現在除了昏睡什麼都不想做。可是張玄哲讓她接電話她就接了,因為她現在完全依賴張玄哲,自己沒有主意。張玄哲判斷她應該接這個電話,於是她就接聽這個電話。電話里律師說要來,她拿眼去望張玄哲,張玄哲點點頭,任寧寧便對律師說她可以過來。
“你現在在哪裏?”律師問。
“我現在在市醫院!”任寧寧回答。
半個小時后,律師來到了任寧寧的病房。律師姓聶,是一位四十歲出頭的女人,長發披着,只將耳畔的頭髮在腦後結束了,內穿一件淺藍色襯衣,外着黑西服套裝,中跟的黑色皮鞋,看起來既理性又不失女人味。
聶律師在病房門口略向里瞧了瞧才走進來,那一瞧之間就已對病房內的情形有了大致的判斷。這判斷讓她心生一些憐憫與無奈。她知道待會她的說話會讓這病房內的兩個人失掉現有的情形,現有的這看似和諧美好的情形。她知道她待會的說話會讓這本就把自己埋入沼澤的女孩陷得更深,她知道她待會的說話會讓此時表現美好的男孩顯露真相。她同時也知道,作為一個普通人,她只能做她力所能及的事,她管不了這複雜塵世太多的悲哀與無奈,緊守本份是一個普通人最好的選擇。聶律師邁着輕輕的步子走入了病房,臉上帶着她職業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任寧寧依然用被子矇著頭在睡覺,所以第一個發現聶律師走進來的是張玄哲。張玄哲抬頭看到進來的女人的樣子,判斷出她是律師時,臉上閃現一絲興奮的笑意。雖然張玄哲立即將這不合時宜的笑意收藏了起來,但聶律師的眼睛還是捕獲到了它。張玄哲臉上那轉瞬即逝的笑意讓聶律師進一步確定了自己的判斷,原本她還抱有些微的幻想,希望自己對這男孩的判斷只是自己的誤判,只是自己對人性太悲觀了。但現在她無奈地進一步證實了,自己對這男孩和女孩的判斷,以及對他們之間未來的預見,恐怕是會成真。
“你好!我是任廣重的律師,我姓聶!”聶律師向張玄哲介紹自己。
“哦,你好!請坐!”張玄哲已恢復了他沉重的表情。
跟聶律師打完招呼后,張玄哲俯身靠近沉睡的任寧寧,輕柔地對她說:“寧寧,寧寧醒醒,律師來了!”
迷迷糊糊地,任寧寧醒了過來,抬眼望住張玄哲。
“律師來了!”張玄哲邊說邊扶任寧寧坐起身。
任寧寧坐起來,瞧着眼前這個女人,只覺得她是個陌生人,一個令自己不快的陌生人,她的氣質是那樣理性,自己一向不喜歡理性的女人,看着她只是增添自己的不舒服,她的黑西服套裝就像警察的制服一樣令自己感到壓抑,增添自己的痛苦,怎麼看這位律師都是那樣不順眼,不讓人喜歡,讓自己想逃避。於是任寧寧沒有說話,她不想搭理這位律師。
“希望你能早日振作起來!”聶律師這句話既是一句寒暄的套話,也是一句真話。
聶律師心中明白,對於目前以及今後的情形,她面前這個憔悴的女孩只有自己振作起來才能拯救自己,可是她同時也憑着她的經驗知道,任寧寧這樣的女孩是傳統的感性女孩,往往缺乏從逆境中振作所需的足夠的理性與堅強。然而作為一個律師,一個與任寧寧並不搭調的陌生女人,她所能給任寧寧的提醒也就只有如此了。
“我看你身體狀況也不好,人也很疲倦,所以我也就不多耽誤你的時間,咱們現在就進入正題吧!”看到任寧寧對自己的暗示全無理會,知道自己說什麼,任寧寧此刻也是聽不進去的,再加上張玄哲在場,自己也不好多說什麼,聶律師便從自己的皮包中取出文件夾,開始向任寧寧宣讀她爸媽的遺囑了。
任寧寧幾乎沒在聽律師的宣讀,依然處在避世的狀態。張玄哲則聽的非常用心,不願錯過一個細節。
聽完整份遺囑,張玄哲內心真是樂開了花,心想任寧寧的爸媽真沒有辜負自己對任寧寧的這番辛苦用心,讓自己的付出得到了應有的回報,這回報甚至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預期。
“寧寧!寧寧!律師宣讀完遺囑了!”張玄哲見任寧寧雙眼放空,對宣讀完遺囑的律師完全不理不睬沒反應,提醒她。
“哦,完了就完了吧!我好累,我想睡覺!”任寧寧說著就想往下躺。
“你先別急!”聶律師阻止任寧寧說。“你的情形比較特殊,所以有一些情況,我必須跟你說明一下!”
“嗯,說吧!”任寧寧強打起精神撐住自己的身體繼續聽律師嘮叨。
“這份遺囑你不一定非得要接受!你可以選擇不接受!這樣,你爸媽的債務也就與你無關了!”聶律師說。
“哦,這下完了吧?”任寧寧看也不看聶律師地問出這句,現在的她只想繼續龜縮進她的被子中去。
看着任寧寧的這個情況,聶律師知道任寧寧並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話,於是接着解釋說:“根據《繼承法》第33條的規定,‘繼承遺產應當清償被繼承人依法應當繳納的稅款和債務。繳納稅款和清償債務以遺產實際價值為限,超過遺產實際價值部分,繼承人不必須進行償還。若繼承人放棄繼承的,對被繼承人依法應當繳納的稅款和債務可以不負償還責任!’這是法律規定,你聽明白了嗎?也就是說,如果你要是選擇繼承遺產,那麼也就同時繼承了你爸媽的債務!”
聶律師說完關於債務的繼承法解釋之後,任寧寧依然沒有反應,她現在像龜縮在自己殼中的蝸牛,根本不想面對任何人與事,不想面對這世界,她只想藏在自己的蝸牛殼裏,一動不動。現在除了張玄哲的話她會因為相信而不加辨識地服從以外,別人的話於任寧寧就是空氣,毫無意義,有與沒有都一樣。所以聶律師所說的,任寧寧一句也沒有去聽,又哪會聽得懂呢。
不過張玄哲聽懂了,聽懂了律師說話的張玄哲感到陡然失落與焦躁,他瞥了眼任寧寧,見她依然傻獃獃地樣子,知道指望她不上,便想乾脆自己直接跟律師談好了。
“你是說任廣重有債務?”張玄哲張口就來,直奔主題,一點兒圈子都不兜。
雖然聶律師早判斷出張玄哲的人品,對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並不奇怪,但對他如此單刀直入的提問還是感到嘆息,嘆息張玄哲這個人在他所追求的條件消失后,是連多一場戲都不願意演的,立刻就可以變臉的人啊。
心中雖想了這許多,聶律師口裏卻只說出盡量簡約的一個字:“是!”對於張玄哲這樣的人,聶律師覺得自己是不用廢話的。
“那麼如果還完了債,任寧寧還能得到多少遺產?”張玄哲追問。
“一分也沒有!”律師回答。
“不可能!”說這句時,張玄哲發了狠,他不能接受目前的狀況,他覺得律師是在騙人,他不可以允許律師這樣耍弄自己。“任寧寧是任廣重的親生女兒!他怎麼可能不給他女兒留一點兒財產!我聽說過有律師侵佔委託人財產的事!”
聶律師聽出來了,張玄哲言下之意是自己利用任廣重的債務侵吞了他的財產。聶律師覺得,張玄哲這個男孩為了貪婪,也是不惜一切,甚至連荒唐的想像力都動用了。看樣子,自己只能勉為其難,多跟他說幾句本不必說的廢話了。
“我不得不說,你的想像力真是出奇!不過關於任廣重的債務問題,並不是我得出的這個結論,而是專業的會計師!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任廣重的會計師那裏查賬!”律師心平氣和地說。
“任廣重的債務有多少?”雖然律師的回答已經讓張玄哲的想像力清醒了過來,但他仍不甘心。
“任廣重的債務超過他現有資產四千八百萬!”聶律師回答說。“換句話說,如果任寧寧接受了他爸媽的遺產,那麼遺產就算全部用來納稅與還債,也是無法償還全部債務的!”
“也就是說,任寧寧一分遺產都得不到?”張玄哲的臉變了,那一瞬間大變樣了,變得像要吃人的厲鬼一樣可怕。
“你可以這麼理解!”聶律師更加平靜地毫不動情緒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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