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第六節

240 第六節

上林苑與楚衣的居所,不過是一牆之隔。牆是縷花的矮牆,一隻斜伸過來的杏花,正開得熱鬧。

從縷花的空隙之間可以窺見隔壁庭院的一舉一動。

楚衣幾乎是絕足不出的,每日只有麗奴出出入入而已。她時而可以看見名叫青玉的小寰躲躲閃閃地從花叢間走過,身後必然跟隨着一個留着三綹長須的老者。

從那老者背着藥箱判斷,他應該是一件醫生。

無雙想,楚衣是想生了吧!在這個時候產子未必是一個合適的時機,但孩子要來到人世,卻又是誰也阻止不了的。

在以後的幾日之內老者頻頻出現,甚至一日會有三四次進入楚衣的閨房。夜闌人靜之時,偶爾能聽見隔院若有若無的□□聲,似乎楚衣正在忍受着極可怕的痛楚。

這使無雙心裏有些不安,她想到人們的傳言,人與妖結合,生下的會是什麼呢?是人還是妖?或者是不人不妖的怪物?

她被限制了自由出入庭院的權力,每天只能在上林苑內活動而已。雖然如此,無雙亦沒有完全滅絕希望。她每天都在留意着隔壁庭院的一舉一動,尋找着可能出現的機會。

然而婚期卻一日近似一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婦人將各種婚禮所需的用品承送到無雙的面前,請示她的意見。

無雙百般挑剔,每一樣東西都至少要換個四五次,才總算勉勉強強地同意。但即便是如此,婚禮所需的物品仍然一件一件地置辦了起來。

直到婚禮的前一個晚上,事情仍然全無進展。一切似乎都僵持着,每一個相關或者不相關的人皆在尋覓一個機會。

但機會卻一直未來,似故意要撩撥得人心慌意亂,才會忽然出現在眼前。

滿月之夜,必是夜色如水。星因月明,而光彩不在。楚衣的□□聲自入夜就一直斷斷續續地響個不停,使隔院無雙的心也一直糾在半空中。

風吹着庭院中的樹影搖曳不定,無雙的心就乍驚乍定,楚衣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是否要生了?

月正中宵,她仍然站在庭院之中,不敢離去。忽見青玉急匆匆地自楚衣房內走了出來,滿臉驚惶之色,但她才打庭院的大門,就被門前的侍衛攔了回來。

青玉苦苦哀求,想要出去,但那侍衛就是不從,想必侍衛也是劉勃勃的手下,因而十分嚴苛。

青玉退回院中,自己在花叢里站了一會兒,又流了會兒眼淚。抬起頭,吸了口氣,似想使自己鎮定下來,但心裏的驚惶卻仍然從她尚未成熟的面頰上顯露無疑。

無雙輕聲叫她:“青玉!青玉!”

青玉轉過頭,看見矮牆之後的無雙,她遲疑了一下,但此時她太驚惶了,雖然楚衣出賣了無雙,但她卻也知道無雙曾經是楚衣的朋友。她走到矮牆旁邊,問道:“公主還沒有就寢嗎?”

無雙搖了搖頭,微笑道:“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楚衣出事了?”

她的微笑平靜而從容,自然帶着鎮定人心的力量。青玉本還是一個小孩子,何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此時只覺得無雙的笑容便如同神仙一般,使她憑空生出了勇氣。她不由自主道:“公主流了很多血,我怕公主要死了。”

無雙心裏雖然暗暗吃驚,但臉上卻仍然從容不迫,她道:“公主只是要生小孩子,生小孩子的女人都會流很多血,你不要怕,我會幫忙你。”

青玉大喜過望,但看了看橫在她們面前的圍牆道:“可是公主在牆那邊,怎麼幫我?”

無雙頑皮地一笑:“你從來不爬牆嗎?這牆這麼矮,上面又有許多縷花,很容易就可以爬過去的。”

她說罷,手足並用,真地爬上牆來。

青玉吃驚地看着無雙,她再怎麼樣也想不到,堂堂的秦國公主居然也會做出爬牆這種勾當。無雙三下兩下爬過圍牆,這一段時間,她一直顛沛在外,屢歷險境,象爬一個矮牆這種事情,自然已經不在話下。

爬過圍牆,她率先進了楚衣的房間,只見楚衣倒在床上,身下全是鮮血。

無雙強自鎮定,回頭對青玉道:“你去燒一些熱水來。”

她其實對於女人生產這種事情也是一竅不通,但想準備熱水總不會有錯吧!而楚衣流了這麼多的血,也不知是否是正常的。

楚衣臉色蠟黃,嘴唇已經完全失去血色,雖然如此,她卻仍然沒有昏過去,想必她是怕萬一自己失去了知覺,孩子就無法生出來了。

她驀然看見無雙,有氣無力地道:“為何沒有去請大夫?”

無雙走過來握住楚衣的手道:“守門的侍衛不讓青玉離開,我想是劉勃勃下過命令,在夜晚的時候不許你與任何外人接觸。但你不要怕,生孩子雖然很可怕,可是每個女人都會經歷的。你只要依着我說的去做,就一定能夠平安地把孩子生出來。”

楚衣疑惑地看着無雙:“你知道如何接生?”

無雙微微一笑:“我是在宮中長大的,見過許多這種事情,這很平常,只要你有信心,能忍得住疼痛,就一定能把孩子生下來。”

她雖然這樣說,心裏卻一點把握都沒有。宮中時而會有宮人私下產子的事情發生,但她身為公主,就算是知道了有這種事情,也不過是事後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又豈會親身經歷。但她知道此時楚衣一定害怕到了極點,如果她不給她勇氣,她只怕會支撐不住。

楚衣果然稍微放下了些心,但劇烈的疼痛又使她不由地□□出來。

無雙把她的裙子掀起來,鼓勵她道:“你要用力,深呼吸,然後用力,這並不很難,但要用出全身的力氣。”

然而楚衣流血不止的情形卻讓她心裏更加憂慮,這真地是正常的嗎?一個人到底能有多少血,如果一直這樣流血下去,楚衣會否因為失血而死去?

雖然如此,她的臉上卻仍然鎮定如初,她道:“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擔心,一定能把孩子生出來。”

也許是無雙的鎮定影響了楚衣,她逐漸按照無雙所說調整着自己的呼吸。無雙亦幫助她壓擠着腹部,她雖然不知這樣做是否正確,但無論對錯,到了這個時候也都得試一試了。

兩個人折騰了一個更次,那個嬰兒終於從楚衣的身體裏脫離出來。

無雙亦是滿頭大汗,只覺得自己已經累得虛脫了。青玉將熱水送了進來,無雙用白布輕輕擦拭着嬰兒。是個男嬰,還看不出來是否英俊,但卻如同他的父親一樣長着一雙淡黃色的眼睛。

那孩子很是奇異,不過是才出生的嬰兒,卻一聲也不哭,只是睜着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注視着無雙。

楚衣掙扎着半坐起身,問道:“是正常的孩子嗎?”原來她的心裏了也怕自己會生出一個怪物。

無雙將嬰兒放到她的手中,“是正常的孩子,而且長大了一定會很漂亮,象他的父親一樣。”

楚衣鬆了口氣,蒼白如死的臉上現出一絲寬慰的笑容。九月,我們的孩子出世了,雖然你已經死去,但你的生命會因為這孩子而在世間延續,千秋萬代,一直流傳下去。

才出生的嬰兒就很是活絡,那孩子伸出手,在楚衣的臉上輕輕地撫摸着,到底是妖怪的孩子,與普通人類的孩子是不同的。

楚衣微笑着將臉貼在孩子的臉旁,幾個月所受的折磨,在此一刻都變得微不足道。她的生命一直因為這孩子而存在,無論多麼艱難,她都努力地活下去,她一直苦苦等待,無非就是這一天的到來。

她感覺到鮮血仍然從體內流出來,但床上的被褥早已經被血染紅,因而無雙也全沒有注意到楚衣的血並沒有止住。

楚衣知道她的生命也已經走到盡頭,只是這個孩子,以後孤苦零丁,該如何是好?她心裏一酸,淚水便泉涌而出。

無雙見她流淚,以為她是想到了九月,便安慰她道:“不要哭了,這孩子是你和九月的骨肉,以後他長大了,會是一個了不起的男兒,他定能殺了劉勃勃替父報仇。”

楚衣卻忽然跪倒在無雙的面前,無雙一驚,猛然發現楚衣本來蠟黃的臉上正在泛上一層黑氣。她雖然不通醫術,但一見這黑氣也知道這隻怕就是死氣了。

她心裏也是一酸,難道楚衣要死了嗎?

楚衣道:“無雙,我求求你,無論如何要救這孩子一命。”

無雙想要拉起楚衣,但楚衣卻固執地跪在地上不願起身。無雙便也跪了下來,兩個女子依偎在一起,默默流着眼淚。楚衣道:“我出賣了你,你是否還怪我?”

無雙搖了搖頭:“我從未怪你,我知道你也是被迫無奈。”

楚衣道:“劉勃勃在父親的飲食里下了毒藥,父親現在如同活死人一樣躺着,雖然沒死,卻已經全無知覺。我苟且偷生,活到現在,都是因為這個孩子。”

無雙點頭:“我知道。”

楚衣道:“現在孩子生出來了,看來也是我和九月團聚的時候了。”

無雙心裏酸楚,只得寬慰楚衣道:“你別亂想,你一定能度過這個難關的。生過孩子的人總是比較虛弱,到了明天天亮的時候,你就會好很多。”

楚衣微微一笑:“你不必再安慰我,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只怕看不見明天的日出了。”

無雙知道楚衣所說非虛,她只覺得靠在自己身上的楚衣的身體虛無飄渺如同一個幻影,當陽光一出現時,這個影子就會消失。她不由在心中想到,為何身邊的人們一個一個離她而去,喜歡的或者是不喜歡的,曾經是仇人的或者曾經是朋友的,到最後都變成了過眼雲煙。

活在世上的人們,難道都不過是紅塵中的過客罷了?誰也無法與誰長相廝守,分離是必然的結局,任何妄想相聚的努力到最後都會成為泡影,就那樣輕易地破碎,然後飄散,不留下一點痕迹。

“我死了以後,這個孩子就拜託你了,無論如何請你帶他離開這裏。劉勃勃不會放過這個孩子,這孩子是他的一個恥辱,他一定會殺死他。”

楚衣伸出手指了指桌上的魚缸,“那缸里的魚名叫螭吻,是一個東方來的客人送給我的。他說這魚是一條神魚,有不可思議的能力,你帶着那條魚離開這裏,把我的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讓他可以平安的長大。不要和他提父母的死因,我不想讓孩子從小就在仇恨中長大。一個正常的孩子是應該在愛與快樂中成長起來。”

無雙不由地生出慚愧之意,想不到楚衣居然不想報仇,看來是她太低估楚衣了。她道:“你放心吧!就算我死,我也會保住這孩子的生命。”

楚衣點了點頭,臉上神情似哭似笑:“我相信你,只要你答應的事情,你就一定能夠做得到。以前是這樣,以後也一定是這樣。”

她低下頭深深地注視着懷中的嬰兒,嬰兒將一隻手伸到嘴裏努力地吸吮着,楚衣想到孩子連一次母親的奶水也吃不到,淚水便又涌了出來。她只覺得身下不停湧出的鮮血似乎開始停歇了下來,她的心便冷了,血慢慢地流盡了吧!

無雙道:“孩子叫什麼名字?”

孩子叫什麼名字?

楚衣遲疑着,她忽然想到九月,不由漫聲吟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她心中便有了計較,“就叫他載陽吧!”

載陽!載陽!無雙道:“這是個好名字,春日載陽,我想他一定會一生快樂,長命百歲!”

她接過嬰兒,低頭笑道:“載陽載陽,你知不知道你有名字,你的名字叫載陽。”

那嬰兒似乎聽懂了一般,居然也張開無牙的小嘴嘻嘻哈哈地笑了。無雙更喜道:“你現在就這麼可愛,長大了一定更討人喜歡,不知道會迷死多少小姑娘。”

她這樣笑說著,回頭望向楚衣道:“你兒子將來一定會是個萬人迷,你說對不對?”

卻見楚衣靜靜地坐着,並不回答。無雙心裏一冷,她伸出一隻手探了探楚衣的鼻息,觸手之處一片冰冷,原來在剛才的瞬間,楚衣已經停止了呼吸。

無雙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楚衣仍然大睜着雙眼,定定地望着前方,目光似已經穿透了牆壁落到一個不知名的所在。

淚水悄無聲息地湧出無雙的眼眶,她輕輕地撫上楚衣的雙眼低聲道:“你放心,我答應過的事情一定能夠做到。我會竭盡所能讓載陽活下去,就算是我死了,我也會保住他的命。”

楚衣的雙眼閉上的時候,載陽也終於號嚎大哭,似乎他亦有知,在哀悼母親的逝去。

無雙毅然站起身,無論多麼艱難,她都會帶着這孩子離開。許下的承諾就一定要辦到,她似覺她已經與以前不同,她本來是如此工於心計,將眾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然而此時,相對於她決定用生命來遵守的諾言來說,以往的各種陰謀詭計於此之時不過是一些故弄玄虛欺騙孩子的伎倆罷了。

她開始明白一種道德,或者可以說是一種慈悲。在這種道德和慈悲的面前,世間的一切原來都是如此可以輕視,卻又是如此不可輕視的。

她低聲對載陽說:“我知道你現在很傷心,可是為了能夠活下去,你一定要停止哭泣。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為了你死去的母親和父親,你一定要活下去。所以不要再哭,無論多麼悲傷都不可以再哭一聲。”

小小的嬰兒居然聽懂了她的話,哭聲慢慢地止住了,嬰兒睜着一雙含淚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無雙。也許因為是妖怪的兒子,自出生之時起,他就是有知覺的。他只覺眼前的這個女子定是仙子下凡,來拯救他的。他亦如同他剛剛死去的母親一樣相信這個女子,他知道她必然能夠帶他離開,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他想他在她的臉上看見了慈悲的光輝,他因這光輝而感覺到勇敢和力量,他相信他會活下去,他相信這個女子會將黑暗變成光明。

他看見窗紗正在泛白,是新的一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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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合羅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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