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沈邵下了早朝,乘輦返回御門,路上忽想起什麼來,轉頭問身邊的王然:“她可求到葯了?”
御前首領太監王然聽到問,忙上前兩步靠近龍輦,仰頭答:“已經好幾日了…長公主連肅王府的門都沒進去。”
沈邵聽了,再沒說什麼。
王然暗暗打量沈邵的面色,未瞧出什麼變化,以為此事揭過,卻不想快到御門時,沈邵突然開口,要去庫房走一趟,王然先是一愣,后忙命人調頭。
沈邵親自去了庫房,將還魂丹尋出來。
王然規矩立在沈邵身後,見他站在窗前,手握着還魂丹出神,不禁開口:“陛下是想…將這葯賜給長公主嗎?”
王然話剛出口,便聽沈邵冷笑一聲,側過頭瞧了他一眼。
光透過窗紙打在沈邵身上,他半張臉逆在陰影里,王然看見沈邵瞥看來的目光,頓時周身一緊,心底打鼓。
“啪”的一聲響,震在王然耳里,嚇得他身子暗暗一抖。
沈邵將手中的葯匣收合上,單手握着,背在身後,離開了庫房。
***
永嘉乘馬車抵達皇宮時已至下午,天色霧靄,御門下的石階不知何時灑了水,結了層薄薄的霜。
永嘉在殿外求見沈邵。
王然走進去又很快出來,對永嘉一禮:“殿下請回吧,陛下不見。”
似乎是意料中的結果,永嘉低垂着眉眼,聞言什麼都沒說,只提起裙擺,直身跪了下去。
王然見此,搖頭嘆了口氣。
他現下其實心裏也有點糊塗,按理說陛下是絕不會將葯給淑太妃的,可為何今日晌午又親自跑去庫房將葯取了出來呢。
永嘉在御門外跪到日落,後來殿內掌起了燈,天際皆黑了,空中無星無月滿是陰雲,冷風席捲,吹着屋廊下的燈籠‘咯吱咯吱’的作響。
王然又進了一次殿,出來時將永嘉扶起,攙着她慢慢跨過殿前的門檻,看着她走進去,才關上了門。
永嘉腿有些發軟,一步一步緩慢的走,進去見前殿無人,便順着亮朝後殿尋去,穿過略有昏暗的房廊,眼前復亮起來。
永嘉走到屋門前,正見裏面的宮人伺候沈邵寬衣,她腳步一停,低了下頭。
沈邵看見站在門外久不動的,眯了眯眸:“進來。”
永嘉聞言,沒再遲疑,踏過門檻,朝屋內走去,在沈邵不遠不近處站定,忍着膝蓋的疼,規矩行了個禮。
“剛才在外頭跪着不走的時候,倒是挺有主意,現在怎成了啞巴?”沈邵見永嘉還默默杵在那不說話,他抬了抬手,身邊伺候的宮人們停下動作,垂頭退了下去。
永嘉低垂着眸,見宮人們的裙擺從自己身旁劃過,待聽腳步聲遠了,慢慢抬起頭。
幾步外的沈邵解了腰帶,衣袍寬鬆着,比平日裏多了幾分慵懶閑適,永嘉望着他,不敢輕易開口。
進宮前,她已將今晚視做死局,她着實再想不到自己於沈邵還有什麼籌碼,甚至不但沒有籌碼還有把柄。
她的命在他的一夕之間,救命的葯也在他的一夕之間。
“陛下…臣想求您賜一顆還魂丹。”
永嘉話落,倒是先聽見沈邵笑了笑:“怎麼,一支釵子,長公主想從朕這換走多少東西?”
她連忙搖頭,急切的望着他,想要解釋,可還未開口,眼睛驀然就紅了,她又慌忙的低下頭躲閃,眼淚還是沒能藏住,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永嘉哭了:“行堯…求求你了…求你了……”
內殿的燈火浸染在漆黑夜色里,沈邵垂眸沉沉的看永嘉,燭光掩映着她面龐的蒼白,她此刻瞧上去,教人可憐又可憐。
沈邵朝永嘉走了兩步,他長身立在她面前,抬手撫上她尖瘦的下巴,輕輕托起,他一動不動的看着她,眸底深邃如淵,似乎藏着波濤洶湧。
她的淚落下,濕了他的指尖。
沈邵的眸子動了動,他抬手,略帶粗糲的指腹稍有用力的蹭着她的臉頰,蹭掉上面的淚,留下一抹生疼。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動作,先是一愣,緊接着心頭髮酸,一時間淚掉得更厲害。
“阿姐有多久沒替朕梳過頭髮了?”沈邵擦着她的淚,忽然開口:“伺候朕寬衣吧。”
長夜深寂,窗外的風吹不動殿內的火燭,暗暖的光漫延了滿室。
永嘉靠近沈邵,蔥白的指尖劃過山巒起伏的紋路,撫上他的衣領,解開肩上的扣子,替他一件件脫-掉外裳,她從他身前繞到身後再回到身前,鼻息間皆是他衣衫上的淡淡檀香。
她第一次聞到他身上有香。
永嘉將脫-下的衣服仔細疊起放好,抬起頭時,沈邵已坐在台鏡前等她。
永嘉走過去,站到他的背後,他們的目光在銅鏡中短暫交匯,有些局促,永嘉先低下眸,抬手將沈邵發間的玉簪抽掉,將他的髮髻一點一點鬆散開,她握着梳子,將他粗-硬的頭髮一點一點梳通,他這髮絲像極了他這倔強的性子。
永嘉一邊替沈邵梳發,一面不由憶起小時候,他最喜歡的就是大早上披頭散髮跑到她房裏,央求着她給他束髮。
只因有一日早上她忽然興起,親手幫沈桓梳了頭髮,宮人都誇好看,桓兒更是洋洋得意,跑到學堂與眾兄弟炫耀一番,許是教沈邵聽到了,至此每天早上都要跑來找她,她若不給他束髮,他便賴着不去學堂。
後來這事教何皇後知道了,皇后一向不喜歡母妃,順帶着不喜歡她,見沈邵成日往母妃宮中跑,大概深宮孤獨,又只有沈邵一個兒子,患得患失,護子心貼,一日沈邵從她房中剛走,皇后突然前來,不待她開口請安,先狠甩了她兩巴掌,大罵她庶子卑劣,誘壞嫡子。
殿內燭火跳躍,晃了永嘉的眼,她一時回神,抬眸望見鏡中的沈邵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永嘉收了手,移身上前,將梳子放置案上,正欲向後退去,手腕忽被沈邵用力握住。
永嘉不解,見沈邵仰眸看過來,似是在笑,問她:“想好要如何求朕了嗎?”
永嘉聞言怔了一怔,她望着沈邵依舊冷清的目光,漸漸反應過來,心底才存的暖意,頃刻間便散了。
她本以為,他是心軟了,他讓她幫忙梳發,是還念着點曾經的情誼,願意幫她此番…但原來,並不是。
沈邵執着於文思皇后的死,他認定是母妃害了皇后,就像她沒辦法勸他相信文思皇后的死只是個意外,她也沒有辦法勸他寬恕,如果一定要泄恨,便一命抵一命吧。
永嘉感受着腕上的那抹疼,垂低眉目:“陛下若開恩…臣願意替母妃去死。”
她話落,整個內殿霎時寂靜,她沒去看沈邵的表情,只是清晰的感受到腕上的力道在不斷加重,像是要將她折斷。
沈邵緊盯着永嘉,盯着她此刻波瀾不驚的眉目,有時候,他真恨不能殺了她。
沈邵忽然起身,高大的陰影壓下來,他盯着永嘉那張臉,幾近咬牙切齒的罵:“你們母女的賤-命就算加起來,也賠不起朕母后…你還要替她去死,你信不信朕馬上就能讓你死?”
永嘉自然是信的。
“那陛下如何才肯將葯賞給臣呢。”她看不懂今夜的沈邵,他若不想,大概不會教她踏進御門一步,可他若願意,她已將她的命都給他了,他為何還不肯點頭。
沈邵聽見這問,懷中掀起的怒意忽沒了一半,他凝視着永嘉瞧了半晌,忽擒着她的腕,將她纖細的手臂別到背後,手上用力,將她壓-到懷中來,順勢向下,環住她的纖腰,她如斯弱小,他只需單臂便將她穩穩錮住。
沈邵只覺懷中湧入一抹愉悅的香軟,這縷香與那些名貴的香料不同,這捧軟與那些錦被帛枕亦不同。
他見她又驚又懵的模樣,反倒笑起來,垂頭貼近她的耳畔,在纖細的玉頸間留下一抹燙。
“你若肯伺-候朕,朕便將葯給你。”
永嘉聞言懵了,雙眸怔怔看着沈邵,待反應過來,拚命從他懷中掙脫開,她急急向後退了數步,懷中起伏,瞪望着他,驚得說不出話來。
沈邵眼瞧着永嘉這般激烈的反應,面上皆是冷漠,反問:“這是不肯了?”
“你瘋了!我是你姐姐!”永嘉不住的搖頭,她不敢相信,方才那句話,是沈邵說的,對她說的。
他聽了,嗤笑一聲:“掛個名而已,還當自己是皇室血脈呢。”
永嘉幾乎是逃出內殿的,沈邵沒有攔她,她跑過長廊,跑到外殿,用力推開殿門,王然的臉出現在眼前。
他有些詫異:“殿下…您…您這是……”
永嘉氣息不定,她看着攔在身前的王然,忽抬手推開他,大步跑出御門。
永嘉跑下台階,迎面打來的是冰冷的雨,細密的雨絲像是一張網,籠罩過來,要將她溺-死似的。
王然站在殿上,見永嘉頭也不回的冒雨跑出去,不知是發生了何事,他左右尋傘想着人給她送去,卻一時找不到,再一抬頭,暮夜雨中已不見了永嘉的身影。
永嘉迎着雨,一步步向宮外走,今日,她才徹底明白,沈邵變了,變得面目全非,她不肯舍的年少情誼,皆是可笑妄念,他們,永遠也回不到過去。
冷雨將她淋透,除了衣裳,除了身子,連着心一併也冷了。
宮牆甬道,又深又長,走不到盡頭似的,永嘉開始跑,又摔倒,爬起來繼續跑,再摔倒,她放聲大哭,被這傾盆夜雨掩蓋住了所有聲音,像極了會被溺死的魚,進不能退不得,她的生路也是死路。
許久,永嘉從地上爬起來,她不再向前走,而是慢慢轉身,回首望去,天地風雨,百年宮殿的最中央,無垠夜色下,燈火最明亮處,是宮中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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