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自從近距離觀摩過活人的傷口因為處理不善,藥材不夠而長蛆的場面過後,已經很少有場面已經能讓柳炎歌不適了。
她說:“沒有……沒被嚇到。”
燕葛笑了笑,說:“那就好。那我就讓人繼續把屍放着了,一會兒有用。”
柳炎歌怔怔地嗯了一聲。
燕葛坐在堆滿文件的案幾前,安安靜靜地低着腦袋想了一會兒,還是繼續批文件。
無論如何,文件是不能不批的。
從各地飛來的情報,一日不處理就會淹掉一張桌子。
燕葛不僅僅是葛衣軍的主人,綠林十八寨替她掌管着整個江北。整個江北都在她的安排下過活,她的筆落一個字下去,就會決定數萬人的性命。所以儘管此時確實很想出去縱馬狂奔放鬆下精神,但她並沒有這麼做。
她沒有多少放鬆的資本。
尤其是在這個情報被泄露出去之後。
燕葛很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正因為見過戰亂中的人生無常,所以才格外地知道生命可貴。
燕葛隨手翻開一份文件,卻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她開口問:“阿柳,你不想要我見周建安,也是擔心這件事嗎?”
“擔心我沉溺情愛,嫁人生子,置眾生百姓而不顧?”
燕葛的聲音很溫和,聽不出來有生氣的意思,但柳炎歌還是格外小心。
“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柳炎歌狂吹彩虹屁:“我知道你是個很厲害的人,有自己的主意,意志很堅定,不會那麼輕易就被蒙蔽了雙眼……”
“但是我之後確實那麼做了?”燕葛揉了揉眉心,打斷了柳炎歌。
柳炎歌默然。
“在你能看到的未來,這確實發生了,是嗎?”燕葛又逼問說。
柳炎歌輕聲說:“是的。”
燕葛徹底看不下去文件,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剋制住情緒,將原本折好的信紙又折回去,然後工工整整地放到那一摞信封的最上層。
然後她霍然起身,冷冷地開口說:“奉天,給周建安寫封回信,說我近日整頓軍紀,將宴會改期。”
一直以來都在她下手安靜地分揀信件的幕僚奉天,沉默地攤開信紙,開始組織語言,用工整的楷書寫下官方的語言。
中軍主賬很大,燕葛在當中來回焦躁地踱步,始終離那具屍體遠遠的。
“你生氣了?”
過了很久,柳炎歌才小聲地說。
聽到柳炎歌聲音的瞬間,燕葛強迫自己放鬆。
“我沒有生氣。”她冷冷地說:“既然是我未來的選擇,那也只能怪我自己。”
她察覺到語氣有些冷硬,強行和緩了語氣,又說了一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我現在既然知道了,阿柳以後就不用擔心這件事了。”
真正讓燕葛焦躁的地方在於,她想要問更多關於未來的細節,可是她知道阿柳既然不說,自然有她的原因。
不能逼迫阿柳。
燕葛想。
她不知道阿柳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離開。
她來得蹊蹺,或許同樣也會走得突然。
無論阿柳的來路到底是什麼,她在幫自己,這是可以肯定的。
不能逼迫阿柳。
燕葛再次對自己強調。
如果逼迫太甚,她拋下自己一走了之怎麼辦?
柳炎歌完全不知道燕葛在想什麼,她作為一個外掛,確實是很廢物的。既不能附身,也不能讀心,甚至無法對除了女主之外的人講話。
如果燕葛生氣了以後不和她說話,她也沒有有效的辦法。
這就是為什麼她總是在瞻前顧後,顧慮頗多。
儘管事情似乎進展得很順利。
比她一開始計劃的還要順利。
順利得過了頭。
“那你準備怎麼做?”柳炎歌問。
燕葛臉上扯出一個微笑:“老皇帝還沒死,不宜率先撕毀盟約。就如同盟約所說,先入京者稱帝。”
就在兩個說話的功夫,得到傳令的正副將領們很快也陸陸續續到了營帳之中。
十一位正將,二十四位副將。
二十三位女子,十二位男子。
整整齊齊站在中軍帳中,看着帳中仰面躺倒的屍體和地上逐漸凝固的一大灘鮮血,一言不發。
等人齊了之後,燕葛才拍了拍手,柔聲說:“人都來齊了?”
傳令兵上前交令:“各部當前各自留下兩位副將鎮守,其餘高級將領全都到齊。”
燕葛點了點頭,隨口說:“很好。”
三十五位將軍沉默地注視着燕葛。
她們各自都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對最近由刑官主導的軍紀整頓和暗探篩查有所聽聞,但所有人都沒想到,最後竟然會查到正將頭上去。
所有人都有些膽寒。
當然不是因為見不得屍體。
她們每個人都是憑藉著軍功走到今天的,各種人間煉獄一樣的景象,可是說是毫不陌生,不要是說繞着屍體開會,就算是對着屍體吃飯,對她們來說也不值得動一下眼皮。
真正讓人害怕的是那具屍體的身份。
陪着大將軍從起事走到今天的老人,大將軍十來年的親信,數次戰爭下掙命到了正將位置的人,竟然背叛了將軍,在這個關頭……
這讓她們怎麼能不膽寒?
刑官竟然真的將手伸向了正將,正將竟然也會被刑官殺死,這讓這些正將副將怎麼能不悚然而驚?
燕葛站起身,在堆滿文件的長桌旁俯視着軍中諸將,平靜地開口說:“這次請諸位前來,實在是因為情態嚴峻。”
她冷聲問:“據說南軍有意與我聯姻?”
正副將領面面相覷。
這三十多人中,柳炎歌見過的不多,儘管這些天來燕葛做什麼事情都不避諱她,但她來的日子還是太短,也就只認得出來二十多張臉,叫得出來十幾個名字。
當中最熟悉的,還是剛到這個世界就見過的三娘。
柳炎歌透過燕葛的眼睛,格外注意三娘的表情。
果然不出乎她所料,從三娘眼中閃過的是一陣狂喜。
在經過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有人開口說:“是有這個傳聞。”
說話的是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婦女。
她的臉龐上滿是風霜的痕迹,鬢邊夾着幾縷白髮,如果不是之前見過,知道她也是正將之一,柳炎歌會覺得她可能只是個普通廚娘。
但不是的。
她是個殺敵很多的老將了。
這位執掌着二部的女人開口說:“自從盟約簽訂之後,就有這個傳聞。”
其他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種事干係重大又涉及大將軍的私事,尋常人還真不好開口。可是這位二部的正將,歷來都是以公正和客觀的態度為人所知的。
她通常不發言,但每次說話,都是發自本心。
很是受到軍中各位高級將領的信任。
燕葛定定地看向她,輕聲說:“五姨?”
五桂芳沉聲說:“這傳聞風很大,屢禁不止,如果說當中沒有人推波助瀾,是不可能的。”
她目光轉向在場的男將,若有所指地說:“尤其是五個男部。”
燕葛不怒反笑:“我明白了。”
如果她是個男人,是斷然不會有這種傳聞的。
可就因為她是個女人,到了這地步,天下近在遲尺,竟然就有人開始打這種主意了。
最可怕的是,竟然還真的有人從心底里覺得她應該找個人做主子,哪怕她歷來戰場上都衝鋒在前,拿命換來那一場場膽戰心驚的勝利。
整個葛衣軍中,沒有人比燕葛殺敵更多。
結果竟然就連軍中正將,都真心誠意打心底里覺得她應該在這個關頭找個英雄嫁出去。
燕葛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刺痛感。
韓宏國是她當初從人肉鋪子裏救出來的,她知道對方絕對不會背叛自己。他確實覺得是為她考慮,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更讓她覺得可悲。
燕葛突如其來的發笑,讓柳炎歌都覺得有些可怕。
柳炎歌小聲地說:“燕葛?”
燕葛就算在這種時候,也仍然記得要安慰她:“沒事,不用擔心。”
柳炎歌蜷縮在燕葛的識海角落中默默抱緊了膝蓋。
燕葛表現得越是正常,她越覺得害怕。
“阿柳,事情沒那麼糟糕,別害怕。”
事情當然已經很糟糕,但既然已經發現,就總還有挽回的餘地。
柳炎歌緊張地注視着接下來的發展。
燕葛向旁伸出手,冷聲說:“拿刀來。”
立刻就有近衛遞上一柄雪亮的長刀。
燕葛持刀在手,暴怒出手,將身前用實木製成的厚實長桌一刀斬成兩截。
她臉上沒有半分笑意,展現出柳炎歌之前從未見識過的,戰場上才會出現的羅剎般兇狠模樣。
燕葛看也不看飄飛起來的漫天文書。
“準備攻城。”
“七日之內,拿下京城,斬殺大正皇帝趙鳴琅。”
“一月之內,絞殺南軍,拿周建安的腦袋來見我。”
眾將領單膝跪下,欣然領命。
“諾!”
閆三娘眼中閃着狂熱的光,她昂起頭看着長身而立,手持利刃的燕葛,開口說:“三娘願為先鋒,請大將軍示下。”
燕葛點頭:“韓宏國泄露軍機處死,副將呂二妮補位。此次作戰,七部為先鋒。”
“諸位將領,回去等候命令,隨時準備攻城。”
一道道命令從燕葛口中發出。
葛衣軍在柳炎歌面前展現出完全不同的一面。
就像是一直蟄伏的猛獸終於露出了獠牙。
她着迷地看着燕葛有序地開啟一場戰爭,設下羅網,將整個天下納入囊中。
柳炎歌對這樣的女人,完全沒有絲毫抵抗力。
她毫不猶豫地相信,燕葛一定能夠取得最後的勝利,但她還是忍不住擔心。
“之前不是說現在不適合交戰嗎?”
燕葛垂眼看沙盤。
方才中軍帳中的一片狼藉已經被清理乾淨,屍體被拖了下去,被當成祭品砍斷的桌子換了張新的,漫天飄飛的文件也都被收攏整齊,放置到一旁。
柳炎歌注意到,燕葛的刀鋒準確地避過了那些文書,沒有讓文書受損。
但畢竟是紙張,輕飄飄地掉到地上沾了些灰塵,還是免不了的,不影響觀看就是。
既然決定交戰,文件就換成了沙盤。
柳炎歌挑了個燕葛放鬆的時候,才開口問她。
燕葛坦然承認:“確實不是開戰的好時機,但我忽略了一件事。”
她在和柳炎歌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態度異常平靜,絲毫看不出方才的怒火。
柳炎歌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她剛才只是在激勵士氣,還是她能夠很好的控制情緒。
不管怎樣,她都喜歡。
燕葛說:“我是一個女人。”
“兩個男人選擇和談,那肯定是出於各方面的均衡考量。但如果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選擇和談,那麼就讓人懷疑他們之間確實有什麼。”
“我忽略了這件事。”燕葛說:“所以就算此時開戰不是好時機,我也沒有拖下去的餘地。”
“再拖下去,恐怕軍心動搖。”
柳炎歌聽明白了。
她喃喃道:“太不公平了。”
那些人明明是燕葛的部下。
燕葛漠然說:“世事如此,阿柳不必煩心。”
“要開戰,那就開戰便是。”
燕葛唇邊勾起一個冷笑:“就算天時地利不在,勝利也是必然屬於葛衣軍的。”
這是她十年來征戰沙場,用人命堆出來的自信。
只要戰,戰必贏。
燕葛率領的葛衣軍,還從未在正面戰場上輸過。
“只不過……”
每次戰爭都要死人。
不知道這次又要死掉哪些?
燕葛感到悲傷。
她從來不害怕戰爭,但她也並不喜歡戰爭。
燕葛長長的睫毛垂落,遮住她黑亮的眼眸。
“阿柳,你之前上過戰場嗎?”
柳炎歌:“呃,沒有。”
“戰場比較血腥,到時候不想看,就閉上眼睛,不要看就行。”
柳炎歌:“!”
她還沒想過這件事。
在原書作者的安排下,燕葛百戰百勝的設定只是一個背景板,原劇情里從來沒有寫過燕葛在戰場上是什麼樣的。
柳炎歌仔細想了想,拒絕承認她會感到害怕。
“我不會害怕的。”
反而是另一個問題比較要命。
“戰場上我是不是不要和你說話比較好?”
平日裏燕葛批文件,慰問傷員的時候,她和燕葛說小話也沒什麼,燕葛是個一心兩用的高手。就算是柳炎歌不知道怎麼就攫取了她的注意力,她暫時走神一會兒也沒什麼。
但戰場上人命關天。
“我覺得等到了戰場上,我還是不要再和你說話比較好。”
燕葛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抹溫柔的笑意。
“不用這樣。”燕葛說:“殺人我是熟手了,實在沒什麼意思,無聊得很,到時候你陪我說會兒話還能解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