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現在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燕葛的登基了。
“你準備什麼時候登基?”柳炎歌問。
燕葛輕輕鬆鬆地回答說:“隨時都可以。”
她確實有資格這麼說。
這天下已經是她的囊中之物。
“不如阿柳你挑一個吉利的日子?”
柳炎歌聽到燕葛說這話,不由得有些無語。
“你為什麼覺得我還會看日子?”
她只是一個幽魂,又不是什麼算命先生。
燕葛托着下巴想了一會兒,說:“嗯……可能是因為阿柳你看起來什麼都懂?”
無論是衛生還是釀酒,政治儀式還是土地改革,似乎阿柳看見什麼需要改變的地方,都能拿出一個不錯的方法來。
哦對,衛生這個概念還是阿柳講的。
通過注意公共衛生來減少各種疾病的發生,在疾病還沒有產生的時候就進行治療,這就是醫生的最高境界了吧。
燕葛實在是很難不對阿柳的本事心悅誠服。
柳炎歌:“……並不是好嗎……你看之前林玉寫的那篇文章我都看不懂的。”
“那種文字技層面上的炫技,又有什麼需要懂的必要嗎?”
不過說起林玉……
“倒是很感謝她。”燕葛說:“她提醒了我一件事。”
“確實是有很多有學問的女人,雖然她們的丈夫和子嗣是舊朝的官員,但她們本人,如果確實有才能,倒是可以邀請到朝廷里來做官的。”
這樣一來,燕葛用人的餘地就更大了一些。
至於忠誠問題……就像之前所說的一樣,並不是她需要擔心的事情。
如同林玉一樣想要走出后宅,來朝中做官,發揮一下才能的,那些人要自己解決立場問題才可以。
是她們需要燕葛,不是燕葛需要她們。
“我已經收到消息,書院的學生很快就會入京了。”燕葛微笑着說:“她們都是很不錯的女孩子,到時候我帶阿柳去見見她們怎麼樣?”
柳炎歌當然沒有異議。
“好啊。”她說:“這樣的話,其實可以等她們進京之後再登基。如果能夠讓這批女學生見到你登基時的景象的話,她們一定可以成為你忠誠的盟友。”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
關於書院和書院中的女學生們的消息,並不是只有葛衣軍內部的人才知道的。
綠林十八寨打下來北方已經有好幾年時間了,這麼長的時間足夠讓各種消息遠遠地飛到京城,傳到有心人的耳中。
那些以為自己的作用無可替代,就算是換了皇帝也還是要請他們去做官的讀書人們,聽到這些消息,心裏都非常恐慌。
高侍郎回到府上,在空無一人的書房裏發現了母親林玉的身影。
城破之時他的母親林玉遣散了家中所有的僕役,只有羅姬和幾個婢女自願留下與他同生共死。
葛衣軍入城之後,儘管她們展現了極佳的軍紀,並沒有造成太大的騷亂。但作為前朝的高官,很顯然高侍郎的前途很成問題,他把錢都拿去打點上下,根本顧不上再去雇傭僕役和洒掃侍女。
而且現在的僕役也不是很好買。
通常來說戰亂的時候是買人的好時候,可是葛衣軍的規矩顯然和往常都不同。
她們雇了很多人去洒掃街道,分發傳單,宣傳政策。而且還會給一些尤其貧困的人口分發救濟糧。不多,但足以飽腹。
葛衣軍入城月余,城中幾乎找不到走投無路只得賣身為奴的人了。
風氣竟然比城池沒破之前還要好。
這讓高侍郎非常不高興。
各方面都是。
百姓們過的好了,看他們這些前朝舊臣的眼光就開始詭異起來。高侍郎日日去打探消息,在宴席上每每如坐針氈,總覺得有人想害他。
而且沒有僕人,他的日子就很難過。
書房已經很久沒有打掃,除了他常坐着寫東西的那張書桌,其他地方都顯得有些凌亂。
“母親。”他不快地看着林玉說:“家裏這麼亂,為何不洒掃一二?”
林玉在書架前找書。既然羅姬有意想要讀書認字,她就準備將這個陪伴着她的孤女收作學生,好好教一教她。於是就來書房中尋找適合啟蒙的教材。
她的頭髮有些花白,身姿卻還挺拔,站在書架下,轉過臉來看向高侍郎的時候,姿態儼然是從容的。
“你在說什麼?”她冷冷淡淡地問:“你是準備指揮你娘給你收拾書房嗎?我怎麼不知道你的手什麼時候被砍掉了?”
高侍郎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可是整日裏家裏這麼亂,讓人念書都沒有辦法念。”
林玉只是一哂:“我只記得你很小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越是環境吵鬧雜亂,念書越是要專心。”
高侍郎只覺得心裏一股火氣騰地就冒出來了。
“母親。”他冷冷地說:“這些日子您究竟在做什麼?”
林玉也冷冷地看回去。
“城破的時候,您遣散了家中的僕役,這也就罷了,那時候誰知道未來是個什麼光景?可是您又何必給他們發錢?現在家裏的錢被揮霍了乾淨,我打聽到一個門路,只要三百金就能打通葛衣軍一個副將的關節,為我謀求一個職位。結果卻沒有錢。”
“葛衣軍進城也有一段時間了,您這段時間既不招募僕役,也不去打聽消息,整日裏不見人影。我到家連口熱飯都吃不上。”
“我在為了我們的身家性命而奔波,您卻躲在後院裏,靜靜等着我來奉養嗎?”
林玉看着這個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男人,目光一寸寸地冷下去。
“我竟然不知道,原來奉養生你育你的母親,對你來說也是有條件的。我不拿出私房錢來幫你打通你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關節,也不勞動我這把老骨頭給你幹些累活臟活,你就覺得你母親我是個閑人了。”
“你孝順我,並不是因為我生下你,養育你,把你一點點從小小一個粉糰子養到七尺男兒。僅僅只是因為你母親我還有些私房錢,還能幫你管理后宅。”
她覺得有些厭倦。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還有私房錢?十六年前,七年前,三年前,半年前。你哪次遇到事情不是來掏我的錢袋?你說我遣散僕役發給他們太多錢,他們為我做的事,比你這個當兒子的可要多多了。怎麼給我幹活兒我不給他們發工錢的嗎?你以為這個時候還欠下人的工錢,不會有任何後果是嗎?”
林玉感到非常失望。
“我沒錢了。”她說:“你自己想辦法去籌你那三百金去吧。籌不到就老老實實去當個平頭百姓。刑官們查明你沒有太草菅人命,勉強算是個合格的官員,把你全須全尾的放回來你還不滿意,非得弄個官兒做做?”
高侍郎咬牙切齒:“母親,我不當官,沒有糧晌,您又不願意拿錢,不願意僱人。這麼大一個院子,這麼大一個書房,您來洒掃嗎?”
林玉看着他:“這是你的宅邸,你沒有長手嗎?怎麼你腦子裏就沒有自己動手打掃的概念嗎?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母親,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做這種下人才幹的事情?”
“所以我能做是嗎?”
林玉合上眼睛,狠狠地平靜了一下心情。
儘管早就知道她從小養大的這個孩子,脫離她的懷抱步入官場和社會之後已經變成了一個她認不出來的人,但每一次她仍然止不住地情緒低落。
“其實我早就想和你說一件事了,但你已經好久沒有來和我問安,所以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和你見面,自然沒辦法和你講。”
林玉對高侍郎說:“我寫了一篇策論,大將軍說我寫的不錯,邀請我出任官職。”
高侍郎睜大眼睛,和母親四目相對,一時間連風都靜止不動了。
“母親……”他顫聲問:“是真的嗎?”
林玉仔細觀察着他臉上閃過的那些細微的表情。
她看到一閃而過的嫉恨。
轉眼就被興奮而掩蓋了。
“母親,我們有救了。”
她冷淡地說:“不,是我有救了,不是你有救了。”
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比母親更了解她的孩子,但也正因為了解,所以林玉感到心灰意冷。
“我準備和羅姬搬出去住了。”她帶着快意說。“你最好祈禱你做的那些事情不要被刑官發現吧。”
“娘!”高侍郎這聲呼喊簡直可以說是撕心裂肺。
“你要拋下我?你怎麼可以拋下我!”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我可是你兒子啊!你怎麼能拋下我?”
“對,你是我兒子,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高天乩,我不欠你,你欠我。”
林玉離開高府的時候,只帶着幾本書幾件衣服,羅姬在身後嘟嘟囔囔說要把家裏那些用大夫人的錢買的東西都搬空,林玉只是微笑。
她嫁到高府的時候,帶來了簪纓世家傳承足有四代的私產做嫁妝,放地契的盒子都用了三個。
臨走時,所有錢都沒有了,她還留下了一塊兒從她身上掉下來給她帶來了巨大痛苦的骨肉。
但她依然是幸運的。
她有機會能離開。
如果不是遇到了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普天之下出了一個燕葛,她連離開的機會都不會有。
“我自由了。”她站在軍營前感慨。
葛衣軍的軍營前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冷肅。從她身邊走過各種各樣的人,或者進去,或者出去。這僅有的一處入口於是變得有些像菜市場。
儘管林玉本人其實也並沒有去過幾次菜市場。
她的目光從那些哨兵們身上掃過,從她們緊繃的神經可以很輕鬆地看出來,這裏其實是外松內緊。
羅姬躲在她的身後,探出個腦袋看着身邊走過的一隊民夫。
那些民夫穿着簡單卻整潔的褂子,肩上挑着沉沉的擔子,裏面白乎乎的,竟然是石灰。
林玉拉了她一下,讓她從自己身後站出來。
“不要亂看。”
她始終記得這裏是軍營。
等輪到她的時候,林玉遞上之前傳令兵送來的令牌,簡單地說明了她的情況:“閆將軍說我如果願意為大將軍做事的話,可以解決我的食宿問題。”
守衛核查了令牌,登記了她的姓名和來意,就把她放進去,並且派了一個士兵來給她領路。
羅姬等走遠了,才小聲說:“那個大頭兵居然會寫字。”
認字的人不就是讀書人?讀書人怎麼不當官去當個守門兒的小兵?
林玉笑笑,正準備鼓勵她幾句,讓她也安心跟着自己念書,就聽見給他們領路的那個女兵開口了。
“葛衣軍里有學堂的。妹妹你要是想學的話,可以去看看。免費的。”
林玉聞言大吃一驚:“還有這種好事?那豈不是軍中人人都能認字?”
她本已經對燕葛和葛衣軍報了很高的期待,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剛來到軍營,這裏的人就又給了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為她們領路的女兵本來就擔負著給來賓宣傳葛衣軍的任務,都被指導過什麼是可以說的,什麼是不能說的,此時聽到林玉的話,也很樂意給她講一講葛衣軍的好處。
“這又有什麼?”她微笑着說:“你以後就知道了,能給大將軍效力,那真是天大的機遇。”
林玉默默點頭。
能夠在燕葛手下做事,確實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機遇。
燕葛收到林玉與兒子決裂,投靠了閆三娘的消息之後,將消息展開給柳炎歌看:“我說的對吧?”
關於林玉究竟是忠誠於她,還是忠誠於她的兒子,那是她要做選擇的事情。
燕葛確實不必操心。
“對。”柳炎歌說。“你說的都對。不過她怎麼這麼果斷?”
燕葛說:“我給她承諾的,可是一個最少五品官的官職。”
她知道阿柳不食人間煙火,可能不明白一個五品官到底是什麼概念,於是就簡單地打了個比方。
“如果給她兒子一個做五品官的機會,他兒子大義滅親殺了她恐怕都是願意的。她僅僅只是劃清界限而已,已經非常心慈手軟了。”
柳炎歌有些語塞。
“這……這種人……”
燕葛微微一笑:“阿柳你不信嗎要不要我給你試試看?”
能在趙鳴琅手下爬到京中高官位置的,可不會有什麼天真的好人。
柳炎歌搖頭:“不用了。”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比燕葛更清楚這個時代的人們是什麼樣子。她選擇相信燕葛。
“我相信你,你是個好人就夠了。”
燕葛嘆口氣:“阿柳啊……”
她是個好人嗎?燕葛不這麼覺得。
但她會給好人一個生存的機會的。
“來繼續批公文吧!阿柳。你上次說的育嬰堂的事情,我覺得每年三百金不太夠,可以加到一千金。”
柳炎歌:“……”
比起批公文,她其實還是挺喜歡和燕葛胡扯的。
說到底……她一開始來這裏是做什麼的來着?她到底是怎麼從高大上的隨身外掛淪落到貼身秘書這個可悲的地步的……
“你什麼時候再出去騎馬啊?”她哀嚎:“我想看看風景嘛。”
燕葛安撫她說:“等局勢穩定之後。”
局勢什麼時候穩定?
只要一日這天下的基層官員還是那些南方的秀才舊朝的遺民,這局勢就一日沒有辦法穩定。
燕葛在耐心地等待着後方的支援。
後方的支援在趕來的路上。
綠林十八寨中大刀寨的寨主親自護送三百名身披藍袍的女官們往京城趕來。
在燕葛未曾打下京城的時候,她們呆在北方,一邊等着前線的消息,一邊在後方安撫民眾,休養生息,並且提供着源源不斷的後勤支持。
而當燕葛攻破京城之後,她們就按照早就做好的規劃,抽調一部分曾經管理過一陣子城池的熟手去京城赴任,然後從書院中,提拔一部分學生去填補他們的空缺。
這樣將後方已經梳理過一遍的城池交給經驗相對不足的人,讓經驗相對豐富的人去應對京城錯綜複雜的局勢。
和大刀寨的嘍啰走在一起的女官們,儘管都或多或少地做過一陣子的官兒了,但遙遙望着遠方的京城,心裏依然是不安的。
“我們真的能夠不辜負燕頭領的期待嗎?”
夜深時,三三兩兩的學生們聚在一起,在篝火周圍小聲地議論着。
她們為了趕路,錯過了驛站,此時四周一望無際,是荒郊野嶺。
但火升了起來,沒有人感到害怕。
她們只害怕讓燕葛失望。
夜晚的篝火緩緩燃燒着,照耀着女人們的臉龐。
她們的年齡或大或小,年紀大的已經做了姥姥,年齡最小的那個,今年才只有十六歲。
但是她們一樣的美麗,一樣的充滿着活力和生機。
聽着同伴的擔憂,穆紅玉撥弄了一下篝火,平靜地開口說:“到了京城做的也不過就是你們平日裏在後方做的那些事情。又有什麼好害怕的?管賬的繼續管賬,做父母官的繼續做你們的父母官。判案的判案,治病救人的,繼續治病救人。換了個地方就不懂得該怎麼做了嗎?”
有人小聲說:“可是聽說京城比我之前在的平安城大多了。”
“也就只是大了一些而已。”穆紅玉淡淡地說:“沒什麼了不起的。前面有葛衣軍的姐妹們撐着呢。”
說起葛衣軍,書院裏的女官們頓時就放鬆下來了。
“那就確實沒什麼好怕的了。”
書院和葛衣軍是燕葛手下一文一武兩個支柱。
她們彼此扶持,是對方最堅強的支撐力量。
“我現在只有聽到葛衣軍傳來捷報的時候,才能放鬆下來。”有人開口說:“我的姐姐就在葛衣軍三部當兵。”
“我閨女在九部。”
“我母親在八部。”
“唉。”有人嘆息:“其實我也想呆在葛衣軍的。可是……”
她伸出手給大家看。
她的右手,整整齊齊少了三根手指:“我沒有辦法握刀。”
她仰起臉,火光下,她佈滿整張臉的刀傷在眾人眼前一覽無遺。
“我這個廢人,拿不了刀了,現在只有寫寫字動動嘴的力氣了。可是曾經,葛衣軍剛成立的時候,我也是當中一員戰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