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江南那些世代做官的,看樣子對我的意見很大。儘管他們歷史上最擅長的就是見風使舵,兩面下注,往往事情發展到現如今這個地步的時候,他們早就該徹底臣服於唯一一個霸主了。”燕葛翻看着閆三娘遞送上來的名單,開口和柳炎歌說。
“看來接受一個女人的統治,對那些人來說,比接受反賊的統治更難。”
當她殺掉周建安之後,各方面的事情突然就都變得順風順水起來了。
京城、南方,確實是有人對她的統治很不服氣的,當中各方面的勢力都有,但是這些土雞瓦狗甚至用不着燕葛費心去對付。混在他們當中那些骨頭軟的,早早就投誠把他們當做投名狀送上門來了。
所以……他們現在能做的也就只有發表一下意見罷了。
還得珍惜這短暫的時間。
再過一段時間,就連這發表議論的時間,都不會留給他們了。
“如今還在力主反抗我的統治的,主要還是江南士族。周建安雖然死了,那些士族們的聯盟失去了公認的領袖,現如今羸弱的不堪一擊,但也還是得重視的。”
燕葛只有在面對柳炎歌的時候,才會說出她的憂慮。
在公開場合中,她是不把江南的那些士族們放在眼裏的。
“當然他們做不成什麼大事,可是壞事兒是很擅長的。”
柳炎歌贊同她的說法。
在周建安登基之後,事情確實是壞在那些高門大戶的世家貴族手上的。
可能燕葛曾經覺得誰做皇帝無關緊要,百姓們現在需要的只是休養生息,所以如果能夠避免再起干戈,同時和平地接管這天下,嫁給周建安,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但問題是,一開始就錯了。
誰做皇帝並不是無關緊要的。
燕葛思考了片刻,輕而易舉地就做出了決定,但在這之前,她還是問了柳炎歌的意見:“我覺得,既然他們對我心有不滿,不願意臣服於我,同時又只有壞事的能力,沒有什麼經天緯地的才能,那麼就乾脆殺掉好了。”
“你覺得呢?”她問。
柳炎歌當然沒有意見。
她說:“我覺得很好。”
只有燕葛有底氣說得出這樣的話。
周建安是不行的。
柳炎歌看得到那個周建安做了皇帝的未來。她之所以強烈地反對周建安做皇帝,絕不僅僅只是因為燕葛是個女人,她也是一個女人,所以無法忍受一個女人受騙於愛情和婚姻,將這天下拱手讓人。
那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燕葛除了是個女人以外,她的全部特性,都預兆她會是一個好皇帝。
周建安的王朝,和燕葛的王朝。
不僅僅是男人的王朝,和女人的王朝,那樣的差別。
“江南的士族可能以為,把他們全部殺掉之後,這天下就沒有人來做官了。”燕葛說:“曾經確實是這樣的。”
江南的那些世家是如何成為世家的?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不過是因為他們壟斷了這天下人做官的渠道。他們的勢力根植於廣袤的江南水土,遍佈那裏的每一座學堂。
曾經士族最興盛的時代,朝廷中八成以上的官員都是由來自江南的讀書人,而這些來自江南的讀書人,哪怕是祖上三代貧農,十年寒窗苦讀才金榜題名的,在他成長的過程中,也無法避免地和士族們有了千絲萬縷的因緣聯繫。
八成以上的官員通過血緣姻親和同一片故鄉上錯綜複雜的利益糾葛抱成一團,於是就成了讓皇帝也無法撼動的龐大勢力。
一個皇帝當然可以殺掉他想殺的任意一個官員。
但之後換上去的替代者,卻和上一個,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
他需要人做官,而一個合格的官吏,儘管只要求能夠順暢地進行文書寫作,表面上大差不差地執行皇帝的命令,並不需要他們清白廉潔。這樣的官吏,只有江南的士族門閥可以提供給他。
所以周建安不會對士族們動手。
他不敢。幹掉士族,誰來替他治理天下?
但是燕葛敢。
“綠林十八寨早就在很久以前,就開始興辦學堂了。”燕葛帶着得意說:“其實一開始只是寨子裏的一些姐妹想要認認字兒,但是我去找了很多秀才,願意教女眷讀書認字兒的卻並不多。”
“倒也不是沒有。但是聽說我要他們專教女人之後,一個個的就開始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一邊拿錢一邊滿腹牢騷。拿得錢還要格外多。同一個落地的秀才,教一個女學生收的束脩一定要比教一個男學生高兩倍才願意。”
柳炎歌好奇地問:“這種氣,你也會忍?”
燕葛微笑:“我當然不願意忍。”
所以她就辦了女校。
“後來等第一批女學生認字之後,我就遣散了原本的先生,他們臨走的時候,我派人假裝強盜,拿走了他們身上所有不該得的錢。”
燕葛要養着綠林十八寨和葛衣軍,從十八歲窮到二十八歲,可太知道錢的重要性了。從來只有她搶別人錢的份兒,沒有別人從她手上搶錢的。
“這件事是大概十三四年前發生的,到六七年前,女校里的學生們已經可以給我幹活兒了。”燕葛說:“而且乾的很不錯。”
燕葛知道是為什麼。
除了在燕葛這裏,沒有任何一家書院會接受一個女人去教書,也不會有人聘他們做賬房,就算是去賣字,也很少有顧客願意選擇一個女書法家,除非她的水平要比男人好上很大一截。
這是落魄書生常見的三種謀生渠道。
至於做官,那就更不可能的。
前朝趙氏,在位兩三百年,除了後宮中,未曾有過任何一個女官的出現。
只有在燕葛這裏,這些讀了書的女學生,才能夠學有所用,將她們學到的那些用來濟世安民的本事,充分地發揮出來。
而不必淪落到困守閨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輩子囿於庸庸碌碌相夫教子的生活。
正因為這個機會是如此難得,從燕葛的書院中走出來的女官,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個出現貪腐行為。
她們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不珍惜燕葛給她們的這個機會,整個社會就再也不會有其他任何機會給她。
“等到後方的女官們趕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動手了。”燕葛殺氣騰騰:“正好也給我們的人騰出位置來。”
柳炎歌由衷地為燕葛,和燕葛手下的女官們感到高興。
她們在互相成就。
沒有燕葛,固然不會有那麼多的女官,可是如果沒有足夠多的女官撐起了葛衣軍背後的後勤工作,擔負起整個天下的行政,燕葛也無法成為皇帝。
江南士族會向任何一個霸主臣服。
但顯然在面對比任何人都優秀,僅僅只是性別不同的燕葛時,他們的骨頭突然就硬了起來。
柳炎歌開心地說:“燕葛你很久之前就在為天下做準備了,是吧?簡直是深謀遠慮,也只有燕葛你這樣的人,才能夠改變這個世界。”
燕葛很喜歡被阿柳誇,但是她還是努力保持了鎮定,假裝自己說出這件事並沒有要尋求認可的意思:“其實也沒有很深謀遠慮吧。一個志在天下的人,絕不能僅僅只是登上皇位就滿足的,登基為帝,只是個開始而已。”
柳炎歌突然想起來一個人:“姚星刑官……她也是書院的人對吧?”
姚星的年紀很輕,閆三娘大概已經三四十歲了,但是姚星看起來卻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於此同時,她對法律條文和公文書寫都很熟悉,是個非常優秀的幹吏。
如果每一個從書院裏走出來的女官,都是這樣優秀的官吏的話,柳炎歌可以肯定地說,沒有任何人能夠動搖她的統治了。
“是的,姚星是綠林十八寨第三寨大刀寨寨主的女兒,也是書院的第一批學生。”
柳炎歌微笑起來。
就在燕葛對京城中的風雨隱忍不發,慢慢收攏人心同時等待後方女官們趕來之際。不僅僅只有那些惶恐的前朝舊臣們在積極活動。
在他們的後院,也有一些事情在慢慢發生。
“其實……事情也沒有那麼壞。”
羅姬聽到大夫人這麼說。
大夫人是高侍郎的母親,家裏世代簪纓,後來落魄了嫁到高家,熬死了丈夫,養大了兒子,五十歲出頭才過上好日子。
然後反賊就打破了京城。
大夫人說:“葛衣軍破城總比南軍破城要好。”
羅姬默默地給她奉上溫水潤喉。
這是她做丫鬟的本分。大夫人平日裏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羅姬覺得她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嗓子不好,所以才懶得說話。
因此每次對方開口說話,她都會給她倒水。
對嗓子好。
大夫人卻依然是一副憂思重重的樣子,她緩緩地說道:“葛衣軍有七部都是女兵。女兵的紀律是很好的。這幾日我也打聽過了,城破之後,也就只有王大人、桑大人、李大人,決心殉國,因此帶着全家上吊自殺了。除了他們以外,我還沒有聽說過哪家的妻妾死了。”
羅姬探起頭往屋外看了一眼。
四處空蕩蕩的,沒有人。
也正常。
畢竟現在可不是平常時候。大夫人儘管持家有方,也沒有辦法要求手下的人在這個關頭還忠心耿耿並且冷靜自持。
跑了很正常。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大夫人早就在城破的時候就召集眾人,把錢一分,讓他們各自謀求生路去了。
羅姬現在還留着,反倒不太正常。
外面沒有人,只有羅姬和大夫人兩個,她才有膽子開口說:“就算是賊頭要殺人,該殺的也是那些大老爺們啊。”
大夫人看了她一眼,搖頭說:“你不懂。”
羅姬不以為然。
她當然是很尊敬大夫人的,可是有時候嘛,大夫人也有不講道理的時候。
“把世道搞成這副德行的,可不是那些夫人小姐們啊。夫人小姐們整日裏不過就是吃吃飯綉繡花,能幹得了什麼?真造孽還是那些大老爺們造孽得多。”
大夫人慈愛地看了她一眼:“要讀書啊,羅姬。”
“歷來城池淪亡的時候,死的最慘的,就是後院的女人們。大老爺兒們不過就是一死了之,可是他們後院的妻妾們……史書上,歷來的記載都是這樣的。”
但她親眼所見,卻並沒有發生那種慘絕人寰的事。
葛衣軍接管了京城,但除了街上多出很多巡邏的士兵以外,對普通人的生活並沒有造成很大的影響。大夫人所擔心的,屠城、劫掠、破家、姦汙,並沒有發生。
她知道這並不是因為這裏是京城。
只是因為破城的是葛衣軍。
羅姬聽着大夫人的話,覺得自己被瞧不起了。她撅起嘴:“大夫人,我就是沒有讀過書嘛。我一個女孩子,讀了書又沒有用。”
事實確實是這樣的。
她並不是沒有錢。
大夫人給錢是很大方的,平日裏也很願意教她讀書認字。但她實在是不想學,讀書那麼苦,那麼累,讀出來又不能去做官。
“我啊,只想一直陪着大夫人。”
大夫人於是又陷入了沉鬱的狀態中:“是啊,就算是讀了書……又有什麼用呢?平白多讀了幾年書,反而讓人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再也不能好好相夫教子了。我要是沒有讀過書,渾渾噩噩的,這輩子或許要好過很多。”
羅姬其實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麼,但是她不喜歡見到大夫人這幅模樣。她的世界很小,自從父母為了養活三個弟弟把她賣到侍郎府以後,她的世界裏就只有大夫人一個人了。
她絞盡腦汁想要讓大夫人開心起來。
“這也不對。”
大夫人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我怎麼又不對了?你不是說讀書沒有用嗎?那我也說讀書沒有用,到底哪裏不對?”
羅姬仔細想了想,說:“就是不對。”
主要是大夫人這個心情不對。
“之前說讀書沒有用,是因為讀書不能當官啊。”她的邏輯其實很簡單:“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嘛。”
“哪裏不一樣?”大夫人這話剛問出口,就明白過來。
“你是說……”
“對啊,我記得葛衣軍里好多官兒,都是女的。”羅姬興高采烈地說:“當時城破的時候,我就在街上。有一群當兵的直奔着旁邊的親王府就過去了,我當時站在一邊快要被嚇死了,但她們看都沒看我一眼。當中領頭的就是個女的,騎着馬,手裏還拿着長長的矛。實在是太威猛了。”
大夫人聞言皺起了眉。
“你怎麼會在街上?我不是告訴過你,好好獃在家裏哪兒都不許去嗎?”
羅姬這才發現露餡兒了,連忙吐了吐舌頭,嘿嘿笑着說:“我去買菜嘛。家裏的人都跑完了,做飯都沒有菜。而且我哪兒知道她們就偏偏那天破了城呢?”
她不敢糾纏這個話題,趕緊又說:“大夫人,我聽隔壁王大人家的小紅說,不僅是當兵的,葛衣軍里好多當官兒的都是女的。而且很威風的,葛衣軍都沒有那些穿白衣服的女人威風。”
她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來:“對了,聽說她們是刑官。那些穿白衣服的,葛衣軍現在管城裏,她們專門管葛衣軍。”
大夫人聞言看着她,似乎已經猜到了她要說什麼。
眼神里又是渴望又是畏懼。
“大夫人,不如你也去當刑官唄!”
大夫人瞪大了眼睛。
“可是、可是……”
羅姬雖然不聰明,可是畢竟和大夫人一起生活了那麼久,她比大夫人那個侍郎兒子都要了解大夫人,一眼就看得出來大夫人雖然張口結舌,但其實心裏就是很想去啊。
“大夫人那麼聰明,家裏管的井井有條,我看當個刑官去管那些當兵的,也完全可以啊。”
羅姬雖然不喜歡念書,但她心裏還是有一種樸素的對於讀書人的敬畏感。
在她看來,讀書人都了不起。
大夫人雖然是個女人,可她也是個讀書人,所以她也了不起。
“這麼說來,葛衣軍可比老皇帝好多了。老皇帝居然都不讓大夫人當官,實在是太可恨了。”
然而讓羅姬驚訝的是,此時的大夫人竟然開始畏怯和猶豫了。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大夫人這種樣子。
大夫人簡直是她見過最厲害的人了,就算是老爺把大夫人的私房錢都拿出去花了,大夫人把他叫來質問,她也是冷冷淡淡的,跟菩薩一樣,眼裏什麼都沒有。她從來沒見過大夫人這種驚慌失措的樣子。
“可是我什麼都不懂……”
羅姬瞪圓了眼睛:“怎麼會呢!我看管那些當兵的也不比管家裏的僕役們難啊。”
大夫人其實也明白。
她讀過很多書。書里都是濟世安民,匡扶社稷的道理。讀得多了,怎麼會有人能夠忍住不去暢想這些事呢?
沒有人會不想要拯救世界。
可是……
可是大夫人活到五十多歲,平日裏能夠施展才華的地方,不過是後院一方小小的天地,家裏一百幾十個買菜做飯的僕人罷了。
她感到害怕。
“我想,或許這麼些年以來不讓女人做官,應該是有些道理的吧。”她不敢說這話出來,可是每一次她看着替她的兒子寫的公文得到讚賞,每一次,她都會忍不住這麼想。
為什麼同樣的事情,她不能做,一定要養個兒子出來替她做?
為什麼她能夠培養出一個能幹的好官出來,但是卻不能以她自己的聲名去建功立業?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她年輕的時候還會質問這世道,想着是世道的不對,可是年紀大了之後,她卻將矛頭調轉向自己,逐漸開始覺得,或許男女真的不一樣。
但這個時候,葛衣軍又出現了。
“是世道的錯。”她們說。
“我真的可以嗎?”大夫人喃喃說。
羅姬盲目地說:“大夫人當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