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上寄餘生
不知多久后,余勝醒來。身側江水流逝,他躺在冰冷的河岸上。暮色將晚。
腦海中翻湧如沸騰,原來前世因緣定,從南京逃出家破人亡的余勝與二十一世紀的富二代余勝,前世今生竟是同一人。
或許是這國恨家仇太過濃烈的緣故,二十一世紀的富二代余勝的靈魂被強行拽到這個國破家亡的余勝身上。
這個亂世之中的余勝,即使身負武功,即使識得水性,即使體質極好。也絕沒有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數十個小時,漂流數百里的能耐。身體不堪重負,自然是早就死了。之後後世莫名穿越而來的靈魂,為其帶來一線生機。
余勝醒來。兩世為人的記憶都在腦中清晰可辨,這一世的余勝已死,他將代替他活下去。醒來后,他發現自己手中拽着一個人,是葉輕語。
這是這一世余勝至死不曾放手的戀人。
經過江水長時間的浸泡,葉輕語的血液早已流干,身體也被泡的發白。髮髻散開,長至腰間的頭髮完全披散開來。
余勝醒來的這處江岸,污濁而有人跡。淤泥肥厚,並有各種遺棄的破碎器具。余勝找到一口破了的鐵鍋。敲出一片鏟子狀的鋒刃。挖開被寒冷凍得有些硬起來的淤泥。
忙到半夜,余勝挖開一個一人多長,三尺多深的坑。將葉輕語的容顏整理乾淨,已經面目全非的容顏與記憶中的如花笑靨相對。悲痛洶湧而來。
余勝將葉輕語埋葬,一層層的覆上泥土,並按壓結實。
這個女子最後的願望,便是要他活下去。
余勝對已經沉眠於大地之中的葉輕語說:“雖然這只是我的前世,但是我會聽你的話,好好活下去。余勝這個名字不好,兩世為人我都沒有什麼勝利可言,所以,以後的我,將叫做餘生。”
“至愛從此逝,海上寄餘生。看着繁華燈火,看這幢幢建築,看這隻在後世照片中見過的和平女神像模糊的輪廓,我便能猜到,此處已然是上海灘,是十里洋場。這裏是淪陷后唯一的孤島,有殺之不絕的日本人。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拚命的,我會在這裏好好活下去……”
餘生拜別葉輕語,便急速離開。他的身體被冰冷的江水不知浸泡了多久,雖然挖坑時的活動讓他的身體已經活動開,有熱力從體內散發出來。但衣衫依舊潮濕,身體疲憊至極,極端需要溫暖與食物。
並且,他並不確定此處是否有人巡邏。連續幾個小時無人從此經過,是他的幸運,但並不是正常現象。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
餘生將衣衫和容貌儘可能的收拾得乾淨利落,便向租界內走去。他聽見遠處有槍聲傳來。
上海租界由來已久,自前清開始,至日本人侵佔上海,已有近百年的歷史。
一八四五年,前清蘇松太兵備道官慕久與英國領事巴富爾公佈《上海土地章程》,設立上海英租界。隨後,列強紛紛入駐上海灘。
一八四八年,美國人在虹口設立美租界。
一八四九年,在上海縣城與英租界之間,法租界建立。“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著名警示牌,堂而皇之的立在租界之上!堂而皇之的豎立在中國的土地上!
當時的西方,在入侵東方后,或許是出於害怕報復的心理,提出了著名的“黃禍論”。成為十九世紀最著名的極端民族主義理論。矛頭指向亞洲,指向清末已經衰弱的中國。
提出“黃禍論”的西方人,用歷史上自我的失敗,作為當下侵略亞洲的理由。他們認為歷史上曾有三次危及西方生存的“黃禍”。
第一次“黃禍”發生在公元4世紀到公元5世紀之間。自從西漢初,匈奴人被漢人擊敗后。匈奴人便一蹶不振。
到了東漢初年,匈奴分裂為北匈奴和南匈奴,南匈奴附漢稱臣,逐漸被漢民族的血脈融合掉。
而東漢聯合南匈奴擊敗北匈奴,迫使部分北匈奴西遷。西遷至歐洲的匈奴人對羅馬帝國不斷征伐掠奪。而被漢民族擊敗的北匈奴,相對於羅馬人而言,仍然算得上強大!
致使西羅馬帝國和東羅馬帝國衰敗,間接造成了西羅馬帝國滅亡,使當時的歐洲人聞風喪膽。號稱“上帝之鞭”的阿提拉將歐洲人抽打的痛楚無比。
被漢族擊潰的殘餘部落,成為西方人的勁敵。
第二次“黃禍”發生在公元11世紀至公元12世紀。
五胡亂華的分裂結束。隋朝統一中原,而對中原虎視眈眈的突厥人分裂成為**和西突厥。
他們仍然沒有佔據中原,被強大起來的漢民族歷史上最強大的封建王朝,唐王朝滅亡!突厥一族,只剩下部分西突厥部落西遷至西亞,建立了多個國家和王朝。西突厥人對東羅馬帝國的征伐引發了十字軍東征,最終西突厥建立的奧斯曼帝國滅亡了代表西方古典文明的東羅馬帝國!
並且,這些突厥人在歐洲生存了下來,並日漸繁盛。如果有人對奧斯曼這個名字不太熟悉,那麼,奧斯曼土耳其這個名字,想必會如雷貫耳!
被漢族擊潰的殘餘部落,又一次,成為西方人的勁敵。
第三次“黃禍”發生在公元13世紀。
由拔都率領的蒙古軍隊,第二次西征在攻佔布達佩斯后,前鋒攻至維也納附近的諾伊施達。
蒙古軍隊主力渡過多瑙河,攻陷格蘭城之後,窩闊台去世的消息傳來,拔都為了爭奪汗位而被迫東歸。
此時的蒙古部族極為強大,三次西征為蒙古人建立了史無前例的巨大王朝。印度、中國、俄羅斯,這些如今世界上領土面積排得上號的國家,在那個時候,都只不過是這個巨大王朝中的一員而已。
另外有一種說法,就是蒙古族的西征給歐洲帶去了黑死病。這種傳染病蔓延之迅速,致死率至高,至今仍然讓人望而生畏。人一旦感染后,便無法救治。而從發病到死亡,通常只有半天的時間!
根據今天的估算,當時在歐洲、中東、北非和印度地區,大約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人口因黑死病而死亡。大約有兩千五百萬人!
直到肥皂被發明之後,黑死病才逐漸消失。在黑死病逐漸消失后,歐洲人的宗教桎梏大大減輕。人文思想復蘇,文藝復興萌芽初露。
正是因為這些歷史劇變,西方人在發現清政府無比孱弱的時候,在成功的將清王朝變成半殖民地國家后,仍然對中國有着隱約的警惕。
“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標語,在極盡鄙夷之能事外,還有那麼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遠與警惕!
並且西方人從日本成功的變革中,發現中國變革並強大起來的可能。
一九零二年九月二日,威廉二世在致尼古拉二世的信函中說:“二千至三千萬受過訓練的中國人,由六個日本師團加以協助,由優秀、勇敢而仇恨基督教的日本軍官指揮,這個前景默察起來是不能不讓人焦慮的。”
只是,此時的西方,並不理解中國人的性格。中華民族能在五千年中延綿不絕,並不是因為會侵略其他民族,中華民族對外族的包容與忍耐力令人吃驚。而是因為以農業為根基的文明,與生俱來的勤奮。
而與此同時,中華民族也並不會容忍外族的侵略,以及所謂的“領導”。所有曾經對中原虎視眈眈的民族,匈奴、鮮卑、突厥、蒙古、滿清,無論是否入主中原,不是逐漸消亡,就是被中華民族建構起來的華麗文明所同化,從無例外!
到頭來,中華民族的主人從來都是自己。
日本學者也逐漸發現了這一點。所以,在日本準備侵略中國之前,制定的策略便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入侵,而是包括經濟、政治、文化諸多方面的全面入侵。妄圖消滅並代替中華文明。
所以,日本軍隊在進入中國后,不但有殺光、燒光、搶光的三光政策,而且在消滅原有中華民族遺存的時候,逐漸的將日本國內的一些東西移植過來。興辦日本學校、建築日本民居、喬遷日本居民。
直到日本人佔據的,已經威脅到了西方列強的生存空間,二者的矛盾才爆發開來!並且,此時西方諸國,也已經陷入與德國的糾纏交戰中,特別是英法兩國。實力大幅削弱。在遠東想要維護自己的利益,只能以溫和的態度對待中國本土的勢力與民眾。
在日本人進佔上海后,大量的難民湧入上海租界中。租界當局對難民的手段並不激烈,不能算是縱容,但也算得上中立。大量的難民被上海市各界組織的救濟委員會、上海慈善團體聯合救災會、國際救濟組織、各地同鄉會收容。當然,還有更多的難民當局無暇顧及,但相比以往,態度已經算是好了許多。
自然裸露的河岸與行人路之間的距離極短,餘生不過是走過十幾步路,便已踏上行人路。馬路寬闊,槍聲響起,又是半夜,街上除了幾輛偶爾飛馳而過的汽車,一個人都沒有。
槍聲越來越近,雖然稀疏凌亂,卻連續不斷。顯然是有一場槍戰就在左近。餘生判斷着槍響的方位與密集程度,閃身進入一條狹長的里弄中。
這裏顯然與槍聲響起的位置有一定的距離。餘生並不敢沿着黃浦灘路行進,畢竟在如此寬闊的街道上,隱藏行跡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他沒有身份證明,沒有親朋好友,也沒有具體住所。無論是被巡捕房發現,還是被日本人發現,都不會有好下場。
只是事情並不按照餘生的預想發展。他進入的這條里弄與另一條里弄,呈十字狀交叉。進入里弄前,他聽見槍聲明明是大約隔了兩三個街道。路還沒走到一半,槍聲卻離他越來越近了!
並且,前方的十字路口,有腳步聲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餘生已經來不及迴避。向前,會正好撞上迎面而來的人。向後,距離黃浦灘路已經有數百米的距離。一旦被人發現,就是槍靶子的命運。
而左右儘是三層高的上海民居,無法攀爬。有兩三道鐵門鎖的結實無比,連老鼠都進不去。
餘生慢慢後退,不過十幾步,便有一群西洋人拐過十字岔路,朝着餘生所在的街道迎面跑來。身上還穿着巡捕房的制服,手中拿着槍。
這群西洋人看見盡量把身體藏在暗影中的餘生,大叫一聲,舉起手槍就要射擊。餘生大叫幾聲後世被應試教育千錘百鍊過的英語:“I‘mChinese!Don‘tshot!I‘mChinese!別開槍,我是中國人,不是小日本!”
並舉起手來,做投降狀。巡捕房的幾個西洋人互相看了一眼,覺得衣着這麼凄慘的不太可能是最近趾高氣昂的日本人,便放下槍,用中文問道:“你是中國人?你會說英語?”
“沒錯!我是中國人,我學過英語!”
“那你趕快逃命吧!日本特務正在追我們!如果發現了你,他們也絕不會放過你的!”
話還沒說完,幾個西洋巡捕的身後,便有槍聲響起。一個剛和餘生說了兩句話的西洋巡捕被子彈擊中,摔倒在地上。不過倒是沒有擊中要害,那個西洋巡捕一陣痛呼,破口大罵。其他的幾個巡捕和餘生紛紛就地卧倒,或尋找能隱藏自己的位置。
摔落的手槍正好落在餘生面前,居然是德國一九三二年新式的毛瑟——就是後世抗日神劇中俗稱“盒子炮”的東西。能連發二十響。
餘生毫不猶豫,舉槍還擊。這一世的他原本並不會用手槍,不過後世的他,可是半個軍迷。對槍械的了解,算不上專業,卻也比普通人多一點點。大學軍訓時,更得教官看好,比旁人多了些練槍的機會。
而後世的餘生,在應試教育的磨練下,難免有些近視眼和散光,槍法無論如何也有限的很。而這一世的餘生,從小練武,眼力與反應速度練得精準而快速。況且,常年練拳,手臂的力量和腕力驚人,手槍后坐力的影響較小。這一出槍,便是三發連擊。居然擊中兩個尾隨而來的日本人。
幾個西洋巡捕見狀,精神大振,大叫道:“上帝保佑!哈利路亞!中國人,請你和我們一起撤退!”
撤退唯一的困難就是地上躺着的那個西洋巡捕,有西方養尊處優的男子共同的毛病,那就是——胖!雖然在身材高大的前提下,並不能算是胖的出格,但兩百多將近三百斤的重量總還是有的。
幾個西洋巡捕平日哪裏干過碼頭上扛大包的活。兩個人一起也沒有扛得動那個巡捕。但如果再加一個人,火力減弱太多,行動太慢,很容易被日本人一網打盡。
眾西洋巡捕正無可奈何時,餘生道:“我來!”
他自幼練拳,練洪拳對於扎馬步的要求極高。餘生一個四平馬,腿上用力。雙臂一叫勁,吐氣開聲,悶喝一聲:“起!”這個胖大的巡捕便被餘生扛到了背上。餘生頂着數百斤脂肪,對愣神的幾個西洋巡捕大喝道:“還不快跑,我的堅持的時間有限!”
於是,幾個西洋巡捕作為火力掩護,餘生扛着那個胖大的西洋巡捕,沿着永安街飛速的撤離。直到跑到黃浦灘路,眾西洋巡捕才鬆了一口氣。攔下兩輛私家車,眾人擁擠着坐上車,朝着法國巡捕房而去。
車上,受傷的那個巡捕對餘生道:“我的朋友,謝謝你救了我!我是法國巡捕房的巡捕官,卡特雷斯!你叫什麼名字?”
“只要是打日本人,那就不必客氣!我的名字叫餘生。不知道日本人為什麼對你們這些人下手呢?你們可是受到國際公約保護的啊!”餘生扛着這個巨大的胖子跑了數百步,體內的精力消耗一空。
“哎,我的朋友!在法國的旁邊,德國人已經恢復了實力,法國當局並沒有太多精力顧及遠東這邊。所以,我們這些人也就不受人待見了!我們這些巡捕,便是整個法租界的全部武裝了,日本人如果出其不意的將我們解決掉,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以維護治安為由,接管法租界。”
“如果,讓他們接管了法租界,那麼共同租界呢?是不是也要接管?況且,你知道,上海的十里洋場,租界區是最繁華的一段。也是各種精英名流聚集的地方,有許多的財富聚集於此。如果日本人接管了租界,那麼他們就會有巨大的收穫!”
“你看,他們只需要解決掉我們這些人,就會有這麼大的利益。他們又怎會不做呢?在軍隊的面前,國際公約的影響力並不大。”
卡特雷斯告訴餘生,在日本佔領上海后,對租界的衝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最初,巡捕們會採用人牆戰術,站成一排,阻擋日本人越界。
可是,日本在兩三次被阻擋后,便不再光明正大的準備接管租界。而是依靠收買一些漢奸,並派遣日本特工潛入,造成一些對巡捕房的破壞,以期達到目的。這樣的槍戰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巡捕房安葬的巡捕也已經不在少數。
“謝謝你,我的朋友!你救我一命!”卡特雷斯再次致謝。
“不過,你到底從哪裏來的呢,我的朋友?這個時間,這樣的槍戰,所有人都該是躲起來的……”卡特雷斯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