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夢醒
大抵是因為地處偏北的緣故,往年的青州一直都是較早的進入冬季,今年也不例外,過了冬至,位於青州東南的平原郡就開始下起雪來。簌簌的雪花落到屋頂上、路面上,更落到遠方連綿的山脈上,大雪在一切可以覆蓋的東西上面都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使得整座郡城看上去倒是有種素潔的美。
只是這種美,卻無法被此時的皎碧所感受到。
此時時辰尚早,天色也有些灰暗,幸好路邊有着一盞盞的路燈,否則只怕她還看不清腳下的路呢。
皺着小臉,一手撐着厚厚的油紙傘,一手則是拎着一個漆雕的食盒,冰冷的寒風吹過,挾着片片雪花,颳得她的臉生疼,讓她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到斗篷裏面去。
冬天去大廚房那邊取東西什麼的,果然還是最討厭的呢!
在心底偷偷嘀咕着抱怨天氣,皎碧的腳下卻是走得飛快,與此同時,也不見她拎着食盒的小手有所晃動。沒辦法,食盒裏面盛的是姑娘每天早上要用的銀耳皂米粥,雖然等拿到姑娘那裏必然是要重新熱一下的,也不着急晚點拿到,然而關鍵是這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她可不想在這麼冷的時候還在外面慢慢走。
這樣想着,皎碧的步伐愈加快了,幾乎是要小跑起來了的樣子。不過饒是如此,等她回到隨園的時候,她的手都已經有些凍紫了。趕緊地一把放下油紙傘,皎碧掀起厚重門帘兒就進了屋。
相較於屋外的天寒地凍,屋內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也不見裏面燒了火盆什麼的,整個屋裏卻充斥着融融的暖意,讓凍僵了的皎碧重新恢復了知覺。而她披着的斗篷上所粘上的雪花,也是在瞬間就化作了幾滴水,使得整個斗篷都變得濕漉漉的了。
當然,如此的暖意必須要歸功於府中那些燒火的下人。自打降雪了之後,府中一些重要的居所都燒起了火牆,空心的牆磚裏面傳導着熱蒸汽,使得屋子裏面都是熱烘烘的,如同仲春般暖和。除此之外,還有專門的下人負責打掃府里的積雪,輪流着一日至少七八遍下來,整座府邸里也就看不到有積雪的痕迹了,不然方才皎碧也沒有辦法走得那麼快。
看見皎碧進來,正在收拾衣服的沉檀趕緊的迎了過來,接過皎碧手中的食盒放到一旁的炕上,小聲道:“輕點兒聲,姑娘昨晚很晚才睡下的,你可不要吵醒了姑娘。”
一邊脫着斗篷,皎碧卻是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怎麼又這麼晚?”
“我也不知道。”皺着眉頭接了一句,想起近些日子自家姑娘的情況,沉檀又憂心道:“這幾日姑娘也不知怎麼了,總是懨懨的,白天都沒什麼精神,老是發獃,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晚上更是睡不好,老做噩夢,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還別說,好幾次我起夜的時候看見姑娘就那樣呆坐在床上,整個人臉色蒼白得可怕,差點沒把我給嚇死!”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皎碧看了床的方向一眼,又回頭把手中濕漉漉的斗篷給掛到了專門的木架上。
做完這事兒,她又有點詭秘地湊到沉檀耳邊,用極小的聲音道:“你說,姑娘會不會是給魘着了?”
聞言頓時拍了皎碧一下,又狠狠地給了她一個白眼,沉檀壓低聲音喝道:“胡說什麼呢?!”
見皎碧吐了吐舌頭,一臉調皮的樣子,她又無奈道:“我問過蘇姑姑了,蘇姑姑說姑娘可能是做噩夢了吧。”
“可連着好幾天都做噩夢就有點奇怪了吧?”有點不信的皎碧又嘟嚷了兩句,就在她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見到原本一臉嚴肅的沉檀突然綻開笑容來,向著她身後匆匆走去。
“姑娘,您醒了?”
愣了一下,總算是反應過來的皎碧趕緊地也轉身走到床邊,行禮道:“姑娘。”
看着在床前站立的兩人那熟悉卻又變得青澀的容顏,即便是過去了三天,王曦嫵還是忍不住有些恍惚,只是這恍惚中卻還帶着一絲連她都沒有察覺到的恐懼。
任誰在發現自己重生之後都會有這種的感覺吧?
她分明記得自己已經死了,而且是和裴霽一起死的,她親手把匕首插進裴霽的心口,而在這之前,她則是服下了那顆讓南燭配製的毒藥。然而等她重新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她八歲的時候,回到,所有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
她也曾懷疑過之前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個夢,從她八歲到二十歲的年華,都不過是一個異常漫長的夢。可又有那個夢會如此真實,她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夢中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從一開始的一見鍾情,到後來的隱忍不發,直至最後的決絕,如此的心路歷程,哪裏是一個八歲的孩童會在夢中夢見的?
況且她的臉彷彿還能感受到男人體溫,她的手上更像是殘留着黏糊的鮮血,那晚的所有情景都還歷歷在目,她要如何才能承認自己十二年的人生不過是只一場夢呢?
想到鮮血,王曦嫵便又想到了裴霽,她想起裴霽死前平靜的神情,還有那他複雜的眼神。
哪怕是死過一遍的王曦嫵都沒有辦法理解男人那個時候的眼神,而她記得最深的卻是男人臨死的姿態。
那時的裴霽,鮮血不斷地從他的傷口中溢出,流落到床單上便像盛開的曼陀羅花一般,他安靜地平躺在花中,儘管赤身裸體,卻純凈有如赤子,讓她有了想要依偎的念頭。
所以她才會把頭放在裴霽的胸口上,那是她當時所能想到的最安然的姿勢,哪怕是死,她也不怕。
當時的她確實是不怕的,因為她對裴霽的執念已經燃燒了她所有的信念,讓她不顧生死,一心只想要解脫。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她又如何能不后怕呢?
佛曰,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重生回來的這三天,每天晚上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會想到自己臨死前所做的一切,她不僅殺了裴霽,同時也殺了自己。直到現在她還能感受到那種逐漸沉淪落入黑暗的感覺,那種黑暗,是完全沒有光明的黑暗,她只能獨自在其中掙扎,任由蝕骨之痛將她包圍,而她,卻什麼也不能做。
這種感覺,她永遠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可每次閉眼,這種絕望的無力感就會如同潮水一般湧上來,將她淹沒,讓她無法安睡。
也難怪沉檀和皎碧覺得她精力不濟了,試問一個根本無法安眠的人又怎麼會有精神呢?
眼看的自家姑娘突然開始發獃,皎碧趕緊出聲道:“可是奴婢吵醒了姑娘?”
被皎碧打斷了思緒,又聽得她的問話,王曦嫵勉強地笑了笑,“不是,你還沒進來時我就已經醒了。”
皎碧的臉色頓時一垮,這不就是說自己說的話姑娘都聽見了嗎?
大燮的世風還是比較開放的,但這卻不意味着家裏的奴才可以隨意議論主子的不是,尤其是在規矩比較嚴厲的世家大族之中。
白着小臉偷看了一眼王曦嫵,只見她彷彿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皎碧這才稍稍舒了口氣。
假裝沒有看到皎碧的小動作,沉檀卻是不着痕迹地向前走了一步,走到王曦嫵面前,正好擋住了皎碧。“姑娘可是要起床了?”
點了點頭,王曦嫵的聲音略有一絲沙啞,“起吧,也到了該給母親請安的時候了。”頓了頓,她又澀聲道:“好些日子沒去給母親請安了。”
“喏。”應了一聲,沉檀卻並不直接把王曦嫵扶起來,而是轉身走到隔間喚道:“紅綃、青蓋。”
聽到她的喊聲,從隔間又走出兩個少女來,一高一矮,便是紅綃和青蓋了。
“可是姑娘要起床了?”走在前面稍高一點的紅綃手裏捧着疊好的衣裳,沉穩的樣子不輸沉檀。跟在她後面的青蓋反倒是和皎碧更像一些,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看上去就給人比較活潑的感覺。
沉檀、皎碧、紅綃和青蓋都是王曦嫵的貼身丫頭,四人平常的關係也都是極好的,看她們熟稔的樣子就可以知道。
對着兩人點了點頭,沉檀一邊走着,一邊麻利地便把任務分派了下去,“紅綃,你替姑娘更衣,記得先把衣服給暖了。青蓋,去準備外出的木屐和湯婆子,小心不要燙着手了。皎碧準備替姑娘梳洗,我先去把吃食給熱了。”
“知道了,沉檀姐你真是啰嗦。”甜甜的笑着,青蓋走開的同時也不忘調笑沉檀一句。
四人中沉檀的年齡最大,已經十四歲了,而青蓋則是最小的,同樣是八歲,甚至比王曦嫵還要小上兩個月。至於皎碧和紅綃,皎碧比沉檀小兩歲,也就是十二,紅綃則是十歲。因着年紀,沉檀總是一副姐姐的樣子,況且她性子也向來沉穩,每次讓青蓋做事的時候沉檀總不忘叮囑兩句。而青蓋這丫頭則老喜歡和她開玩笑,說她啰嗦。
看着四個丫頭和樂融融又秩序井然的樣子,正從床上坐起來的王曦嫵眼中流露出一絲追憶。
而好不容易等梳洗完又用過早點之後,披着青蓋準備好的銀狐大氅,雙手揣在裝了小湯婆子的套袖中,一副完全過冬的裝備,她這才在沉檀和皎碧的扶持下,走出蝸居了幾天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