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終) 十年
時間的步伐從來不曾放緩,眨眼間已經是開陽曆四十一年春。距離當年先帝過世時的那場宮變,已經過去整整十年了。
十年的時間,足夠許多人、許多事發生改變,但同樣也有一些東西一直未曾變化,埋藏在人心之中。
比方說,裴霽就清楚地記得,十年前的今天,他從燕雲趕回來的時候,得到的卻是王家姑娘同她的父母離開的消息。為了平息離帝的怒火,同時在接下去的幾年中和離國交好,新帝提高了阿嫵郡主的品秩,並且下旨讓她代表大燮同燕東君聯姻。
說不出來當時的自己是什麼感覺,絕望?憤怒?又或者是兩者皆而有之?燕東君搶走了他心愛的女人,還在戰場上堂而皇之地擊敗了他,這種失敗對於他而言,那是從未有過的恥辱!
可更多的卻還是不甘吧?
哪怕直到現在,他仍舊是覺得,自己其實並不是輸給了燕東君,而是輸給了阿嫵,或者更確切地來說,是輸給了前世的他自己。
倘若不是上輩子自己對阿嫵造成了傷害,阿嫵這輩子又怎麼會如此抗拒他?可換個角度來講,如果不是自己上輩子傷了阿嫵的心,他又怎麼會意識到阿嫵對自己的意義。
所以說他這兩輩子,始終陷在無解的循環之中,這何嘗不是命運對他的捉弄呢?
嘲諷地笑了笑,難得見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來,他身邊的司徒燁卻眉頭一挑,“怎麼了屠蘇?”
裴霽很快就收斂了那一閃而逝的自嘲意味,搖了搖頭,冷淡道:“沒什麼。”
司徒燁心中頓時輕嘆,哎,雖然屠蘇不說,但他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至交好友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不過就是為了當年的事情遺憾罷了。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屠蘇會對王曦嫵如此這般長情?這都已經十年過去了,屠蘇卻一直不曾娶妻,甚至之後陛下曾幾次想要給他賜婚,他都拒絕了。
為了這事太尉大人還差點同他斷絕父子關係,屠蘇卻仍舊是我行我素。不僅拒絕了建安許多貴女的追求,而且性格變得愈發冷漠,除了自己之外,他甚至連一個知心朋友都沒有。
看到屠蘇變成如今這樣,他心裏也很矛盾。一方面是怒其不爭,為了一個女人就把自己變成這樣。可另一方面,他卻是不知道該怎麼開解屠蘇,畢竟他不知道屠蘇和王曦嫵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曾經問起過屠蘇,王曦嫵到底有哪裏好的,讓他這般念念不忘?
然而當時的屠蘇卻只說了一句,“是我對不起她。”一句話就直接打消了他譴責王曦嫵的念頭。
到底是屠蘇和王曦嫵之間的事,他也不適合多插手。
只不過雖然有了這樣的認知,但在可以的情況下,他還是試圖開解自己的好友,讓他試着打開自己的心結來。
正是因為如此,這次屠蘇到青州來,他才會跟着一道過來。兩人到了這邊,卻意外的沒有進城,而是到了城外一座山上。
聽這邊的人說,這座山好像叫做什麼鳳鳴山?
“我說屠蘇,咱們到這兒來是幹嘛?”
沿着山路緩緩上山,司徒燁一邊欣賞着四周的春色,一邊則是隨意問道。
裴霽的神情如常冷漠,然而在他的目光中卻流露出一絲追憶之意,只聽他輕聲道:“看花。”
“看花?”司徒燁不解,“看什麼花?”
他四顧打量了周圍一圈,跟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卻是緩緩點頭道:“你說的是桃花?這山上的桃花確實還挺好看的。”
只見整座山,從山腳到山腰,全部開滿了深淺不一的桃花,層疊的花瓣交織成夢境的海洋。微醺的暖風吹來,還有桃色花瓣隨風翩然起舞的,更是讓人在恍惚間察覺到三分春意。
“是吶。”聽到司徒燁所言的裴霽輕聲附和了一句,眼神卻驟然變得迷離起來,“當年,我就是在這片山林中第一次遇見了她……”
他的聲音太輕,司徒燁並沒有聽清楚,但他卻能察覺到身旁好友的氣息一下子低落下去,不由得扭頭看了他一眼。
此時的裴霽卻已經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他獃獃地看着遠處一片桃林,在那裏,虯勁的樹枝上深紅淺紅渲染,而在那桃花之中,卻有一個穿着綠衣的少女,對着一身黑衣的自己露出靦腆的笑容。
少女琥珀色的眼眸原本狹長,此刻卻彎了起來,倒映着無際的花海,看上去格外深邃。她的唇角兩側還有兩盞淺淺的小酒窩,笑起來的模樣有些嬌憨,卻比這滿山的桃花還要好看。
“屠蘇,你怎麼了?怎麼突然就發獃了?”
被他一句話叫醒,裴霽驟然回神。而當他輕輕眨了眨眼睛之後,少女早已經消失不見了。
神情有一瞬間的迷茫,跟着他卻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在垂眸沉默了片刻后緩緩搖頭,“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司徒燁下意識就想問他想起了什麼,卻在注意到他臉色后張了張口,最終什麼都沒說。
兩人於是就在沉默中接着往山上走,路上遇到幾個住在此間的山民,司徒燁正好趁機詢問他們這山上可有歇腳的地方。
一個少女打扮的姑娘很是羞澀地說山上還有一座道觀,雖然簡陋,但歇歇腳還是可以的。說完還很迅速地偷瞄了一眼身邊的好友,然後才小鹿似的跑掉了。
“誒,你說這青州的女子都這麼羞澀嗎?不就是問兩句話嗎,還跑得這麼快。”
說著這話的司徒燁明顯帶着打趣的意思,裴霽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只管往上走。
而司徒燁則是翻了個白眼。
呸!這座冰山就這樣凍算了!他也懶得管他了!
按照少女指的路,兩人果然在山腰上找到了一座小道觀。道觀看上去確實挺破舊,裏頭包括觀主老道士、兩個年紀一大一小的成年道士,以及一個五六歲的小道士,如此四人便是道觀中所有成員了。
裴霽對道觀沒什麼興趣,反倒是司徒燁性質挺高,和一看就知道是老狸類型的觀主老道士胡亂聊了很久,後來又逗弄了一番小道士。直到裴霽皺了皺眉,露出明顯的去意后,他這才有所察覺地道:“都已經打擾道長如此長時間了,我們也就不多留了。”
靈虛老道微微一笑,“司徒先生請便。”
司徒燁於是朝着他作了一揖。裴霽雖然沒說話,卻同樣向他行了一禮。
兩人轉身正要走,靈虛老道卻又突然開口道:“這位公子,心中有念便容易成魔,希望公子能夠勘破,否則便是浪費上蒼這世的安排。”
心中大震,腳下跟着一頓,裴霽驟然轉身盯着老道士看,眼神極為凌厲。
靈虛老道卻絲毫沒把他這種目光放在眼中,而是繼續微微笑着,平靜的神情看上去倒顯得有幾分高深莫測。
“那年的桃花,這位公子可還記得?”
心裏頭更加震驚了,從來冷靜的裴霽此時也忍不住露出狐疑之色來。
“桃花雖好,但終究有凋零的那天,公子還是不要太執着於過往之事了。”靈虛老道繼續笑道。
沉默許久,裴霽臉色幾度變化,最終歸為平靜,他欠身道:“多謝道長教誨。”
靈虛老道笑而不語。
等兩人走出三清殿,司徒燁好奇道:“剛才你和那老道打什麼機鋒呢?我怎麼一句都沒聽懂。”
“沒聽懂就對了。”淡淡說了這麼一句,邁出道觀的裴霽卻放慢了腳步。他看着山間桃花,片刻后嘆了口氣。
眼下是桃華灼灼沒錯,可過去了的終究是過去了,再好的春光都有逝去的那一日,他實在是不能再奢望有些東西還能停留不變了。
“走罷。”如此說了一聲,他突然抬頭看了眼天空,跟着卻是大步往前走了。
而被他丟下的司徒燁則是一愣,跟着又迅速回過神來,大喊了一聲“等等我”,然後也趕緊跟上去了。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