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一處風雪兩白頭

番外(二) 一處風雪兩白頭

開陽曆三十年的青州同往年相比起來,明顯要冷許多,整個青州從十二月中旬的時候開始下雪,和建安一樣是紛紛揚揚的大雪,從早上開始一直下個不停,很快地就把整座鳳鳴山給封了起來。

謝青珩到達平原郡的時候,已經快到年底了,雖然他的精神相較於之前好了許多,但宗紹他們還是不敢使勁趕路,生怕他受到勞累。於是一路走走停停,花了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才到。

他們來的突然,所以鳳鳴山上謝家別莊的下人都有些慌亂,趕緊地收拾完了院子讓主子住進去,雖然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主要還是把地龍燒起來。原些主人家不在的時候,他們這些下人一般是不燒這個的。

先在別莊中休息了一晚,雪一直在下,斷斷續續的,山間堆滿了厚厚的積雪,清冥道士和清微道士也一起留宿在別莊中。本來到的時候天色就已經不早,加上晚上山路難行,謝青珩請他們留宿,他們索性也就留下來了。

和一般的世家大族一樣,謝家同樣是在九州各地都有着宅院住所,而此處的別莊正是謝青珩的生父所留。莊子裏的各項建築都帶着謝父的風格,隨性,而且自然純樸。

一起用了晚膳,謝青珩讓宗紹送清冥道士他們去住的地方,兩人也不推辭,輕聲道了聲謝后就一起出了客廳。

冬天的夜色本就黑得早,加上還是在山間,所以此時莊子裏都已經點起了風燈,素紙糊的燈罩雖然有被山風吹壞的危險,但意外的堅韌。而且昏黃的燈火點在裏頭,帶着朦朧的意外,看上去格外野趣。

“兩位道長小心路滑。”走在兩人面前的宗紹提醒了一句。

“多謝。”清冥道士應了。

自己也同樣提着一盞燈籠的清微道士卻明顯對莊子比較感興趣,他邊走邊張望着邊上的景色,只不過因為夜色的關係看不大清就是了。

“宗紹大哥,莊子裏種的都是桃樹嗎?”小道士好奇地問道。

因為從小就在青羊觀長大,山野間的孩子從來都保持着一顆赤子之心,所以他的心思從來都是極為單純的。

“聽師父說謝家別莊裏頭的桃花是咱們山上最好看的呢,是真的嗎?”

宗紹聞言笑了笑,“是靈虛觀主誇張了,庄外的桃花其實也都不錯。”微微停頓了一下,他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追思之意,卻是輕嘆道:“不過這裏頭的桃花其實都是公子的父親讓人種的,原先莊子裏可沒有桃花的。”

“謝公子的父親?是謝二老爺嗎?”小道士只隱約知道謝青珩是謝家二房的公子,所以才這般問道。

宗紹搖了搖頭,“不是二老爺,是四老爺。”

“四老爺?”

“沒錯。”宗紹嘆息,“公子的生父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公子是被過繼到二房那邊的。”

“這樣子啊……”小道士恍然。

“是啊。”彷彿是遇到了可以訴說的人,又或者是想起了什麼,此刻的宗紹突然話多了起來,他接着道:“其實公子這輩子,一直都挺辛苦的,他從出生起身體就弱,後來為了救長公主,還差點死了,是老爺費盡心思把公子救了回來,之後便再也沒有好過。”

“大概是遺傳了老爺的才能吧,公子天資卓絕,從小就顯露出他過人的一面來。東林書院的希夷先生是老爺生前的好友,見到公子小時候畫的畫,覺得他將來能成大器,於是就把公子收做了弟子。公子跟着希夷先生學了幾年,先生就說他已經沒有什麼能教公子的了。”

帶着淡淡的笑容,宗紹輕聲說著,“對了,你們還不知道吧?公子作畫的本領很高,他的畫作甚至連希夷先生都誇獎過。”

小道士很坦然地搖頭,“不知道。”

宗紹頓時就笑了,“有機會的話,其實你們可以問公子看一下的。”

小道士點點頭,然後又好奇,“宗紹大哥,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的呢?”

宗紹答道:“我從小跟就在公子身邊,當然,有些事情都是老爺和我說的。”

“哦……”小道士點了點頭。

“倘若不是因為公子從小就身子不好的話,其實說不定今天的大燮就不會是這樣的局面,公子,真的是太可惜了……”用極輕的聲音嘆息了一句,宗紹突然回神,“嗨,看我,怎麼突然就跟你們說起這些來了?”兩位道長可別嫌棄我話多。”

之前一直沒出聲的清冥道士總算是淡淡應道:“不會,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謝公子他,確實是可惜了。”

苦笑了一下,宗紹沒有再說什麼,風雪中只見三人緩緩走着的影子,而很快,這三道影子就消失在疊嶂的屋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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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氣依舊是大雪。

雪勢甚至較昨日更大,雲暮原想是勸主子不要在這種大雪天出門的,尤其是主子昨晚還熬夜作了一幅畫,可偏偏謝青珩堅持,“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雲暮,我只是想再看一遍那日的風雪而已。”

雲暮很快就在他這種平淡中帶着死寂的神情面前敗退下來,無奈地準備了帶給靈虛老道的禮物,然後和宗紹、孤竹三人一道跟着主子出門了。

山間的路愈發難走,好不容易到了青羊觀,清冥道士和清微小道士先回自己屋捨去了,而他們則是去了三清殿,見到了許久未見的靈虛老道。

“觀主。”謝青珩輕輕地同他打了一聲招呼。

靈虛老道並未見老,仍舊是初見時那副童顏鶴髮的樣子,此時見到謝青珩,他的眼神複雜莫辨,終究是嘆息了一聲,“謝公子你何苦呢?”

也不知道老道士知道些什麼,此時他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而謝青珩卻不意外,靈虛老道既然能看得出他的壽數,自然也能看出些別的什麼來。

淺淺一笑,他道:“人這一輩子,總該有點追求的東西。我這一生,唯一的遺憾就是那日的風雪中未曾開口,所以臨死前,卻還是想再看一看那日的故地。”

“南華真經有言:生者神凝也,死者物化也,人能歸真神,歸真神是謂返本還源不可逐物也。謝公子悟了。”靈虛老道看了他一眼道。

謝青珩微微一笑,回頭示意宗紹把從莊子裏帶來的東西放到殿中,“這幾年受觀主您照顧了,一些東西,只是我小小的心意而已。”

“謝公子何出此言?”靈虛老道也沒說不要,只是神情又變回了往常笑眯眯的樣子,“老道同令尊也是有過幾面之緣,更何況公子你與三清有緣,老道其實並沒有幫上什麼。”

謝青珩沒說什麼,接着卻是從孤竹手中取過一卷畫軸來,“還有另外一樁事情想要拜託觀主。”

“謝公子請講。”

“這幅畫希望觀主能幫我保管一下,倘若多年以後,阿嫵有機會回到這邊的話,勞煩觀主幫我把這幅畫送給她。”謝青珩輕聲道。,語調中帶着悵然。

靈虛老道聞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起身接過他手中畫軸,“好,老道就幫公子這一次,只要王小友來,老道一定不忘此事。但倘若她沒來呢?”

“那就算了,隨便觀主怎麼處置都可以了。”愣了一下,喟嘆着,男子的聲音輕緲如煙塵。

把心裏頭最後一件事情交代了,謝青珩整個人的氣息便又清淡了幾分。他也沒有在觀裏頭久呆,而是和靈虛老道又說了幾句話后便準備下山了。

靈虛老道沒攔他,只是叫來了清冥道士讓他帶路,“既然謝公子想去看那日被困的地方,就讓清冥引你們去吧。”

“多謝觀主。”

幾人於是就在清冥道士的帶領下往那日他們被困住的地方走,一路上難得的,清冥道士還和他們多說了兩句。

“其實在這附近有師父佈下的陣法,所以上次謝公子你和王姑娘才會被困住的。”

“居然是這樣。”謝青珩一愣,跟着卻是淡淡一笑。

不管這背後是陣法還是天意,他這一生,終究是遺失在那場風雪之中了。

一行人緩緩地走到一棵古樹下。

“當時我們發現謝公子的時候,你應該就在這裏。”清冥道士道。

謝青珩沉默地打量四周,片刻后笑着點頭,“沒錯,就是這裏。”

他還記得那日自己在樹下站着時的情景,此刻這周圍的風景分明和那日並無兩樣。

同樣蒼老的古樹,還有同樣呼嘯的風雪。

緩緩地伸出手在古樹上撫摸着,男子的手指蒼白得甚至有些透明,在沾濕成棕黑色的樹皮上,看上去格外寫意。

“主子……”跟在他身後替他撐傘的雲暮忍不住小聲提醒,“既然已經看過了,咱們還是早點回去吧,外頭冷。”

謝青珩卻搖了搖頭,他微笑着,笑容分明是溫柔的,卻讓雲暮心裏無端地沒底。

“我不冷,雲暮,真的,我一點都不冷。”

“可是……”雲暮遲疑。

“我只是累了而已,雲暮,我累了,想休息了……”

“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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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陽曆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就在時光的羽翼即將煽起三十一年的風時,謝家七爺謝王孫在青州鳳鳴山上過世,享年正好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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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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