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亭
建安十二年，六月七日。
黃昏。
新野城西南，唐河河畔，杜亭。
六月，乃是南方河水暴漲的季節，河水洶湧而過，泛着渾濁的浪花。
在河水和杜亭之間，有着一片莊稼地，密密麻麻鋪着綠色的秧苗，像是鋪着一層綠色地毯，從河邊一直延伸到一片鬱鬱蔥蔥的林子裏，杜亭，便坐落在林子內，有飛檐，有白牆，有旌旗在林間時隱時現。
馬蹄聲響起，一群烏鴉從林間飛起，凄慘的鴉鳴聲在橘黃色的光照中回蕩，讓暮晚中的原野顯得分外蕭索。
劉封驅馬帶着數騎位於隊列前，戰馬緩步而行，在他後面，有着數十名身披兩當鎧手持長矛腰挎長刀的士卒。
這數十名士卒也就是他的部曲，而杜亭，則是他出外屯兵之地。
父子相談的那一晚，劉備並未做決定，三日後，終究還是應許劉封出外屯兵，讓他自領一營兵馬。
新野位於南陽郡，算是中原地界，卻屬於漢水流域，境內有唐河，白水等河流縱橫，一片沃土，乃是南陽盆地的中心。
正因如此，此地易攻難守，一旦曹軍大舉南下，以劉備現在的兵力，難以抵禦。
現如今，劉備中軍屯於新野城，關羽所統率的水軍也在此，唐河發源於北方的伏牛山，流經新野城，新野城的護城河也就取之於唐河水，隨後，一路南下，可以直抵襄陽，劉備所屬的物資軍械皆是通過水路運輸從襄陽運來。
水軍也就格外的重要，因此，由麾下第一大將關羽統率。
另一位大將張飛張翼德則自領一部，駐紮在博望，乃是劉備軍團的最北線，至於杜亭則是劉備軍團的最南線，再往南，也就不再是他的管轄範圍。
杜亭位於唐河邊，有着簡易的碼頭，能夠停靠商船，某種程度上，乃是劉備軍團的後勤基地所在。
劉備把劉封安排在這裏屯田練兵，有着他的用意。
一方面是因為這裏地處後方，比較安全，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信任劉封，放心把自己的後路交給劉封看守。
為此，他不但派遣了數十名披甲的悍卒給劉封當部曲，還把自己的愛將陳到放到了劉封身邊，暫時給他當助手。
現在，劉封正和陳到驅馬並肩而行，小聲地交談着。
陳到，字叔至，豫州汝南人，劉備率兵在汝南騷擾曹操後路的時候跟隨了他，兵敗汝南之後，也就跟隨劉玄德南下，屯兵在新野，也算是元從集團之一，他和趙雲一般，為人內斂，不喜多言，做事卻利落，總能把上司吩咐的事情做好，深得劉備信任。
陳到是趙雲的副手。
也就是說，趙雲若是領着騎兵突擊，陳到也就會接過護軍一職，負責率領親兵守護劉備。
在史書上，有關陳到的記述不多，只知道他長期擔任護軍一職，在漢昭烈時期，乃是劉備親兵白眊軍的統領，後來，駐軍永安，歸屬李嚴統率，建興初年，官至永安都督、征西將軍，封亭侯。
最後，死在了任上。
從明年，也就是建安十三年起，三國爭霸正式開場，劉備集團接着赤壁之戰獲勝的東風，最終，雄踞荊益二州。
然而，接下來幾年，戰局急轉直下，最後，丟了荊州，只得益州一地。
這期間，無數的文臣武將死去，前段時間，歡迎諸葛亮的宴席上，那些熟悉的面孔將在十餘年後死得七七八八。
陳到能活下去，最後，死在永安任上，也算是善終。
除了運氣之外，也因為他有着本事。
以前，身為少將軍的劉封和陳到關係一般，陳到並非那種長袖善舞之人，不會主動巴結他，那時候的劉封也是傲氣，對方若是不主動向自己靠攏，他絕不會採取什麼禮賢下士的手段，主動去招攬對方。
現在，他自然不會像以前那般。
一路上，也就主動和陳到交流。
最初，基本上是公事公辦，後來，關係近一步之後，也就扯到了別的。
此時，劉封正向陳到感嘆，說是自從諸葛先生進入父親帳下之後，短短一個多月，局面也就有着天翻地覆的變化。
很多事情都變得一帆風順起來。
不愧是有着卧龍的名號！
在諸葛亮不曾加入劉備集團之前，一直有着一個無形的牢籠在困着劉備，讓他縛手縛腳，所有的雄心壯志都只能憋在心裏，無法形之於外。
最終，也只落得髀肉復生的典故。
這是因為劉表既用他，也在防他。
劉備，天下英雄也！
哪怕是屢戰屢敗，丟盔卸甲，失去了所有的根基，沒有錢糧，沒有地盤，寄人籬下，然而，像關張趙等猛將，像簡雍，孫乾，糜竺等文臣，卻始終不離不棄，屯兵新野，仍然有徐庶這樣的策士加入。
不可小覷！
並且，劉備有着前科。
當初，率軍增援徐州，協助陶謙對抗曹操，陶謙病故之後，徐州卻不曾被其嫡子所繼承，而是被徐州的豪門當作禮物送給了劉備。
劉表難免也就有着擔憂，自己若是出了意外，會不會？
所以，他才多次拒絕劉備的請求，不許他率軍北上，不管曹操是討伐二袁，還是被征烏桓，他都放棄了北上的打算。
就是不想劉備做大，哪怕南四群叛亂，多次討伐不利，他也沒有調動非常能打的劉備，就是不想給劉備一點壯大的機會。
不僅如此，劉表還有做得更狠的地方。
那就是限制劉備招攬流民屯田。
北方戰亂，荊襄太平，因為劉備駐兵新野的緣故，曹操的偏師也不敢南下，新野也就成為了南北分界線，有着短暫的和平，然而，稍有眼力的人都知道，這幾年的安靜和平不過是假象，一旦北方的曹操騰出手來，必定會大舉南下。
建安七年那一戰，劉備雖然擊退了南下的曹軍，卻也讓當地的土豪打消了僥倖的念頭，能夠有力量南遷的宗族紛紛拋棄了田地住所，拖兒帶女向著荊襄之地而去，這也是荊州之主劉表樂於見到的。
劉表之所以能夠在荊州坐穩位置，因其是名士，有着威望。
當初，他和宦官作對遭受過黨錮之禍，有着“八顧”的稱號。
這個身份讓他獲得了山陽舊人以及荊襄豪族的支持，有着這些支持，也才有着錢糧人口，有着軍隊，有着權柄……
從北方而來的人口，他是歡迎的。
這能夠增加他的基本盤，同時，也削弱了劉備的力量，沒有當地豪族，也就沒有人口和錢糧。
如此，劉備只能依靠於他。
只不過，新野的宗族南下了，卻也有着北方的流民前來填充，相比較戰亂不休的北方，荊襄之地就好比是世外桃源。
從南陽南下荊襄，新野是必經之地。
於是，劉備準備招攬流民，給對方分田分地，想要擴充治下人口。
可惜，劉表防着他這一手，一旦新野的人口變多，劉表也就會切斷劉備的供給。
沒有錢糧，根本就養不起這麼多人口。
畢竟，屯田最基本的要求就是種子和農具，並且，在田地沒有收成之前，還必須有着多餘的糧食養活那些流民。
沒有荊州的支持，劉備做不到。
他就是一個窮光蛋。
那時候，劉備經常前往襄陽等地，並非對大城市的生活着迷，之所以如此，不過是化緣，想要和後方的豪族門閥搞好關係。
如此，方才能夠儘可能地獲得支持。
然而，他越這樣做，劉表也就越防着他。
襄陽那邊的供給越少，劉備也就越困窘，沒辦法之下，也就只好把北方來的流民禮送出境，送往南方，畢竟，荊襄之地是漢末以來少有的太平之地，這裏土地肥沃，氣候溫暖，有再多的人口也都能養活，尚處在開發的初級階段。
諸葛亮加入劉備帳下的第一天，在歡迎酒宴后的小規模聚會中，他向劉備毛遂自薦，說是希望能代表劉備前往襄陽和劉表會面，然後，拜託劉表放開新野招攬流民屯田的限制。
畢竟，兵少將寡這是劉備的死穴。
要想解開這個死穴，也就必須招攬人口，屯田來自給自足。
若不然，只能永遠受制於人。
諸葛亮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劉備的部屬對他這個新進之輩就得到主公如此重視不滿，所以，他必須先建立一個大功績。
類似於投名狀。
劉備雖然同意了，卻不抱什麼希望。
底下人更是在背後嗤笑，不認為諸葛亮能夠做到。
然而，不多日，諸葛亮也就返回新野，帶來了好幾船物資，同時，也帶來了荊州牧劉表的命令，允許劉備招攬流民，在新野屯田。
也就是說，劉表放開了對劉備的限制。
他是怎樣做到的？
結合到建安十三年曹軍大舉南下，也就是說，諸葛亮應該是利用了這一點，因勢利導之下，利用劉表對即將南下的曹軍的恐懼，說服了劉表，讓他放開對劉備的限制，畢竟，左將軍雖然是曹公的手下敗將，然而，卻始終不失勇氣，全無畏懼。
要想對抗曹軍，他必須依靠劉備。
想清楚前因後果之後，事情看上去似乎很簡單。
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曹操的威脅一直都存在，這幾年，劉備也想盡了辦法，各種真情流露，劉表卻始終沒有放開對他的限制。
為什麼？
也就是說，其他人沒有諸葛亮的能力，也沒有他的人脈關係。
他們沒辦法讓劉表放開限制。
諸葛孔明能夠做到這一點，眾人也就嘆服，帳下那些來自北方的元從老臣，也就放下了傲慢的身段，真正接納了他。
畢竟，這個集團尚處在低谷，不曾腐朽。
說話間，一行人也就出現在杜亭前。
劉封有派前哨先一步前往杜亭，此刻，也就有着一行人出現在亭外一里左右，迎接劉封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