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夜涼如水,漫入窗欞,照在妘千里睫毛上。
她眼睫顫了顫,緩緩睜開,眼前是清亮月色,月色中,一盞燭光如豆,明明滅滅。
妘千里看着燭光片刻,視線移到燭光旁低着頭縫補的魏輕岳,“你在幹什麼?”
魏輕岳抬頭,“你怎麼醒啦?”
她低下頭,繼續穿針引線。
妘千里道:“你手上那件……是我的衣服?”
魏輕岳輕聲說,“衣服上有個洞,應該是你白天和雲公子對峙時,被樹枝劃到了,你我幫你補上。”
“什麼洞?”妘千里迷茫,她披起衣服,起身一看。
黑衣背部位置,有個比她小指甲蓋還小的口子。
妘千里忍不住說道:“這點洞誰能看到,別補了,睡覺吧。”
“不行,我不就注意到了嗎?”魏輕岳抬眼,堅持道,“過幾天你參加門派大比,我要讓所有人都看見,我們家妘妘耀眼奪目,風光無限,從上到下,每一個細節,全都那麼完美!”
魏輕岳用針尖戳着那個洞眼,“到時候別大家看你正面,帥氣無比,你一轉身,背後有個大洞,那怎麼能行?說出去,我百丈峰的面子往哪兒擱,我檀州第一,你說那個叫穿……噢,穿搭達人的面子往哪兒擱?”
魏輕岳目光堅定有力,閃閃發光,勝過月色燭光百倍。
妘千里無話可說。
妘千里喝了口水,“我要如廁,你去嗎。”
魏輕岳放下衣服,“去!”
兩人沿着房舍,一路朝北去,妘千里耳朵一動,濕潤的空氣送來刀劍破空的清脆聲響。
聲音來源於一片空地,偶爾會有弟子在其中練武,但此時月上中天,凌晨寂靜時分,誰還在那裏練武?
妘千里牽住魏輕岳的手,朝那處走了兩步。
藉著月色,她看見一道身影在月下舞劍。
使得正是百丈峰峰主的成名招——送明月。
劍光如明月,一閃封喉。
當初百丈峰峰主任一鳴便是用此招,重傷為惡武林三十年之久的千衣使錢木明,從而揚名江湖。
敗在此招的人常說,任一鳴的劍招如毒蛇,狡詐陰險,不似明月,叫此名是玷污了明月。
但妘千里真真切切見識過送明月,任一鳴演示此招時,彷彿明月落入人間,江湖河海泛起波濤,美到驚心動魄,又讓人懼怕到不敢接近。
此時月下人白衣長劍,對月使出送明月,已隱隱有幾分百丈峰峰主的影子。
妘千里和魏輕岳一時看得如痴如醉。
月下人收劍,衣袖擺動,劍尖直指,目光冷冷掃視過來——
“妘千里,你偷看我劍招!”
“你不要血口噴人!”魏輕岳怒道,“我們是如廁經過,聽到聲響,所以來看。不就是送明月嘛,說得好像師父只教給過你一個人,怎麼變成你的劍招了?”
奚昭本是口不擇言,被魏輕岳一激,長劍甩到地上,“好,你說這不是我的劍招,我不用劍,讓妘千里赤手空拳和我比劃一番,擇日不如撞日,看我們哪個能贏。”
魏輕岳:“你不會真以為,你去年拿了門派大比第一,就能勝過妘妘了吧?那是妘妘去年生病了,前年、大前年,哪一年的魁首都是妘妘。”
“勝敗是你說得算嗎?妘千里連比試都不敢,你倒替她誇下海口。”
妘千里看向奚昭。
不同於魏輕岳和自己,奚昭是去年登玄天門,拜在百丈峰峰主門下。
她天資聰穎,家學淵源,又喜好武學,勤奮苦練。第一年即在門派大比上嶄露頭角,自是風光無限,眼高於頂。
妘千里並不討厭奚昭,反而有些欣賞她,她並不想和她發生衝突。
所以她真心實意說道:“你的送明月學得很好。”
這一句話徹底激怒奚昭。
蹭地一下,奚昭心中點熊熊火焰,五臟六腑都燒起來。她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足尖一點,已逼到妘千裏面前,一掌襲去,隨之而去的是她憤怒的聲音,“你當你是誰?好不好,不是你有資格能評判的!”
妘千里立刻點腳往後跳,避開這一掌。
奚昭一掌落了個空,她凝神注意妘千里的動作,卻見妘千里一轉不轉地盯着自己的肩腿,一點攻擊的意向都沒有。
她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一拳打去。
妘千里像是預判到她的動作,順着她的外側往前一避,胳膊已經抱住了她的腰,奚昭只覺自己的腿被絆了一腳。
“砰”一下栽倒在地。
泥土翻飛,石沙俱起。
兩人成環抱狀倒在地上,奚昭在底下,妘千里在上面,月色里,兩人一上一下,糾纏在一起。若是掌門在,怕會被掌門以□□山門的理由當即把她倆亂棍揍出去。
她聽到妘千里小聲嘀咕了句,
“何必呢?你怎麼把劍丟了?這裏又不教徒手格鬥術,我當年打業餘組艾米艾米欸時,還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山門。”
奚昭倒在地上,長發和白衣全都滾滿了粗糙的沙礫,膈得她皮膚生疼。
她滿心滿眼都是茫然。
剛才發生了什麼?
妘千里做了什麼?
自己怎麼就倒地了?
妘千里從地上起來,奚昭仍然獃獃地躺在地上。
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強行拉起,奚昭看見妘千里盯着自己,滿臉認真。
奚昭聽到妘千里的聲音,像是寒冬的山巔送來的細雪——
“你的劍法很好,我遠不如你,這是事實。如果讓你感到不舒服,很抱歉,我以後絕不會這麼說。”
“你不必對此耿耿於懷,這次門派大比,我不會和你爭。”
清澈的月光似輕紗拂面,拂過妘千里遠去的背影,拂過奚昭被沙礫磨出血的臉頰。
奚昭漸漸回過神。
妘千里的話比巴掌還響亮,猛地扇到她的臉上。
妘千里說什麼?她不會和自己爭?她不參加了?!
那怎麼可以!?她絕不能容忍!憑什麼!
奚昭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披頭散髮,滿身塵土,臉憋得通紅,大吼道:“我技不如人,我認輸,你妘千里主動讓出來算什麼?你這是在羞辱我!”
她對着空無一人的山巔大喊大叫:“你憑什麼,你憑什麼?你以為你是誰!”
奚昭從瘋狂的叫喊,到一聲濃重的哭腔,奚昭終於忍不住。
她“哇”地哭出來,邊哭邊罵:“……不行,我不准你讓,你不許讓!”
*
清風徐徐,暖日溶溶,照在巍峨玄天山上。
松柏鬱郁,草木蔥蔥,玄天門中,往日清冷的照心峰人滿為患。
“這些小輩啊,還差些火候。帝京人才濟濟,我們玄天門弟子過去,怕是要貽笑大方。”玄天門峰主李秦風偏頭,朝一旁坐着的年輕公子介紹。
在場切磋的兩位年輕弟子,均是玄天門一流的好手。
他們切磋時,不斷抬眼看這位雲公子,生怕自己入不了這位雲公子的眼。
只是檀州節度使派來觀戰的這位公子,年紀極輕,城府卻極深。無論何人上場,他臉上都沒什麼表情,大家左看右看,愣是找不到一點“貴人驚嘆此子恐怖如斯”的痕迹。
李峰主見雲公子沒有回應,訕訕閉了嘴。
與李峰主和雲公子並排而坐的,有一位女子,她白衣上以金線綉着一隻鶴,金鶴騰雲駕霧飛翔而去。
正是百丈峰峰主。
三山明月任一鳴。
她看了一陣,抬頭飲了口酒,懶洋洋道:“李峰主,你的心肝寶貝,韓江雪什麼時候上場?”
李峰主撫須而笑:“他若是上場,豈不沒其他人的機會?快了快了。”
雲公子臉上的表情終於動了動,他開口:“韓江雪?”
李峰主解釋:“是我們玄天門天資最高的弟子,也是去年的門派大比第一。”
日上中天,好幾輪過後,終於輪到韓江雪上場。
名為韓江雪的弟子身形纖長,腰背挺直,劍眉星目。
黑衣少年背負一把刀,上了擂台。
“韓江雪”三字既出,底下觀戰的弟子發出一陣驚呼聲,鼓掌聲似海浪,一層層掀起。
李秦風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韓江雪的對手,見自己和韓江雪對上,臉色一變,繼而拱了拱手,“技不如師兄,我認輸。”
底下傳來一陣歡呼聲。
韓江雪點了點頭,稍等片刻,又有一人上台。
來人身量頗高,膀大腰圓,先前已戰勝眾多同門,動作大開大合,一力破十會,輸者皆是心服口服。
他拱了拱手,“得罪了。”
韓江雪比了個手勢:“請。”
對方搶先出手,一桿□□似游龍,傾覆三山六海,直向韓江雪掃去。
韓江雪整個人飄似的往後退,右手唰地抽出長刀,朝前一劈,直直點到□□半截。
“鏗”一聲清脆聲響,□□應聲而斷。
眾人悚然,比使用的武器從來不開刃。眾人看得分明,韓江雪那把長刀並未開刃,是平平板板的一塊。然而這樣一刀劈下去,□□竟然斷了。
這隻能說明,韓江雪的內力深厚,達到拈花摘葉皆可為武器的的階段。
那人一愣,不敢置信:“這……這怎麼可能……”
韓江雪:“繼續么?”
對方深呼吸幾下,不發一言,默默下台。
接下來幾人,不是被韓江雪輕而易舉打敗,就是自動放棄。韓江雪越打越勇,越打越順,但他已無敵手。
正午日光最盛時,獨獨他一人站在台上,四周皆是驚嘆聲,和同門的仰慕嫉妒目光。
李峰主撫掌而笑,“還有誰,想要和我這個不爭氣的徒弟一較高下。”
“我。”
人群中,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
眾人紛紛朝聲音處看去,這一眼看去,心底冒出一個念頭:這人是在幹什麼?!
竟然是個女的?!
這位女弟子也穿着黑衣,背負雙刀,眉目凌冽,眼中燃燒着一股戰意。
隨着她聲音響起,她伸手從背後拔出一把刀,“噌”一聲,雪亮刀身映出一派灼灼日光,刀尖直直指向台上的韓江雪。
“百丈峰弟子妘千里,前來請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