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靈
鎮長家在金玉鎮上顯得十分氣派,但對於京城來客就遠遠算不上什麼了,起碼封析雲走進去的時候,是一點也沒這種想法,反倒是仰起頭,打量起屋檐上垂落的紅結。
紅綢結成,編成繁複的結樣,微風一動便輕飄飄搖擺。
“這是金玉鎮的風俗?”聶東流順着她的視線抬起頭,“我看經過的人家門前都掛着這種紅結。”
一般來說,成規模的奇異風俗是邪神祭祀的重災區,不過聶東流入行沒多久,只從傳聞里聽說過。
不過,金玉鎮緊挨着京城,在寧夜閣勢力輻射最強的範圍,又受京城陣法的保護,應該不可能有邪神祭祀的存在……的吧。
聶東流凝視紅結久了,竟莫名心悸,移開視線,下意識地朝封析雲望了一眼。
雖然封析雲自稱已和他交代了必要的信息,之後也不會隱瞞,但聶東流對此持懷疑態度。封析雲明顯知道更多,卻不知道出於什麼理由隱瞞了。
“據說這紅結寄託祈禱遊子安康的心愿。”封析雲目不轉睛地盯着紅結,“聽起來還挺有意思。”
凝視它,一切都好似飄遠了,她又聽到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
這次她聽得很清楚。
“回家。”
封析雲的心裏隱約泛起一股不安。
從小,她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她經常做夢,夢裏總會有很多古怪又離奇的東西,有的可怕又詭異,有的卻甜蜜而誘人,讓她時常想去抓,卻又觸不可及。
這樣的夢境會讓她異常亢奮,以至於神魂不穩、幾乎要脫離軀殼。為了防止她有朝一日死於這樣的夢中,瘋閣主為她求來了養魂玉,為她居所構築了陣法,將她的靈魂死死地按在軀體之中。
也正因如此,這麼多年她足不出戶。
瘋閣主為她打造了一個世外桃源,也為她打造了一個金玉囚籠。
封析雲的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
一旦想到她的生父,她的心情就會有些微妙。從理智上,她應該親近這唯一的親人,但從情感上來說,她總覺得和他有着很深的隔閡……他對待她的態度很奇怪。
又冷漠,又關切,像是極重視,又好似根本不在意。她曾試圖探索他對她的感情,卻沒有感受到哪怕一點有關“父愛”的東西,哪怕是以最深的腦補。
他看着她的時候,像是在看一個很珍貴的物品,要供着、精細着,唯恐她哪裏受損了,但她想要什麼、喜歡什麼,他一點也不關心,或者覺得沒有必要關心。
他們很少說話,從不聊天。
瘋閣主在的時候,她沒有機會離開深閨,而當他死後,沒有人能再為她提供道具和法器維持她的神魂,那是有錢也很難大量購買的東西,除非她願意嫁給葉淮曉,但那樣的話,她就更沒有機會離開庭院內宅了。
所以雖然看起來十分不拿自己的命當一回事,但她還是要趕在剩下的道具法器消耗完前,在寧夜閣闖出一條路來。
她凝視着紅結的眼神有點太專註了,以至於聶東流對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回,心頭髮毛。他總覺得這紅結有點古怪,封析雲這種神魂不穩的人最容易被影響。
她要是意外死亡,他討不了好;她要是被詭秘力量影響甚至同化變成怪物,他也沒法不被牽連啊。
早知道會這樣,他還不如果斷點拒絕誘惑,老老實實做普通任務慢慢攢錢。
接她這一單生意,簡直是聶東流賞金獵人生涯里最錯誤的決定,每天操心這擔心那,還都像是拳頭落在棉花上,比和怪物、惡人硬剛要難太多。他寧願和一百個術士打個你死我活,也不想再受這個罪了!
最可惡的是,忙活了這麼大半天,他賺到的錢……
哦,還是比平時要多好多的,大小姐出手是真的很大方。
那沒事了。
聶東流冷冷道,“你知道這種東西最容易招東西嗎?”
封析雲被他打斷,一晃神,眨眨眼,“是嗎?”
她笑眯眯地望着聶東流,目光卻帶着點試探,“我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他不會是……猜到了什麼吧?
“平民的心愿就這麼多。”聶東流看她神色如常,不太像是被影響了神智的樣子,收回目光,“風調雨順、太平安康,也就足夠了。不過在這個世上,這樣小小的心愿也很難實現,所以執念太深,難免就成了邪神滋生的土壤。”
封析雲簡直以為他已經確定了什麼。
“總之,你都應該小心遠離。”聶東流仗着周圍沒有當地鎮民,直言不諱,“反正你也不需要有這些平民的奢求。”
看樣子……只是他的經驗促使他開口。
封析雲暗暗鬆了一口氣,又難免有點負罪感——當然,只有很少的一點。將最危險的部分隱瞞,這不是厚道事,不過她也不是什麼厚道人,當然是先滿足自己的需求。
她輕輕頷首,順勢附和,“你說得對,這些平民的奢求,我確實沒有必要了解。”
封析雲仰起頭,朝紅結最後看了一眼,輕聲說道,“生活太可悲,所以才會把希望寄託於虛無縹緲的存在上,多可笑啊……這就是平民。”
聶東流斜眼看她。
雖然話是他說的,但就這麼被她直接複述一遍……感覺完全不一樣。
“倘若平民也能過上衣食無憂、家庭和睦的美滿生活,有着數不清的道具來避免被邪神和詭異事件侵擾,自然也就不必奢求妄念。”聶東流沒有看她,語氣冰冷。
他也是平民出身。自嘲是一回事,被別人嘲又是另一回事。
聶東流從來沒有覺得世族、平民出身能將一個人定義,他也絕不包容因此帶來的鄙夷和打壓。之前葉淮曉當面叫他“泥腿子”,甭管對方是不是寧夜閣實權副閣主,聶東流不喜歡被人這麼挑釁,就照樣要揍。
他原本以為封析雲對這方面的偏見並不大,現在才意識到當一個人天生就有着什麼優勢的時候,是絕難以撇開這優勢帶來的偏見的。
也好,大家互相觀感都不好,純粹金錢交易,明確界限,算起利益的時候才方便。
封析雲一怔。
“不管他們到底是不是妄念,遠離總是沒錯的。”聶東流帶過這個話題,迎向遠處走來的鎮長家女傭,沒有回頭看她的反應。
封析雲微微蹙眉,有些迷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她順着聶東流說,本意只是想轉移話題。總感覺聶東流好像誤會了什麼,但他這麼輕飄飄地帶過,她也不好追問解釋。
她搖搖頭。
也沒有解釋的必要。
等她解決金玉鎮的麻煩,成為寧夜閣的副閣主,就能收攏瘋閣主原先的手下,有了自己可信的人,也就沒必要和男主鬥智斗勇了。
她本來就是用謊言和金錢強行捆住了這個幫手,難道還要和他做朋友?
尋常強者可以,龍傲天這種走哪打臉到哪的就算了吧。
由於封析雲直接擺出了家有爵位大小姐的身份,她在鎮長家得到了貴賓級招待,而她也一點都沒客氣,明知道這家就是所有敲門靈出現的罪魁禍首,硬是要求這要求那,一副財大氣粗全給我佈置上的模樣。
聶東流已經參加過好幾次除魔活動了,就沒見過她這麼個囂張派頭的。
雖然他很清楚封析雲帶的裝備究竟有多齊全,但就這麼看着她在飯桌上,又是對着鎮長家的小女兒大談丈夫守男德的重要性,又是對着鎮長夫人點評京城時興花色土氣,又是對着鎮長誇讚鄉下風光不錯……
簡直沒眼看!
她到底是來驅魔的,還是來郊遊的?
聶東流翻了金主好幾個白眼,金主只當沒看見,他乾脆借口消食,起身離席,在鎮長府里轉了一圈,眼看着四下無人,找了個牆頭翻出去。
大街上空蕩蕩的,他轉過幾個彎都不見人影。而與日落黃昏時不同的是,白日裏靜靜垂掛在家家戶戶屋檐上的紅結,此時在漆黑的夜色里發出幽幽的亮光來,顯得陰森森的,分外瘮人。
而在這沉沉的寂靜中,他隱隱約約聽見呼聲。
“回……”
聶東流的腳步一頓。
這聲音極為遙遠,模糊得讓人一點也聽不懂究竟在說什麼,但又好似特別近,不管他如何移動步伐,都如影隨形。
所以這聲音的來處究竟是……
他猛地抬起頭,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瞳上,此刻竟好似鍍了一層金,燦燦而明,在這夜色中無比明顯,甚至隱約照出一道金光。
而隨着這淺淡卻耀眼的金光亮起,半空中忽然顯露出一個半透明的身形,飄飄蕩蕩,劇烈地顫抖了幾下,似乎想要逃跑。
金光猛地一閃,將那半透明靈體一把兜住,朝着聶東流捲來。
無所遁逃。
他緩緩伸手,搭在那金光上,微微用力,便好似憑空取出了一個暗金色的網兜似的,提溜着拎在手裏。
聶東流把網兜輕輕一提,平舉到眼前,被縛住的靈體在網縫間劇烈掙扎着,試圖掙脫束縛,卻被越纏越緊。他細細打量着這靈體。
剛才對着他發出呼喚的就是這東西,無攻擊性,也沒有打算害人,甚至於普通人根本聽不見這呼喚聲。但他作為術士中天賦極強的人,神魂比普通人強大且靈敏得多,不僅能聽到這聲音,還能順着方向找到它。
這大約就是封析雲所說的敲門靈了,但……
聶東流眉頭緊鎖:這玩意也太弱了吧?
他記得封析雲的話,這種敲門靈不怕玄暉宗的法術,所以他用的是成為賞金獵人後意外獲得的神秘瞳術,他到現在也還沒搞清楚它究竟是什麼體系,但確實非常強大,對上這敲門靈,直接就能拿下。
而在這個過程中,雖然瞳術強大,他也花了一點力,但總體來說,抓住這敲門靈簡直是輕而易舉。
這就是封析雲所說的,讓寧夜閣怎麼也查不出來、能讓她成為副閣主的東西?
聶東流神色古怪:寧夜閣的副閣主,現在這麼好當了?
他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但又想不通,提着敲門靈就要回鎮長家,卻不意那怎麼掙扎也無望的敲門靈忽地發出一聲極尖利、極凄慘的叫聲,整個靈體猛地膨脹變大。
聶東流手猛地一緊,就要將那金光鎖死——
“砰——”
敲門靈在他手裏猛地炸開,金光沒收住,一瞬而散。
聶東流眉頭微蹙,緩緩收手,攤開,掌心裏血跡斑斑。
敲門靈逃生無望,直接自爆了。
這不合常理。
越是強大的靈體,往往靈智越高,被捉住后的反應也就越激烈,而以敲門靈這樣的實力,求生才是本能,甚至於若是再呆點,被捉住后意識不到自己的處境,掙扎兩下就乖乖待着的也很常見。
而敲門靈卻自爆得如此果斷……
聶東流沒來得及細想,便聽見遠街隱隱約約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好似是誰聽見了動靜,前來查看情況。
說來也奇怪,這靈體呼喚的時候,只有聶東流這種神魂強大的術士才能聽見,它尖叫時周圍也根本沒有反應,偏偏當這靈體自爆的時候,竟發出了如同炮響一般極為劇烈的聲響,半條街都為此抖上了一抖。
被人遇上很難解釋清楚,鄉鎮排外也很常見,聶東流不打算節外生枝,趕在那腳步聲靠近前便匆匆離去,熟門熟路地摸回鎮長府外牆,一個翻身便過了牆,躲開來回匆匆的女傭下人,若無其事地延着主路回廳堂。
廳堂外,鎮長一家正簇擁着封析雲走出來,後者懶洋洋地撩了撩頭髮,有種旁若無人的氣勢,聲音倒是柔柔的,“真是沒辦法,誰知道又跑到哪裏去了,說不定是不耐煩見生人,自己去睡覺了。”
鎮長家陪笑。
聽起來是在說他。
聶東流挑了挑眉,主動迎了上去。
“喏,這不就來了?”封析雲目光一轉看見他過來,也不招呼,偏頭朝着鎮長淡淡地笑了笑,“別怕,我不會因為同伴走丟了就問你們的責的。”
這麼聽起來……好似先問起他去哪的人是鎮長?
宴飲已過,女傭帶着兩人在客房住下,聶東流往她對面一坐,等到屋裏只剩兩個人,冷不丁開口,“我剛剛去了鎮上看看。”
封析雲不用聽他解釋就猜到了。
剛才在席上,聶東流一言不發,偶爾還朝她翻白眼,她全都當沒看見。龍傲天當然是不耐煩這種逢迎場合的,起身離開她也看見了,當時就猜他一定不是出去兜風的。
她恨不得當場把人拉回來,但又怕在鎮長面前暴露兩人的意圖,只得裝作沒看到,繼續和鎮長家東拉西扯,獨佔C位。直到後來鎮長覺得不對勁,旁敲側擊聶東流究竟去幹嘛了,她都還奮戰在為聶東流東拉西扯的路上。
等到聶東流所看見的,幾人湊在廳堂外聊天的時候,已經快到圖窮匕見了。
鎮長差一點就要和她撕破臉皮了,聶東流的金主爸爸差一點就要被大boss開團了!
但這一切不好都對聶東流說,畢竟她沒法解釋為什麼鎮長會化身boss、和敲門靈有什麼關係,她又是為什麼知道的,為什麼不告訴他……
她,聶東流的金主爸爸,竟然還得幫他圓場子,還連數落都不可以!這世上還能有比這更窒息的事情嗎?
封析雲流下了心酸的淚水。
聶東流不僅無法體會到她的心酸,甚至此刻的心情可能比她還要不爽,冷冷道,“我遇到敲門靈了。”
封析雲的呼吸微微一滯。
“它很弱,不夠讓你成為副閣主。”聶東流冷淡地望着她,唇角勾了勾,露出一個冷笑,“封小姐,現在,你是不是能和我說一說實話了?”
封析雲長嘆。
現在,她非常確定,更窒息的事情,確實是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