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方雲諫咳一聲,有些後悔自己前面那句話。
他昨夜給庄晏發短訊,內容是:“我想了想,你說的的確有道理。但咱們很多年沒見過,現在對彼此的了解也不夠。不如這樣,咱們重新試着接觸一下。如果真的能走到那一步,就算是‘複合’。如果不能,也算給了彼此、給了自己一個機會。”
這話十足委婉,站在安全距離之內。
等到再往後,兩人約好今晚一同吃飯。在方雲諫看來,也是“回顧往昔”的成分更多。未曾想到,庄晏竟然開口就是有無感覺。
他心跳漏了一拍,含糊回答:“現在想想,那會兒真的幼稚。”
庄晏溫和地看他,說:“嘗嘗吧,不知道味道變了沒。”
方雲諫聽着,心頭熨帖。
他不再是十七八歲的高中生,自然能聽出庄晏這句話里的包容。雖無更進一步,但無形之中,拿了更高分數。
方雲諫低頭,看着盒子裏QQ彈彈的小兔子。
這份“禮物”談不上貴重,可是十足上心。
方雲諫與庄晏一人一隻,藉著當年的味道,回憶過往。
兩人結伴去圖書館的小半個月,說來算是高三最後衝刺階段。
無論是方雲諫還是庄晏,對待寒假作業都顯得認真、不敷衍。
他們每天掐着時間做四張卷子,還相互對照、批改。遇到兩邊答案不同的情況,就先標記下來,等午飯、晚飯時間,在餐館裏討論。
“有天晚上,咱們爭一道物理題,爭到那家餐館關門,”庄晏用勺子切開小白兔,笑着說,“那之後,你每次見到那家店都覺得不好意思,要繞着走。”
方雲諫忍俊不禁,“後面咱們去問老師,是我做對。”
庄晏聳一聳肩,十分瀟洒:“對,你物理成績一直比我好。”
方雲諫嘆道:“結果呢,畢業這麼多年,當初學的東西全都還給老師了——感覺沒有之前那麼甜,是不是換了材料?”
庄晏說:“是吧?我也覺得。”
兩人講話期間,服務生開始上菜。
餐廳主打粵菜,最先上來的是幾道茶點。
蝦餃皮晶瑩剔透,咬一口,唇齒生鮮。另有糯米雞、馬蹄糕等,說來也能當正餐。
庄晏還另點了裝盤菜,加上一瓮魚片粥。不多時,整張桌子擺得滿滿當當。
方雲諫看庄晏把點心盒收下去,給魚片粥騰出地方,瞠目結舌,“……吃不完吧?”
說著,去叫服務生,問接下來的菜可否取消。
服務生聽了,對照一下小票,說:“應該已經在做了。”
方雲諫頭疼,望向庄晏。
庄晏說:“先吃着,大不了打包。”
方雲諫忍不住笑,一邊笑一邊搖頭,說:“庄總大氣。”
庄晏跟着好笑,“別這麼叫我。”
方雲諫聳聳肩,從善如流,“不過這家店味道真的可以。”說著,給自己和庄晏各舀了一碗粥。
調羹在瓮中攪動的時候,鮮味兒就止不住冒出。
方雲諫口舌生津,一個不小心,就吃得有點多。
他略顯懊惱,庄晏見狀,提議開車去外灘那邊散步。
方雲諫聽在耳中,遲疑。
明天依然是工作日。要是只吃一頓飯,倒是不費什麼精力。可再加上散步,就不知道要折騰到幾點去。
但庄晏說:“我過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還是滿月。”
這話很平常,可方雲諫莫名行動。
一小時后,九點出頭,兩人走在江邊。
江水潺潺往前,上面映着滿月。
走了些時候,兩人靠在石欄邊。對岸的霓虹光影照過來,庄晏問:“今天你到的有點晚,是加班嗎?”
方雲諫說:“我們這行就是這樣。要麼不開張,要麼忙暈頭。”一頓,“你呢?”
庄晏想一想,笑道:“最近沒什麼大事。不過過段時間,也要有項目開工。”
方雲諫嘆道:“都不容易。”
庄晏看他,忽而說:“你都不問問,我怎麼拿到現在的職位?”
方雲諫眼睛眨動一下,還是笑,說:“好啊。採訪一下庄先生,”他比一個拿話筒的手勢,將拳頭放在庄晏唇邊,“這些年,都是怎麼走過來的?”
庄晏含笑,回答:“也是巧合。我和爸媽去醫院看一個親戚,讓我跑腿買東西。我不太認得路,不小心走岔了,到了VIP病房那邊的一個花園。當時任家老爺子一個人在那裏,狀況不太好,護工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我幫了他一把,當時還沒太在意。可到後面,大學找實習的時候,又遇到了老爺子的孫子,也就是任總。”
他講話的時候,呼吸落在方雲諫手上。
方雲諫感覺到了熟悉的、許多年不曾有過的酥麻。這一次,是從手指擴散開。
他略覺懊惱——這麼多年,庄晏還真對自己有這麼強的吸引力?
這麼一分心,對庄晏的話,倒是沒太往心裏去。
庄晏總結:“所以啊,我老說是運氣好。”
方雲諫總算回神,笑道:“聽起來和電視劇似的。”
“電視劇?”庄晏想一想,笑道,“可不是嗎。”
方雲諫喉結滾動一下,耳廓發熱,收回手。
可手收到一半,庄晏跟着往前。兩人原本隔着二十公分距離,客氣之中帶着一點生疏。庄晏這一步,就是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抹去。
這還不夠。庄晏甚至抬起手,像是想要觸碰方雲諫。
方雲諫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他胡思亂想:他要親我嗎?這也太快了吧?……但氣氛的確不錯。
庄晏:“你頭髮上有一隻小蟲子。”
方雲諫眼睛驀地睜大,覺得發間一癢。
庄晏在他頭髮上撥弄了一下,果然有一個小小的影子飛了出去。
方雲諫失神。
他心跳更快,喉嚨更干。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無可奈何:得了。這下子,算是敲定我舊情難忘。
闊別八年,才見了三次面,結果一人家一靠近,自己就開始腿軟。
給他撥完小飛蟲后,庄晏又站了回去。
方雲諫絞盡腦汁,總算說出一句:“你能坐到今天的位置,總是靠你的能力。和老爺子那事兒,就是一塊敲門磚。”
他可不相信,對待一個幫了自家爺爺一把的小朋友,需要用一個高管的職位答謝。
庄晏聽着,笑道:“謝謝?”
方雲諫失笑:“謝什麼啊。”
庄晏:“很多人不這麼認為。”
方雲諫懶洋洋說:“那是他們嫉妒。”
他講話的時候,有江風從面上撫過。
方雲諫停頓一下,又說:“……往停車場走吧,我好像消化得差不多了。”
他只怕再在原處待下去,庄晏會看到自己耳廓不自然的紅色。
兩人還是並肩。
庄晏穿着一件深色大衣,其中是西裝三件套,風度翩翩。
離得近了,方雲諫能在夜風裏嗅到一點淡淡的古龍水味。
他盡量讓語氣平緩,說:“不過,照你那麼說,護工也太不盡心了。”
庄晏道:“是啊。”一頓,“我能‘迷路’到那裏,算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方雲諫側頭看他,笑道:“怎麼說?”
庄晏一樣微笑。
這會兒光線淡了,他的眼睛又顯得黑黑沉沉。這麼注視方雲諫,讓方雲諫生出一點細微的戰慄感。
他手心發麻、發癢,整個人都像是踩在雲上。
兩個人分開的時候,方雲諫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庄晏會變得這麼有魅力。
庄晏的嗓音像是低了一些,說:“不願意讓好人活得慘淡,所以,願意多給一個機會?”
方雲諫說:“庄先生,封建迷信不可取啊。”
庄晏笑道:“這可不是迷信。”
他講這話,嗓音顯得輕慢,像是一句玩笑。
方雲諫聽着,便也把這當做玩笑。
停車的地方頗遠,兩人再走回去,已經要十點。
他們住的地方不在一個區,當下就要告別。
庄晏提起:“對了。你不是喜歡喝那家的粥嗎?我結賬的時候,多打包了一份,給你拿上。”
方雲諫半是驚訝,半是欣喜,更覺得庄晏有心。
他甚至有意用苦惱語氣,說:“看來我現在就要開始想,下次見面,我要給你帶什麼東西了。”
庄晏依然瀟洒,說:“我很期待。”
方雲諫看他,又想笑。
方雲諫:“那就,再見?”
庄晏說:“再見。”
方雲諫拎着裝了粥的打包盒,預備離開。
臨走,又被庄晏叫住。
庄晏說了一句“等等”,方雲諫疑惑地回頭,見庄晏又抬手。
方雲諫心道:我也沒換洗髮水啊,怎麼一天晚上能招兩回飛蟲?
剛想完,便覺得庄晏的手指從自己面頰邊摩挲過。
他將方雲諫鬢角的幾縷碎發撥至耳後。
方雲諫瞳仁顫動。
庄晏說:“路上注意安全。”
方雲諫閉了閉眼睛,說:“你也是,開車小心。”
他深呼吸,到底邁開步子,往自己的車邊走。
走出數步之後,方雲諫驀然回頭,見庄晏依然靠在車邊,看着自己。
他心頭湧出一股衝動,壓抑了一個晚上的情感噴薄而出,夾雜着過往八年中無法訴諸於口的綿長思念。
他不理解庄晏為什麼要離開,他怨恨庄晏為什麼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不告而別。
可庄晏又出現了。
他告訴方雲諫,自己當初的“失蹤”是不得已。他告訴方雲諫,自己對當年的感情念念不忘。他告訴方雲諫,他依然想要將與方雲諫再續前緣。
方雲諫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耳邊的“嗡”聲。
有雲飄過來,遮住月亮。
他重新回頭,去庄晏身邊。
庄晏露出些許詫異,而方雲諫驀地抬手,拉住庄晏的領子,將人往自己身邊拽來。
他吻住庄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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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情小方……唔,還算純情嗎?
明天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