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
他們到底一同坐在飯桌上。
庄晏開了一個小包間。兩個人來坐,四下都顯得安靜。
上完菜后,服務員離開了。
方雲諫看着桌面菜色,先意外:竟然都是自己愛吃的。
他看庄晏一眼。
八年前,作為一個高中生,庄晏已經頗能吸引學校女生的目光。
到如今,年少時最後的一點青澀也褪去。方雲諫開始驚詫,下午那會兒,自己怎麼會一次次透過現在的庄晏,看到從前那個穿着校服、與自己一同走在放學路上的少年。
他變化分明很大。
初次見面時,方雲諫覺得,庄晏性格陰鬱、不好相處。往後,他逐漸打消了從前的看法,但依然覺得,庄晏是安靜、斯文的性格。
但現在,他成熟很多,與老師講話時顯得風度翩翩,又自有一股運籌帷幄的氣度。
的確應該是“庄總”。
燈色下,他眸色極深,微笑着看方雲諫。
方雲諫跟着笑一下,拿起筷子,說:“這家的菜看起來不錯。”
氣氛重新熱起,庄晏笑道:“我以前經常來吃。”
方雲諫說:“是嗎,那我可要好好嘗嘗。”
他一一嘗過,眼神一點點變亮,覺得鮮美的滋味在舌尖上迸發開。
方雲諫略有遺憾:如果早些知道這家店,那自己一定時常來吃。
至於庄晏為何這樣點菜,方雲諫未想太多。
兩個人戀愛時,會一起在學校門口吃早餐,午飯則在食堂解決。
一中的食堂並不差,幾個窗口,米飯、米線、籠包一樣不缺。
他們一家一家吃過去,方雲諫大致記得庄晏的口味。就是像現在這樣,要清淡,對油膩些的菜色敬謝不敏。
他那會兒還遺憾,覺得食堂的燒茄子的確好吃。可惜庄晏吃過一次后,就面色變化,此後再不動筷子。
到如今,餐桌上的菜無一濃油赤醬。認真說來,確實是庄晏的喜好。只是這些年來,方雲諫經歷頗多,也改了偏好。
等菜吃得差不多,庄晏詢問,是否要叫酒來。
方雲諫笑道:“不用了吧?我不太能喝。”
庄晏聽了,笑一下,說:“好,”又問起其他,“之前光問了你的情況。阿姨呢?現在身體怎麼樣?”
方雲諫動作停頓一下,嘆口氣,“我媽已經不在了。”
庄晏意外,神色慢慢凝重,說:“抱歉,我不知道。”
方雲諫笑着搖一搖頭,說:“沒事。”
他不欲多說,偏偏庄晏還要追問,“是因為之前的病嗎?……我記得你說過,阿姨有點呼吸道上的小毛病。”
方雲諫搖頭,“不是,是意外。”
庄晏看他,像是想要關切,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這樣子,反倒讓方雲諫心口愈沉。
從在水果店遇到庄晏至今,方雲諫像是徘徊在現在與過往之間。
高三的暑假之前,他以為自己是人群中普通,又幸福的一個。
他成績很好,可以在海城最好的中學讀書。雖然是單親家庭,但媽媽對他溫柔又照顧。媽媽身體不好,是慢性病,好在家裏不為醫藥費發愁。
他喜歡上自己的同班同學,那個人恰好也喜歡他。
他們談了一場隱秘的戀愛,約好要上同一個大學。
但這一切,都隨着高考的結束而消散。
方雲諫在十八歲那年,夏天日頭最盛的時候,獨自操辦了母親的葬禮。
他當然也看到自己生物學上父親入獄的消息。但那個男人此前拋棄了媽媽,如今再回來、害死媽媽——對待這樣的新聞,方雲諫只想拍手叫好。至於男人的其他罪名,諸如“貪污腐敗”、“組建利益輸送鏈條”等等,方雲諫倒是不曾在意。
他失魂落魄,在無數個夜晚,獨自坐在床邊、看着月亮。
手機亮一下,他都要驚喜,覺得庄晏是否發來消息。
可是沒有。
自己的男友“失蹤”了。他們最後一次見面,還是一個多月前,庄晏來了一趟方雲諫家。
等到暑假過完,方雲諫整理好心情,去大學報到。
他懷揣着最後一點希望,想要在學校里遇到庄晏。可哪怕是十八歲的方雲諫,都覺得這樣的期望非常、非常可笑。
他果然不曾與自己的男友再見。
有新的同學問他,“雲諫,你是海城人吧?怎麼周末都不回家呢。”
第一次被問到的時候,方雲諫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哪裏還有“家”?
他和媽媽相依為命地長大。在和庄晏開始談戀愛時,方雲諫沉浸在巨大的驚喜之中,但他還是有隱約的憂慮,覺得如果媽媽不接受自己這段感情,那他要如何處理。
但他並未等到這個問題爆發的那天。媽媽不在了,庄晏也不見了。
他領着助學金,慢慢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正常的、普通的人。他在校外做家教賺錢,精打細算,去看心理醫生。
他想要自救。
方雲諫的確成功了。
他在心理醫生的建議下,參加着學校的各種比賽,也牽頭組織諸類活動。老師、同學們都覺得,方雲諫性格溫文,又能力極強。等到大學畢業,他憑藉優異的GPA、寫得滿滿當當的簡歷,進入現在入職的公司,拿着一份令大多數同齡人艷羨的薪水。
他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買了車,把媽媽的照片帶在身邊,很少再去看此前那間老房子。
原本褪色的世界在方雲諫面前重新點亮。他不想要大富大貴,只想要普通生活。
雖然還有不足的地方:庄晏之後,他似乎沒辦法和其他人建立起相互信任、彼此包容的親密關係——但無妨,方雲諫覺得,如果再多一點時間,自己總能克服這一切。
但是,他竟然又遇見庄晏。
包間的窗子開着,外面的桂花香氣幽幽飄來。
在庄晏的注視下,方雲諫微笑,說:“和其他人有了矛盾,被推了一把,撞到頭……我當時不在現場。等到打了120,救護車過來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他話音落下,過了片刻,庄晏才說:“節哀。”
方雲諫還是笑,說:“沒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
庄晏聽着,看着身前的青年。
他有很多思緒,但當下聽到的消息,的確出乎庄晏意料。
所以庄晏額外問了一句:“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見方雲諫偏着頭,像是想了片刻,說:“就是,高三那年暑假。”
庄晏消失的時候。
庄晏啞然。
反倒是方雲諫安慰他,說:“已經過去了。我現在,不也好好的?”
庄晏說:“恆信是大公司,我們這邊也和恆信有過一些合作。”
方雲諫笑道:“對吧?不過還是比不上你發展得好。”
庄晏還是說:“我只是運氣比較好。”
方雲諫心想,你到底知不知道,這話說出來很欠揍啊?
庄晏停頓一下,笑道:“這些年,我始終在想,如果我早一點聯繫你、早一點放下那些擔心,我們現在會不會還在一起。”
方雲諫聽到這裏,頭皮發麻,說:“咳,庄晏,庄總,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庄晏說:“你現在是單身嗎?”
這個話題太危險。方雲諫開始後悔,自己方才不應該阻止庄晏要酒。如果桌上有酒,自己還能多一點推辭的說法。
不像現在,他只能幹巴巴說一句:“喝茶吧。”
庄晏聽了,笑一下,端起茶杯。
方雲諫短暫地鬆一口氣。
他大腦飛速轉動,生怕庄晏把茶杯放下,就緊接着來一句“不如我們再在一起試試”。
今天的見面,原本就是意外。
他逢年過節都要去看老師,他時不時去學校門口的水果店摸一把大黃。對方雲諫來說,這就是自己對高中時代、對自己的生活還沒七零八碎的時間最後的懷念。
他這些年裏,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確保自己可以“走出去”。
至於和庄晏的那段感情,曾經讓方雲諫快樂過,也讓他痛苦過——最好的應對方式,還是將其和“父親”、和那個灰暗的暑假一起鎖在回憶深處,再不打開。
短短片刻,方雲諫想了數個話題。
等到庄晏放下茶杯,方雲諫屏息靜氣。
庄晏看他這樣,笑道:“嚇到你了?”
方雲諫跟着笑,說:“沒有——喝茶吧。”
他們到底不是那兩個高中生了。
等到晚飯結束,庄晏提出,自己開了車來,不如順路送方雲諫回家。
方雲諫用比飯前堅決很多的姿態婉拒他,“旁邊不就是地鐵站嗎?真的沒事,我搭地鐵就好。”
庄晏看他片刻,到底不曾多說。
方雲諫鬆一口氣。
他進站、上地鐵。
一直到回到住處,站在淋浴噴頭下,他才意識到:原來這一路上,自己腦子裏,依然裝滿了庄晏。
方雲諫頭痛。
他甚至可以預料到,今天晚上,自己一定會夢到庄晏了。
……
……
這個念頭並未有錯。
方雲諫沉入夢鄉,魂靈跟着年輕,坐在高三那年的課堂上。
他意識裏帶着一點清明,知道這是在做夢,只是不知什麼時候會醒。
面前的卷子模糊不清,崔老師的嗓音倒是很清晰,要某個同學回答問題。
方雲諫聽得心不在焉,轉着手上的筆。
庄晏就坐在他的餘光里。
少年人,肩膀沒有八年後那樣寬厚,身上也只是一身隨處可見的校服。
方雲諫並未去看。好不容易到下課時間,他馬不停蹄,就要離開。
到了教學樓后的小徑,他鬆一口氣,坐在長凳上,看着眼前荒草萋萋。
荒草忽而晃動,方雲諫瞳孔一顫,看到一樣東西朝自己走來……
是阿黃。
走起路來踉踉蹌蹌、剛出生不足兩個月的阿黃。
方雲諫踟躕一下,蹲下來,碰一碰眼前小貓。
這時候,庄晏的嗓音落在他耳邊。與日後磁性沉穩的聲音不同,帶着年少的清冽,問:“你要做什麼?”
方雲諫回頭看他。
他的魂靈好像又離開這副身體。在對話的,僅僅是從前的自己,與從前的庄晏。
他莫名其妙,問:“我能做什麼?……這裏有一隻貓。”
庄晏聽了,眉尖擰起一點,和他一同蹲下。
這就是他們之間,一切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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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晏:這個變態,一定是要虐貓,被我抓住了!
小方:???
明天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