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Amanda正式搬來的那天,是一個雨天。
那天的雨很大,陳默給Amanda開門的時候,發現她的頭髮都被淋濕了。
陳默問道:“你沒有打傘?”
Amanda笑着搖搖頭,說道:“我從來不打傘。”然後又補上一句:“我喜歡雨。”
陳默幫Amanda把她的大號旅行箱搬進屋子,拎着死沉死沉的,他心裏還在納悶這個姑娘是怎麼一路把它帶過來的,他問道:“這裏面都是什麼啊?可比那天你那兩個箱子沉多了。”
Amanda拍拍行李箱上的把手,帶着一絲自豪而滿足的語氣說道:“是我全套攝影的東西,還有我拍的照片。”說完,她如同一個女人撫摸着心愛的珠寶,一樣,撫摸着箱子上貼着的花花綠綠的標記,喃喃自語地說道:“這是我,全部的家當了。”
陳默看着她濕淋淋的頭髮,有水不停地滴下來,滴到她玫紅色的T恤上,箱子上,滴到地板上,陳默看着水珠落下,看見她注視箱子的那一刻,那如醉如痴卻又若有所失的表情,那一瞬間,他不由想到了自己。每當在寫一段故事,他輕輕敲擊着鍵盤,看着,想着自己寫過的每一個字的時候,似乎也有着這樣的表情。
Amanda好像注意到了陳默在看她,馬上迴避似的把頭轉開,看着屋子裏粉刷一新的牆壁,還有老式的木床,一邊四處張望着一邊隨口問道:“你這家裏還真是空啊,”她走過去來到牆邊,敲了敲牆壁說:“梅蘭說,你是顧野的朋友裏面,最喜歡讀書的。”
梅蘭是顧野的老婆,以她看人的標準來說,這句話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
陳默搖搖頭笑道:“梅蘭這是誇獎我了,我讀書真是不多,但我買的書,確實不少。”
“而且她說,”Amanda回過頭來,匆匆看了一眼陳默,然後轉過頭接着道:“說你從國企辭職,是想要當個作家,她說,你夢想的就是這個。”
陳默走到窗前,去關上正在被雨滴輕敲的窗戶。窗外的雨聲綿密,像是一場無法繼續卻又不斷重複的回憶,陳默看着灰沉沉的天空,看着雨滴,在玻璃窗上慢慢地靜靜地滑落,他突然覺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在這個女孩無心的話語中,在這樣清冷的雨聲里,顯得如此渺茫,如此毫無意義。
陳默轉過頭,對女孩笑笑,走出了房間。
Amanda的到來,讓陳默對生活這兩個字,有了全新的認識。
Amanda的工作,是給各種時尚和流行雜誌拍照片,工作時間毫無規律可言,經常一干就是通宵。一直有早起晨跑習慣的陳默,早上起來,不時會在門口或是小區,遇到剛剛工作回來的Amanda,她回來之後,無一例外都是關上房門呼呼大睡直到下午,然後一骨碌爬起來,再拿着相機出去。陳默經常一整天,看不到她吃一口東西,他有時候真納悶,這姑娘是不是靠着一口仙氣活着的。
要是晚上不出去的時候,Amanda就會在屋子裏整理自己的照片,她住的屋子裏有一個小儲藏室,本來是陳默父母放過冬衣物的地方,陳默後來都清理了,一直空着,她看見后欣喜若狂,言辭十分懇切地問陳默,能不能給她當暗房洗照片,陳默一心軟就答應了,結果是每天早上,陳默都是聞着洗影液的味道起來晨跑,過幾個星期習慣了,聞不到還覺着屋子裏少了點什麼,陳默覺着,只要她一個人住的安靜,也能讓自己安靜,不打擾自己,別人怎麼生活,那都是她的自由。
Amanda的生活,比她的工作更沒有規律,一回來就是睡覺,洗照片,幾個星期,陳默就沒見過她打掃過自己屋子,曾經有一次陳默幫她拿個快遞,本來想放到她門口,結果鬼使神差地他推了一下門,正好那天Amanda也忘了鎖門,陳默站在門口,登時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想來他大學四年也是住過宿舍的人,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了,但一個姑娘能把房間折騰成這樣,還能顯得如此光鮮白凈地蹦蹦跳跳出門,陳默也只剩下一聲嘆息了。
不過,在陳默見過的女孩里,或者說,在陳默對女人的認識里,Amanda可以說,是最不愛打扮的了。她經常穿的是一條破洞的牛仔褲,一雙黑色運動跑鞋,T恤衫,短髮經常亂蓬蓬的,索性就戴了個NY洋基隊的棒球帽了事。和陳默見面那天,她的Cosplay裝扮實在是千年難遇的一回,還被陳默趕上了。而她好像沒什麼朋友,這個陳默能理解,因為他自己的朋友也不多,自從搬到陳默這裏之後,也就顧野和梅蘭兩個人來過一趟看看她,一起吃了頓飯,那天Amanda好像病了,有點發燒,身子有些微微發抖,說話很少。
慢慢地,Amanda和陳默之間,無形中,好像有了一種很奇特的默契,如果兩個人同時在各自的房間,可能一整天都不會說上一句話,安靜地聽着音樂,寫着東西,洗印照片,再各自安靜地入睡,好像彼此,都在盡量讓對方,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按梅蘭那天一起吃飯時對他們倆人的說法是,他們這種狀態,可能是因為兩個人內心世界都太豐富,對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所以就只好選擇沉默。陳默和Amanda聽了,都覺得梅蘭這理論如同天外飛仙一般的匪夷所思。但是陳默後來想想,覺得梅蘭說的,也可能不無道理。不過他覺得,自己和Amanda的沉默,還是有些不一樣的。陳默覺得,自己和別人之間,好像有一堵透明的高高的牆,他的話可能別人永遠不懂,他只能選擇沉默,但他依然渴望傾訴,特別是,在那些聽着鋼琴的,看着文藝電影的夜裏。而Amanda,卻好像主動選擇了,自己把自己與世隔絕,她的生命,彷彿只需要那些黑白的彩色的影像,好像這個世界,已經放棄了她,而她,也已經放棄了這個世界。
不過,自從Amanda搬進來之後,陳默確實覺得租房給她這件事,自己有點辦得草率了,那天他給顧野打電話,想說說這事,一上來,顧野還是那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怎麼樣,老陳同志,我給你介紹的房客你還滿意吧?”
陳默想了一下,很是一本正經地說道:“看你說哪方面了?”
“喲,聽這話是有情況啊,你要是成了,你可真要好好感謝我,我費多大勁我。。。”陳默都能想像得到顧野在電話那頭,咧着嘴嘿嘿壞笑的表情。
“這回你得跟我說實話,”陳默一下截住顧野的話頭,“到底為什麼,這姑娘之前的房子不讓她租了?”
“哎呀,能有什麼啊,還不是她那房東嫌租便宜了嗎?想漲價,剛好碰上梅蘭,梅蘭覺得她一個姑娘挺不易的,就正好說給你了,怎麼了,姑娘真看上你了?你行啊,這麼水靈一妹子,看上你這離了的大叔,你走多大的運啊,你也是,近水樓台,辦事方便。”顧野還在那裏過嘴癮,陳默聽他說的越來越沒有正形,剛想說話,只聽電話里有另外一個聲音,慢悠悠地插進來說道:“是陳默吧?是說Amanda的事情嗎?給我吧。”
陳默聽得出來,那個慢悠悠的聲音,是梅蘭。
“陳默?”梅蘭的聲音永遠是冷而慢的,絲毫聽不出她話里有任何感情。
“我在。”陳默說道。
“老A在你那裏有什麼問題嗎?”
“梅蘭,老A是你認識的,人我也承認不錯,說話乾脆利落,沒有那麼事兒,比一般北京女孩都強,就是。。。”陳默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就是覺得她有點怪,是嗎?”梅蘭問道。
“倒是真沒覺得哪點不好,真的,只是有一次,我看見過她用過的藥盒。是那種抗抑鬱的葯,所以我想問一下。因為碰巧我還知道那種葯,因為我父親去世之後,有一段時間我睡不好,我也吃過。”陳默慢慢地說道。
“不過,我也就是問問,我也知道她一個女孩不容易,可畢竟在我這裏住着,萬一,我是說萬一啊,有什麼事情,我也好知道個來龍去脈。”
“關於Amanda的事,我本來一開始就想和你說一下的,我當時就是讓顧野幫她一個忙,別的,顧野一點都不知道,所以,當時說租房的時候,從保護她的角度想,就沒和你和顧野說。但我覺得,你起碼,應該是可以理解這件事的人,”
“保護她?”陳默很是納悶地問道。
“Amanda,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我不知道你看過她的照片沒有?她拍的照片,曾經上過美國的國家地理雜誌。本來,她高考考上的是中國金融大學,但是因為不喜歡,上過大一以後就自己退學了,然後就一個人在北京生活。她干過很多工作,還曾經去過山區當過兩年的英語老師,可她唯一喜歡的,就是攝影。”
“前年,Amanda遇到了一個人,她愛得死去活來,但是那人有家庭,好了兩年,最後還是分了,Amanda一時沒有想開,就自己割腕了。”
說到這裏,陳默聽着梅蘭輕言細語地說著死去活來這四個字,一時間感覺怪怪的,像是突然有了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又好像是,突然間有了想和誰好好乾一架的衝動。
“因為發現的早,她被救回來了,但是出院后,那家房東死活不肯讓她再住了,把她東西都扔出來了。”
陳默聽到電話旁邊的顧野,低低地罵了一句髒話。
“再後來,她被診斷出了了憂鬱症,回家治了一年,然後就去了邊遠地區支教,不過,她的醫生說她不存在暴力傾向,你不用擔心。”
“我的一個朋友帶我去看她的照片,我挺震撼的。後來知道了她的經歷,再看見她我當時就想,我要是能幫她一下,就幫一下吧。”
陳默沉吟半晌,問道:“那她,為什麼不回家?回家找個男人嫁了,踏實過一輩子,不也挺好?”
“她家已經不認她這個女兒了。”梅蘭說道。
“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父母再覺得孩子不好,也不能這樣啊。”陳默說道。
“這個。。。,我覺得她父母這麼做,也是有自己不得已的理由。”梅蘭的聲音里,少見地有了一絲猶豫。
“那我就更不理解了,這姑娘為人處事挺乾脆利落的,自己也有經濟能力,大不了不回家了在北京,自己能養活自己怕什麼啊。可這父母也用不着不認這個女兒啊,這樣的爹媽,可有點過分了。”
“這個,。。。”陳默這次,能清楚地聽出梅蘭聲音里的猶豫不決。
陳默沒有說話,電話一旁的顧野也沒有說話。
“因為她愛上的,是一個女人。”梅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悠悠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