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陳默再次想起那次聚會上的場景,想起琥珀那專註而慈愛的眼神,是在三年後,在一家叫做“翡冷翠”的西餐廳里。
他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藉著燭光,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輕輕嘆了口氣,端起自己的酒杯,香醇的紅酒入喉,在陳默的口中,卻變得異常苦澀。
陳默環視了一下“翡冷翠”,這家餐廳,一直是陳默理想中過結婚紀念日的地方。奢華而優雅的歐式桌椅,淡色亞麻桌布上,閃閃發亮的餐具,古老的銀色燭台,搖曳着昏黃而溫暖的燭光,周圍用餐的人們,用着各種語言,在互相輕聲地交談。
他想着那次聚會上大家在一起開心的樣子,想着現在的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裏喝酒,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裏忽然冒出了經常看到的一句話:“每個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這是陳默和陸秋怡的第六個結婚紀念日,陳默特地在“翡冷翠”定了今天的位子,想好好慶祝一下,結果,偏偏就在剛才,陸秋怡打電話告訴他,說是公司要她出差,這個紀念日,不能一起吃飯了。
陸秋怡在電話那端的聲音淡淡的,陳默的回答,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好吧,出差你自己注意。”
掛上電話后,他獃獃地看着酒杯里,那紅色而晶瑩的液體,看了很久,像是要從眼前的這個酒杯里,看出點什麼,卻好像,怎麼,也看不明白。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回想着,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和陸秋怡的交談,變成了現在這樣,平淡而客氣,疏遠而陌生。也許這很正常,也許這不過是他們婚姻生活中,遲早會出現的一種必然,就像最初的激情與絢爛,最終都要歸於安靜與平淡,就像那句話,“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這是張愛玲說的嗎?把生活說得如此不堪,卻又如此地入木三分。陳默想着。
他想到過這種平淡,他也知道,激情只能是瞬間的火花。但他沒有想到,火花燃燒之後,生活會就這麼悄悄地,不知不覺地,變得如同一灘沉默的死水,陳默甚至懷疑地問過自己,那個獃獃地看着陸秋怡水汪汪的眼睛,聽她讀詩的人,是自己嗎?他是真的曾經那麼瘋狂地愛過電話那頭的那個人嗎?那個人也是那麼瘋狂地愛過自己嗎?這些和自己的愛情有關的一切,是不是,其實都只是一種幻覺?陳默搖搖頭,他現在唯一能確定的事情是,那堵透明而無形的牆,已經悄悄地,不知不覺地,隔在了他和陸秋怡之間。
他苦思冥想着:這堵牆,是什麼時候擋在了他和陸秋怡之間的呢?其實在別人看起來,他們是過得很不錯了。陳默的工作一直很穩定,而陸秋怡的公司,因為近幾年國際國內投資形勢看好,已經成為國內有名的投資公司,而且陸秋怡經過魔鬼般地備考,通過了比登天還難的特許金融分析師的考試,加上她一直業績出色,一年前,剛剛被任命為她們公司的總經理助理。不過,升職以後,她的工作壓力明顯更大了,總是在周末拎着行李箱回來,周一拎着行李箱出去,脾氣也顯得比以前急躁了許多,現在只要和陳默說話,經常是沒說兩句,就嫌他啰嗦,直接硬邦邦地撂一句:“說重點。”而陳默這時候,往往只會選擇沉默,他有時會有些悲哀地想,他居然已經完全不知道,如何與自己身邊最親密的人相互交談。
陳默現在回家也漸漸地越來越晚了,因為回去,也不過是他一個人在枱燈下看書,或者聽音樂,馬友友的大提琴,這時候在這小小的房間裏聽起來,卻是顯得是如此空曠而凄涼。而在陸秋怡出差的時候,他和陸秋怡通電話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因為有時即使電話接通了,陳默也不知道會因為哪一句,引起兩個人中任何一個人的不快,然後是另一個人不停地解釋,然後由解釋演變為無休止的爭吵,而爭吵的最後,往往是雙方在一怒之下互相掛斷的電話。
而每次爭吵完之後,陳默都會覺得自己恍若生了一場大病,感覺着前所未有的精疲力盡。陳默想:到底,是我們倆誰變了呢?還是,其實我們都沒有變,只是我們身邊的人和事變了?只是,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變了?人,真的會變成一個和原先的自己,截然相反的樣子嗎?我們原先堅守的,現在已經一文不值,我們原先不齒的,現在人人爭先效仿,這是不是,就是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選擇?想到這裏,陳默總會懷念起那部《流星花園》的電視劇,想起那個在沙發上,問自己麵條是什麼鹵的陸秋怡,現在想起來,那個時候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壓力,但是起碼那時,我們活得很快樂,也很真實。
陳默有時不自覺地想:“也許,我真的是一個很幼稚的人,也許,我想要的愛情,真的都是很虛幻,很不切實際的東西。可是,如果我真正想要的,都是現在看起來錯誤而無用的東西,那,那當時我們的愛情呢?是不是,也已經隨着時間,變成了一場誤會,變成了在彼此眼裏,已經毫無意義的情感?”而陳默最不敢想的是,那些他以為可以刻骨銘心的愛情,會不會,也只不過是一場,以為彼此相愛的錯覺?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陳默一邊想着,一邊給自己,又倒上一杯。
是從陸秋怡升職后,不停出差的那個時候嗎?還是,還是自己開始獨自去看音樂會,看話劇的時候?
是他們第一次,為各自對未來的想法爭吵的那天?還是因為陳默說過,想辭職去寫東西,被陸秋怡說是不務正業的時候?
是那一次陸秋怡終於不再誇讚陳默的廚藝,說去外面吃的時候嗎?
是那一天陸秋怡開車,說陳默愛指手畫腳,太啰嗦,再說就下車的時候嗎?
是陳默無法接受陸秋怡說他的父母,可能去養老院,是更好的選擇的時候嗎?
是陸秋怡第一次說,她感覺陳默對她有時很冷漠很自私的時候嗎?
是他們不再對上床有渴望,甚至例行公事地幾次,做完了也會保持微笑的時候嗎?
是陳默覺得陸秋怡不愛做家務的時候嗎?
是陸秋怡覺得陳默不會修電線的時候嗎?
是什麼時候,他們不再是騎着自行車,開心地大笑着去公園了?
是什麼時候,他們只是坐在彼此身邊,卻因為找不到想說的話而沉默了?
是什麼時候,他們不再互相想念了?
是什麼時候,他們不再把對方當做生命的一部分了?
或者,又是什麼時候,他們似乎才剛剛發現,彼此對愛情對現實的看法,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別?
或者,是當他們當中的一個人犧牲自己的想法,努力去適應另一個人的時候?
那個神采飛揚的陳默,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呢?
那個可以浪漫地輕聲讀着詩,卻又可以堅毅地為愛拒絕更好工作機會的陸秋怡,又是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為了升職的加班狂人?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們之間,這細如髮絲,卻又深如鴻溝一樣的疏離,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陳默費力地想着,不停地,把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喝到最後,他的頭已經有點昏昏沉沉了,看着已經空了的酒瓶,他有些自嘲地對自己說,起碼回家不用想了,今天只有自己一個人,喝醉了,正好可以一個人,睡一個好覺。
陳默回到家,回到他曾經覺得溫暖而快樂的家,他進門后就一頭倒在床上,他實在不想動了,這時,隱隱約約地,他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彷彿來自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他呻吟了一下,艱難地翻過身,摸索着自己的衣服,最後,才摸到手機,他迷迷糊糊地按下“接聽鍵”,把手機放到自己耳邊,用醉意朦朧地聲音道:“喂?”
“你這傢伙死到哪裏去了?”電話傳來劉磊一聲快要扯破喉嚨的嘶喊,聽起來他打電話的地方很亂,強烈的鼓點聲震耳欲聾。
“我在家。”陳默依舊迷迷糊糊地,他按着自己頭疼欲裂的腦袋,努力回答道。
“張然的留學簽證下來了,下個月就走,”劉磊使勁喊道,“我們在MIX,快點過來。”這個加進來的聲音是顧野,他也在扯着喉嚨喊。
張然想去國外是去年的事情了,陳默他們都說他終於恢復了本性,從宮裏出來了。但實際上,是張然新找到了一個準備出國的女朋友。不出國就分手的結果,從他們倆一開始,就擺在了張然面前,張然是個乾脆利落的人,說走就走,去年就忙着考試和出國的事情,辦得異常順利,今年年還沒過,連簽證都辦下來了。
陳默遲疑了一下,他不想現在過去,本來自己就醉了,而且,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會讓他們看出自己的心事。
“嘿,你快點啊,咱們可是聚一次少一次了,以後你再想找我喝酒聊天,只能你去加拿大了。”張然爽朗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陳默恍惚之間,覺得背景里的那些吵鬧聲和音樂聲都頓時隱去了,眼前浮現的,只是張然那張看見他時開心的笑臉,還呲着他兔子一樣的牙。
“等我。”陳默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