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默放下話筒,不知道為什麼,獃獃地看着電話機發了會兒楞。然後轉過頭,繼續忙手裏的工作。他一邊看着電腦,一邊慢慢活動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坐辦公室的時間長了,一直盯着電腦,最近總感覺脖子有點難受,同事說這是頸椎的問題,會計的職業病,沒治。他閉了一下感覺又干又澀的眼睛,把身子往後一靠,百無聊賴看着自己的桌子:辦公桌的右手邊,是一排排厚厚的黑色文件夾,裏面裝的滿滿當當都是會計的報表和各種資料。而一個裝A4紙的紙盒的紙盒蓋,放在文件夾的旁邊,裏面全是已經做好帳的會計憑證,一隻大號鳳尾夾,夾着的一摞還沒有做帳的單子,隨意地放在做好的憑證上面。一台嗡嗡作響的黑色電腦,幾乎佔據了他整個左面的辦公桌,頭頂上的日光燈,光線強烈得如集中營的探照燈一般,把桌上整齊而單調的一切,把一張紙上微小的毛邊,都霸道地照得清清楚楚。陳默有時覺得,學校宿舍里的日光燈好像也是這個樣子的,可從來沒感覺這麼刺眼過。他曾經好笑地想到,在這樣的燈光下,自己,很像現在孩子手中玩的樂高玩具,一個用標準顆粒生產的,每天按時報到的活動玩偶,在聚光燈下,在一個孩子手指的撥弄下,完成着每天的工作。桌上唯一特別的東西,是一隻星巴克的紀念郵票馬克杯。陳默伸手從桌角拿過杯子,輕輕啜了一口,杯里的咖啡有點燙,還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這隻杯子,是不久前,陳默買給自己的一個小禮物,那天他路過公司下面的星巴克,看見這個杯子的發售日期,竟然和他與陸秋怡的結婚紀念日在同一天,他覺得挺有紀念意義的,於是就買了下來。
陳默是在工作的第三年,和陸秋怡結的婚。陳默在的這個公司,是個不大不小的國企,雖然工資不算高,但他周圍的人都說,國企比較穩定,也不那麼忙,而且,還有福利分房。陳默也因為到了可以分房的工作年限,公司剛剛分給了他了一套,東北三環附近的二居室,房子不大,裝修也只是簡單地刷了刷牆,鋪了個地板。因為陳默和陸秋怡的家都在北京,雖然新房到手,兩個人也很興奮,但是,遠比不上那些家不在北京的同事和同學,對於他們,上班后如果能在北京分到公司的房子,似乎自己的人生,就已經成功一半了。陸秋怡的一個外地同學,在拿到公司給他的房子后,第一天進去,傢具床鋪什麼的都沒有,他就躺在地板上,披着自己的衣服睡了一晚。還和陸秋怡他們說,那一晚,他睡得很踏實,夢中,似乎都能聽到自己的笑聲。
相比陳默,陸秋怡的工作就辛苦多了,當時的投資公司不景氣,有點薄利多銷的意思,全憑着自己的能力去跑業務,拉客戶,回到辦公室還要寫分析報告,經常加班不說,還要應付各種金融資格考試,壓力很大。不過她倒是覺得挺有挑戰,起碼乾的是自己的專業。每天從公司回到家,她在門口就把高跟鞋“啪啪”一甩,然後換了衣服往沙發上一卧,拿着遙控器,挨個換台找自己喜歡的電視節目。等陳默端着兩碗麵條從廚房裏冒出來,她會轉過頭來,在沙發上動作誇張地做祈禱狀,拖長聲音道:“阿寺辛苦啦,我的阿寺,我的道明寺,我的花澤,你太好了,還給我做了麵條,什麼鹵的?”
當時全北京,乃至全國,都在追一部叫《流星花園》的電視劇,其瘋狂程度讓陳默對弱智這個詞有了全新的認識。陸秋怡最喜歡裏面的道明寺,曾經為了能在第一時間看到杉菜和道明寺的情感糾葛,把陳默發到樓下同事的房間裏去看北京國安隊的足球比賽。甚至連叫他的名字,也直接用“阿寺”代替了,所以陳默有點偏執地認為,這部劇不但腦殘,而且十分可恨。每逢聽到她這麼叫他的時候,陳默都是一邊解圍裙,一邊憤憤不平地回答道:“西紅柿雞蛋的,還有一盤涼拌道明寺。”
雖然陳默做飯的水平和他吃飯的水平,簡直是天壤之別,但每次陸秋怡都能吃得心滿意足,讚不絕口,這讓陳默很是懷疑,是過去別人對自己手藝的過度貶低,還是陸秋怡對自己的過度讚揚。記得陳默第一次給陸秋怡做飯的時候,確實很是費了一番心思,陸秋怡當時吃完,臉上那幸福的表情,讓陳默覺得把這一輩子的飯給她做了,都是應當應份的,不過隨着陳默做飯機會的直線上升,他在廚房已經多過書房的時候,他慢慢地覺着,這怎麼看怎麼像是個套,所以有時也會在飯桌上喃喃自語地道:“本來啊,想找個色藝雙絕的,您這色是沒挑啊,這藝嘛。。。”陸秋怡這時總會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不錯眼珠地盯着他,直到陳默把剩下想說的話,咽回肚子裏,然後才輕快地拿起碗筷,擦好桌子,去廚房收拾,等收拾完出來,兩個人不是一起看陳默新買的《六人行》的DVD,就是聽着馬友友,看各自喜歡的書。
兩個人也會有爭吵,有賭氣臉紅的時候,但是陸秋怡總是對陳默說,我們不要讓爭吵過夜,不要讓今天的不愉快,破壞我們快樂的明天。
陸秋怡總是和他說,我們可能沒有什麼錢,但我們過得快樂,我覺得我們快樂就好,有多少錢就過多少錢的日子。
每當陸秋怡說這些話的時候,陳默總是坐在那裏,微笑着點頭。
這樣的生活,對於陳默和陸秋怡,簡單,而真實,純粹,而幸福。
有時陳默也會問自己,這樣的日子,是不是就是我想要的幸福?這時,他就會不自覺地想起,他和琥珀在畢業晚會上的那個碰杯之夜,想起他們對彼此的祝福。
畢業,已經六年了,工作,也已經六年了,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而現在,那個叫琥珀的女孩,那個曾經祝願他幸福的女孩,已經是一個女孩的母親了。陳默盯着自己的咖啡杯,默默地在心裏想。
那天因為家裏修水管,陳默緊趕慢趕,還是到晚了。
他剛一進包間,就看見大家已經差不多都到齊了,林克正站在主座邊上,明顯胖了不少的他,小白臉紅光滿面,一臉的喜氣洋洋,招呼着大家,不時和別人聊幾句,有說有笑的,話題自然都是和剛出生的孩子有關。
杜薇新剪了個短髮,坐在桌邊嗑着瓜子,她個頭沒長,伶俐勁也沒變,正快人快語地和林克說道:“我告訴你啊林克,這個琥珀可是給你們林家養了個大胖閨女啊,你可不能重男輕女,那什麼。。。”杜薇話還沒說完,陳默就坐到她旁邊,截住她的話頭說道:“杜薇,你又開始說重男輕女這件事啦?”
杜薇不高興地翻了他一個白眼,手裏拿着一個瓜子指着陳默說道:“我還告訴你,陳默,你們男的懂什麼?現在這男的都是嘴上說的好聽,實際上乾的滿不是那麼回事。不是說你啊林克,”她還回頭找補了一句,“再說,你看我們女的找工作多吃虧啊,同樣的工作,我們女的說給扒拉就給扒拉掉了,太不公平了,”她又撇了一眼陳默,不客氣地說道:“你坐那邊去,那麼高坐我邊上,我這兒有壓力。”
陳默笑着說道:“那邊也沒地兒啦,再說,”這時他站起來,和過來的林克打着招呼,陳默拍着他的肩膀說道:“當爹啦啊,恭喜恭喜!”,然後回過頭,接着對杜薇說道:“再說,女孩多好啊,還重男輕女,都什麼時候了。”
邵峰坐在陳默對面,正抽着煙,突然伸出他依然如同九陰白骨爪一樣的手指,一臉壞笑地指着陳默說道:“沒錯,陳默就是典型的重女輕男,他就想着女孩。”他的“女孩”兩個字,特別加重拖長了一個不懷好意的長聲。大家一陣鬨笑起來。
顧野不耐煩地說道:“這一聊天,就讓你們倆不知道帶哪兒去了,趕緊地,那誰,”他叫着林克,說道:“林克,說半天了,大家都齊了,孩子呢?”
旁邊的劉磊也笑着說:“還有她媽。”話音未落,大家又是一陣鬨笑。
林克也笑了,看了眼手錶說道:“他們娘兒倆應該已經在路上了,說話這就到,我現在下去看看。”說完轉身要走,又回過頭對顧野說道:“菜我點好了,待會上,要是菜先來了,顧野你幫我招呼一下大家。”然後他環視了一眼包間,衝著大家一揮手,說道:“照顧不周啊,各位。”說完,才出了包間。
張然看着林克消失在門口的背影,自顧自地點點頭說道:“這林克,跟過去不一樣了啊,現在搞得跟個外場人似的。”
張然旁邊的姚光輝不以為然地說道:“人家現在乾的是他們分行營業部的副主任,天天吃請請吃的,再不外場的人也外場了。”說到這裏,他忽然一下換成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循循善誘地問道:“張然啊,吃完去哪裏啊?”
張然左眉毛一擰,眼皮都沒抬:“哼,胖子,你丫又想着打牌了吧?”
姚光輝還沒說話,只聽邵峰那邊是一連聲地“好好好”,“該打打牌了,好久沒有娛樂活動了。”
隨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打牌的事情了,陳默沒摻合他們,和旁邊的杜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杜薇現在工作的單位,是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加起班來沒有白天黑夜,按她的話來說,那真是把女的當男的使,男的當牲口使。“現在我這活真是夠可以的,”杜薇說道,“我真是看出來了,我們就是夾縫裏生存的一職業。所里跟你說,你得按照會計準則來審,絕對不能違規,然後又說,不能得罪客戶,得罪了客戶跟誰收錢去?啊,你說哪有這麼又當婊子又立貞節牌坊的好事啊。”
陳默有些驚奇地地看着她道:“注意形象,注意形象啊,你過去不這麼憤世嫉俗啊。”
杜薇不屑地發出了“切”的一聲:“你這站着說話不嫌腰疼的,你沒到我這一步。你是在國企,干成幹不成都那樣,沒所謂,我們不成啊。”說完,她認真地搖着頭說道:“真不成。”
陳默看着她已經有了隱隱泛黑眼圈,然後再看看這滿滿一桌子的人,不由有些感慨地點點頭。
“大家都不容易。”陳默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