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選擇

最後的選擇

最後的選擇

那是一個走廊的迷宮,一幢帶有走廊迷宮的平凡的建築。大部分的辦公室都空着,門上全都沒有標記,門前沒有任何人在等候。

不過,有一扇門,門上印着簡單的頭銜。簡單,但是令人不解。門上寫着:

談話師

門對面的廳里有一張長凳。一個男人,一名請求人,已經在長凳上坐了大半個小時。他臉龐瘦削,一臉倦容,單薄的衣服又舊又皺,好像很久沒有睡過覺似的。他一隻手顫抖着,另一隻手握着顫抖的手。也或許兩隻手都在顫抖。他無言地看着地板,頭上的燈光時明時滅。

門終於開了。一個一頭銀髮、穿着黑西裝的男人,一位老人,向外張望着。他揮了揮胳膊,於是請求人站起來,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我坐在治療辦公室的時候,他開始說了起來,向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我在那兒,除了繼續下去別無選擇,似乎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選擇,沒有別的——然而,他正在解釋這樣一件事給我聽,幾乎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例行公事而已,解釋着這樣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自殺治療。世界整體上已經取得了很多進步,那麼多的問題都已經得到了解決,談話師這樣說道。我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更別提這些祖父們的祖父,他們能指望的要比我少得多,等等等等:人類的總體生活正在飛速進步,但是,所有解決方法都有其後果,其中最壞的,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然出現的,莫過於隔絕感。現代世界裏,我們,我們所有人,都是孤獨的。我們還不如成為傢具呢,他繼續說道。換句話說,我們無法感覺——沒法和別人溝通;這個問題周而復始地出現。有些人甚至難以為繼。所以,既然已經有那麼多問題得到了解決,這已經成了蔓延在共和國內的普遍感受,直面這最後的問題,這所有問題的問題是我們的責任,找到問題的解藥,自殺的治療方法是我們的使命,談話師這樣說道。他的白髮又輕又軟,像鳥的羽毛,但令人欣慰,彷彿正在宣稱無論什麼職位他都能夠勝任。談話師。那是啥?他的辦公桌兩側都擺着椅子,辦公桌基本上就是張普通桌子。他可以坐在桌子的任意一側,不會有任何差別。我是來這兒和他說話的,他也要和我說話。於是他說了。他說,村莊處理完全是從無到有,哪兒都沒有過這麼一個概念,然後它突然就成功了。突然之間,每個城市都開設了一個我們這樣的部門,我們這個部門才剛剛開設了一個月。他解釋得很快,而且沒完沒了,然後冷不丁地,又突然陷入了沉默,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也就是談話師說,他自己,也是一個星期前才來到這座城市,但他之前在另一個辦公室工作了許多年,一個被稱為失敗部的辦公室。他們這麼叫,失敗部,他這樣說道。普通人。它的正式名字就是它的功能所在:村莊處理。那是管理治療的方法,而這裏是第一步。他說話的時候做了一個古怪的手勢,好像要把整件事都精簡下來——好讓它顯得比較可能。第一步是容易的,他似乎在說,從這步開始,一切盡在掌握。我覺得他有點兒像我的祖父,一個我從沒喜歡過的人。但是,在他身上,我祖父所有的可悲可嘆、邪惡缺德都不知怎的緩和下來、有了改善。彷彿祖父這個角色,他的為人得到了一番小心翼翼的重新審視,於是就有了他,談話師,一個可以交談的人。他說,長期以來,一千年以來,甚至此前的一千年也是,自殺始終被視為錯誤的行為。人們相信人不應該殺死自己,人沒有這樣的權力。這樣的信念源於一個謬誤的觀念——即人並不擁有自己的身體——身體屬於別人,而不屬於你。無論是屬於上帝還是其他人,其理據都是一樣的。但現在我們看到,如果你不再想要活着,那就沒有理由,確實沒有理由不去了結你的生命。實際上,活着——假如你並不想活——才是非理性的,談話師這樣說道。不到三天前,一個男人坐在你現在坐着的地方,就是那兒,談話師這樣說道,他對我說,我從沒成為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即便小時候,我也是另一個人。我這一生——整整一生!——每天早上都在這具我感覺不屬於我的身體裏醒來,在不屬於我的狀況里醒來,為什麼我不該了結這樣的生命呢。我給他的回答,談話師說,是,如果你想要解脫,那有何不可呢,不過你不妨想想:格勒布登,伊曼紐爾·格勒布登——古往今來最優秀的大腦之一,也曾為這個問題掙扎過。感覺就好像是他和你聊過,單獨聊過,聽到了你的問題,於是解決了它似的。他的解決方法就是村莊處理,我這麼告訴他,談話師說。是嗎,我說,不到三天前。我告訴他,我們會讓你脫胎換骨。現在你有這樣一個選擇,一個前所未有的選擇——破天荒頭一遭——可以徹頭徹尾地重新開始。我們在這兒就是干那個的,那就是我們幫助你的方法。而且,談話師看着我,繼續說道,我們也能為你提供相同的幫助。即便那個曾坐在你現在坐着的地方的男人,坐在那兒哭得不能自已,可憐的傢伙,真的很可憐,在那張椅子裏抽泣——即便是這樣,他現在已經平和了,正在踏上一段新的旅途。他大手一揮。不過,談話師說,還有許多正規程序要走。我在這兒就是干這個的。我們要好好談談,你和我,我要了解你,為你分類,關注你的需要,找到你在這兒的原因。這個我曾經恨過的祖父的鏡像,和他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男人這樣說道。我,也是個可憐的傢伙,我想。我,一個可憐蟲,在那兒,坐在這間辦公室里,而我要講述我凄慘的故事。好極了。他說得興緻勃勃。這是他精心排練過的全套表演的一部分。他說,你知道你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會怎麼樣嗎?我離開的那個地方?你離開的那個地方——你離開的那棟房子、離開的那些人,他們全部的交流和思想,他們的生計、尊嚴和希望——你知道你到這兒來,這些會如何解決嗎?會這樣解決:所有熟悉你的人會分別收到一封郵寄的小信,信會被打開,信打開的時候,裏面會有一張黃色的紙片,不管是誰打開了信都會看到一張黃色的紙片。他們會拿出黃紙片,紙片上寫着一個名字。克萊門特·邁耶。你的名字。他們會默默地念着這個名字,有些人則會高聲念出來。他們打開這封信後會發生的事是,他們會知道你再也不在他們的生活中了,這個人永遠地離開了,在世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找不回來了。這對你會是個安慰,你可以知道所有的書都已經合上,所有未竟之事都已經終了,沒有任何拖泥帶水。你沒法回頭,因為沒有回頭路可走。一個徹底的了斷,談話師這樣說道。我問他會不會有一個階段,一個人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下去。我問他處理過程中有沒有一個分水嶺,過了之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生活。你想回到過去的生活嗎?不想,我說,我來這兒只有一個理由,我只是在想,或許另一個人在這兒知道了這樣的信息,就會起身離開辦公室,回到大街上,穿過城市踏上歸途,回到他們住的地方,回到他們認識的人身邊。你可以走,可以隨時走,談話師說。現在就可以走。我沒想走,我說。不過還有,他說,還有個證據的問題。這讓人遺憾,但是我們發現有必要要求提供某種證據。我們想聽你講講你自己的故事。我們這麼做是為了確定你沒來錯地方——確定你,確實,是在尋求我們伸出的手。他說得很快,說了兩遍,一次是對我,另一次對他自己,小聲得幾乎聽不見。尋求我們伸出的手。有個女人來過這兒,他說,她是我在這個城市經手的第一個人,她有個大家庭,在政府里幹得風生水起。我相信如果我給你看她的臉你會覺得她臉熟的。我向辦公室外看去,我打開門,就像我打開門迎接你一樣,而她在門外。我帶她走進辦公室,請她坐下,一開始,從她對自己的講述中根本聽不出她需要我們的幫助。她生活的每一面都完美無瑕。她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實在不可思議,像個無所不能的生活巨人。不過,我們在這兒坐了很久。天漸漸黑了下來,我當時覺得——我會等,我不用回家,今晚也沒有什麼等着我回去。我可以再工作幾個小時,反正也沒大礙。我們繼續坐着,她開始講到一些別的事情,不僅僅是她生活中的事情,而是別的層面的生活中的事情,可以被稱為她的內心生活的事情。隨着我們對這件事的深入——她說算是種內心生活,我開始肯定起來。這是個想和她知道的所有事情分道揚鑣的女人。她並不感到哀傷,沒有眼淚要宣洩,沒有任何事要惋惜,但她已經走到了頭。她對她生活的興趣要比她的壽命短。她正處於一種生存困境中。我這樣對她說,但她並不贊同。她認為這樣的措辭讓人噁心。不過我們的確同意,談話師這樣說道,治療,對她而言,是很有必要的。她簽完了相關的合同,雖然那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我還是做了必要的安排,於是她踏上了旅途。她不需要再回家了,一旦我安排完畢,她就輕輕鬆鬆地上路了。還有一次,談話師繼續說道,有個男孩子,只有十六歲,他,用他的話來說,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的開始錯得徹徹底底。我不是在這間辦公室里見的他,而是在之前那間。他還是個長相稚嫩的小可愛,非常貼心,也很直接,盡了最大的努力回答所有問題。但他的青春完全被一種濃重的悲傷壓垮了,他從一開始就活在深深的誤解里。沒有什麼可為他做的。起初,我很肯定我不會接受他,會送他回去。我不停地在送人回去,沒有停過。但是,當他把他的處境解釋清楚,不是像個孩子那樣解釋,而是彷彿一個在世上活了很久的人,我不得不讓了步。我給了他他想要的,我肯定他現在過得不錯。談話師不停地說著,但他其實是在等待。他說著話,但其實是在等我開口。他的滔滔不絕是對我的一種許可:這是個說話的地方,他說的話說道。想到要講述我的處境,我就覺得難以承受。我說了出來,我對他說,想到要講述我的處境,我就覺得難以承受。當我聽說村莊處理的時候,當我聽說這個部門是通往那裏的大門、入口,可以這麼說,我感到的,不是希望,因為我感覺不到任何希望,我只是想無言地跨過那道門檻,什麼都不用說。如果果真是那樣的話,談話師說道。我知道我必須說,我說。我知道。然後談話師把椅子向左挪了一點點,似乎是在為即將發生的事情做準備,而他在為之準備的事情是我正要開始講話,而我是這樣說的。比方說你是個年輕的女人,比方說你的名字叫拉娜,拉娜·諾森,比方說你家境殷實,受過良好的教育,有朋友也有和睦的家庭。但是有一天,你因為頭疼,因為頭部的壓迫感去看醫生,在醫生辦公室里你發現你快死了。千真萬確,你很快就要死了。可能會拖得久一點,或者拖不了很久:這是唯一懸而未決的事情。但你會死這件事完完全全地毋庸置疑。醫生甚至沒什麼要補充的,這是個徹底的判決。而你站在那兒,所有東西,所有你擁有的美好的東西都灰飛煙滅。都一樣,它們閃耀着雙倍的光芒——每一件好東西都盡顯其美好的本質,因為它們突然都有了盡頭——曾經無限的那些東西、擁有漫長生命的東西,突然地有限起來。你走出辦公室,走過一條街道,又走過一條,又是一條。就在那天,在那最糟糕的一天,你遇見了一個年輕男人。不論是出於什麼原因,總之你覺得他棒極了。他,雖然在某些方面比起他的同類可能並不出彩,對你來說卻似乎不同凡響,我這麼告訴談話師。

你,拉娜,站在街上同他說話。你們彼此開着玩笑,很快這些玩笑里開始夾雜起一種小心翼翼的認真。在這段閑聊里,你們兩個都發現你們想要再次見到對方。於是,你確保他拿到了你的地址,便離開了。你回到家,在家裏你被家人簇擁着。你向家人宣佈了消息:你要死了。你最好的朋友都被叫來家裏。他們被告知:你要死了。所有人都聚在那兒,空氣里滿是失落和哀傷。然後,你向大家講話,你說的是:你說,我只剩下三個月了,我想完整地擁有它們。如果這三個月是屬於我的,它們也確實屬於我,那麼我不想再說生病的事情。在場的所有人都必須發誓在我死前不會再提到我的病。現在我要離開這個房間,去洗臉洗手,等我回來的時候,五分鐘后,你們所有人都將享受着一個和我無關的愉快聚會。我們會點外送的食物,你們得知今天這個消息前會怎麼度過這個夜晚,我們就怎麼度過。另外拜託,你繼續說道,不要老是隨我差遣,我過去過的生活不是這樣,我想過的生活也不是這樣。然後你離開了房間,等你回來的時候,你的親朋好友們,既幹練又堅強,他們遵從了你的願望。一個令人無比滿意的夜晚流逝着,直到深夜裏某一刻賓客散盡,我這麼告訴談話師。現在,第二天,你家響起了敲門聲。是那個年輕人,他名叫克萊門特。他想要見你,你發現你也想見他。雖然他幾乎一窮二白,而且一點兒也不起眼,你卻發現自己想和他一起外出同游。這次外出讓你們變得親近了一點。很快,一個星期過去了,而你每天都在見他。你的親朋好友們震驚了。你似乎變了——變得更加光彩照人。你看上去容光煥發——你變得多麼快樂呀。當你坐在橋上,親吻着這個年輕人,當你在電影院和酒吧流連到深夜,你覺得終於在這兒夢想成真——你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你之前一定認識過其他優秀的男人、其他男孩子,克萊門特卻是讓你覺得需要感謝的那個人。對此他並不理解,也無法理解,但他並不需要理解。他總是鄭重其事地說他配不上你,對此你笑了又笑。你總是在笑他,讓他解釋他的過失,然後又變本加厲地笑,因為對你來說這些無關緊要。隨着你們關係的發展,你看到一些你認識的人、你的母親和你的父親,都日漸擔憂起來。你擔心他們會告訴他,擔心他們會把一切搞砸。所以,你告訴他們,所以你告訴你的朋友們,不要把你們知道的事情告訴克萊門特。我這樣告訴談話師,我坐在他的辦公室,頭埋在雙手裏。房間裏安靜下來,突然地安靜下來,已經安靜了很久很久。

我看着談話師,而他看着我。我說,她和我,我們相遇了,幾個月一晃而過。幾個月一晃而過,而我對她說,拉娜,不如我們開車去鄉下吧。我們總是待在城裏,周圍總有其他人在。為什麼不去個沒人的地方呢,或許會很愉快的。她對這個提議感到焦慮不安,我這樣告訴談話師。我能看出來,她似乎很害怕去鄉下這個主意,儘管這是個異常普通、異常合宜的主意,卻帶來了我無論如何都預料不到的反應。出城?她十分不安,臉色蒼白。不過,她是個那麼強大的人,總是走在我的前面,總是更加堅持、更加尖銳,於是,因為我偶然發現了她這樣一個弱點,我一下子趕上了她。我說,我真的那麼說了,我現在幾乎覺得說不出口,但我對她說,我告訴談話師,我說,來吧,就現在,你不會是害怕去鄉下吧?她說她不害怕去鄉下。如果我想去,我們就會去。她簡單地說道,卻不知為什麼有點喘不過氣。我很高興。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行動呢?我繼續殘忍地說道。那無所謂是個可以和別人待在一起的地方,無所謂是個可以提供各種服務、東西應有盡有、房間配套齊全的地方,不是嗎?無所謂,她說,無所謂。但是,我看得出來,她很害怕,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繼續慫恿她。於是,一天清晨,周圍還沒人出沒的時候,我們在她車裏裝上一個行李箱、幾個帆布袋,就駛出了城市,前往她父母的一棟房子,準備在那兒待上一個星期。她父母有許多房子,這一棟就在附近——在鄉下,大概兩天的車程。我們向著那棟房子行駛。離開的時候她哭了一會兒,而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哭着,我試圖安慰她,我說,拉娜,怎麼了?而她只會說,沒事,沒事,沒事。沒事,沒事。我逼問她的時候,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就是突然感覺想哭,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當時的感受,她認為,是無法解釋的。我沒有繼續逼問她,只是說了些諸如好吧,我肯定到了鄉下你會感覺好些的之類的話。可能會吧,她附和道。開車的時候,她有時候坐在我旁邊的副駕駛位,坐在那兒時,她會側坐過來,好看見我。我們放下了車頂篷,於是她的頭髮會隨風飄舞,或者她會用根布條把頭髮束起來,於是頭髮就規規矩矩的,當風迎面猛吹過來,頭髮卻在布條里整整齊齊地待着。第一種情況下,她會任由她的頭髮披散着,然後我會用眼角瞥到她,像個耀眼的女武神,一種流光溢彩的存在,不知邊界為何的尤物,極盡所能地燃燒着自己,或者她會將頭髮束起來,將頭髮束進一根簡單的布條,束起頭髮的時候她將判若兩人,我用眼角瞥到了這一切,她變成了一種完美的輪廓,所有本質的本質,一位空氣精靈或者水中仙女。我為此而激情澎湃。我會看着她,事實上還會轉過身來,被她的外表觸動,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甚至忘記了看路。這種時候她的反應出乎所有可能的意料之外。她什麼都不說,只是也望着我,臉上掛着笑容,直到我回過神來,發現我正在偏離車道:我們正在鬼門關上!這時候我只差幾厘米就要開到公路邊了!然後,我會急轉彎,將我們倆救出險境,然後我們會繼續行駛。這肯定發生了九次、十次,對此她從頭到尾不置一詞。我開車的時候她會看着我,我們會談論別的事情。一開始車開得很快,我們很費勁才能聽清彼此,但當我們已經開出了城一點,馬路都變得又窄又彎,於是我們大部分時候都開得很慢。她不坐在我旁邊的時候,就會坐在別的地方,無論她坐在哪兒,在我眼中她都是相當光彩照人。某種意義上,我知道她其實並不漂亮,不是像別人會交口稱讚的那種漂亮的女孩。毋寧說,她將某種特定類型的女孩的概念延伸到了極致。而對我來說,她碰巧是讓我毫無抵抗力的那種類型,一點兒都無法抵抗。她會爬過座椅,坐到後座的行李中間,攤開手腳幾乎躺平。然後她會抬頭看着天空哀嘆,一邊自言自語。她那時說了什麼,我幾乎什麼都沒聽見。每當那時,我就會調整車上的鏡子,這樣我就能偶爾抬起頭,將視線從路上轉移到她身上。相應地,她也能從鏡子裏看到我的眼睛,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說,這車幾乎是台老古董了。我在辦公室里向他描述着這輛古董車,用手比畫著車的大小。車上有寬敞的長條式座椅——對那樣的公路旅行來說,真的是可能找到的最舒適的車了。她的家庭有着無與倫比的品味。他們擁有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品質上乘。他們擁有許多東西,許多許多,全部都是上乘品質。我卻相反,幾乎什麼都沒有,我所擁有的那些,雖然也是精挑細選,卻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實際上,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我剛認識拉娜的時候,我都不好意思帶她回我家。在車裏的時候我們聊到了這個。她在開車,戴着一副大太陽眼鏡,幾乎是不想跟太陽或是太陽下的人產生任何瓜葛的上了年紀的女人才會戴的那種太陽眼鏡。她說這樣她能更好地看路。她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都不願意帶我去你家?整整三個星期,我一直在求你帶我去,而你會對我說,好吧,來我家吧,然後你會給我個地址,而我會去那兒,等我到那兒的時候,那卻會是個別的房子——不是你某個朋友的家,就是動物園,要麼就是茶館或者手套店。手套店。她大笑了起來。我可從沒讓你去什麼手套商的店,我說。我甚至不覺得現在還有這樣的東西。哦,有的,她說。不過,我的確讓你來了,我告訴她。的確讓你來了,不過那是在……那個時候,我告訴談話師,她打斷了我,自己接了下去。她經常那樣干,我這麼告訴談話師,因為她小時候看過一部老電影,電影裏的兩名演員深深地愛着對方,他們會接過對方的話,把話接著說完,如此證明他們的愛情。所以,這事刻在了她的腦子裏,她很堅持,對此堅定不移——要接着把我的話說完,而我應該把她的話說完,這樣就會是個明證。她說,那是在你家被偷了之後。我沒看到你的東西放在房子裏的樣子。反正,你的確,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把我對她說過的話轉述給他,你的確去了我家。我說,我家被偷了,被洗劫一空。我計劃過要邀請她來我家,讓她看看我的公寓,其實只是食宿公寓裏的一個小房間,但我是打算帶她去看的,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住在一個食宿公寓裏,門上只安了把形同虛設的舊鎖——用雙面齒的萬能鑰匙就能打開,那種你能買到的鑰匙——在鎖匠那兒其實就能買到。你甚至都不用破門而入,你可以去鎖匠那裏,用口袋裏的零錢買把那樣的鑰匙,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打開我的門。實際上,我繼續說道,我經常懷疑房子裏、整個食宿公寓裏,誰都能打開別人家的門。所有的鎖都是一樣的,這是我的看法。不過,我從沒有試過去開別的鎖。我想過要試,但又怕被發現,因為大部分住客都很少離開他們的房間,他們大部分都閉門不出。反正吧,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門鎖着,但房間裏空空如也,好像房間被徹底清理過了似的。我的假設是:有什麼事情出了錯,我的所有東西都被扔到了街上,因為有人以為我沒付房租——肯定是房東這麼想的,於是他出於這個誤解採取了行動。然而,這個想法讓我感到安慰,因為我的確付了房租。如果我的東西都不見了,我理應獲得賠償。這也不算很糟,我這麼告訴談話師,關於我想法的變化。不過,在前台,我被告知我的房租都已經繳清,他們清楚這一點,我並沒有被驅逐。食宿公寓的經理是一個膚色泛黃、令人作嘔的男人,屬於那種幾乎不剪指甲的類型,他認為指甲不需要剪得像你我那麼勤快,他說,這種事最近幾乎每天都有,有住客下來抱怨自己被驅逐了。其實就是有賊把你的東西都偷走了,我打賭你拿不回來了。如果你能再看到其中幾件就算是運氣好的了。一種我以前就有的感覺——感覺或許食宿公寓裏的其他人整天閉門不出僅僅是為了保證房裏的財物安全,這時又冒了上來。我曾詢問過可不可以在門上再安一把鎖,結果卻被嘲笑了一番。你有什麼東西是比鎖錢還貴的嗎,房東說道。所以,我不該邀請她的,我告訴談話師。我邀請了她,可我不該這麼做。首先,把她帶到一個寒酸的食宿公寓——這真是個可笑的念頭。誰會帶一個那樣的女孩子去那樣的地方呢?不過,一旦你考慮到我那麼用心地,用心得簡直無可挑剔,我覺得,去挑選各種漂亮的小東西,把它們擺在這間房間的角角落落……房間只有一丁點大,所以很好佈置——並沒有用到多少技巧,唯有用心而已,我已經儘力做到了最好。我把東西四處擺好,讓房間看上去相當漂亮。我迫不及待地想讓她看到這裏。我怕她會意識到她的優雅和我時常被迫點頭哈腰的艱難處境之間的鴻溝,每個月,每到月底,一個月中最後的那幾天我總是分文不剩,在食不果腹中等待着有幾個零錢花,可以多少買點東西的日子。然而,她是那麼體貼那麼溫柔,讓我覺得我身上還是有些可以為人稱道的東西,而且,帶她來看這個房間,我也能藉此展示我身上一些不為人知的質素——一些她可能還不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這是不是造假還有待分說。我時常在生活中產生這種浮誇的妄想,它們也總是會適時地遭到粉碎。不過,或許就這一次,我想道,然後那天當我回到房間,打開門,走進去發現裏面空無一物。我其實就是在那天早上告訴她,晚上八點來這個地址,那是個食宿公寓,我住37號房。她一整天都要忙,到時候會直接來這兒。我的計劃是去買兩件配得上她品味的東西——去城裏最好的麵包店買一條麵包,再去博物館區附近的食品店買一小塊奶酪。這兩樣東西到哪兒都不會被比下去,即便是出現在我的房間,那個卑微的地方,也一點兒都不會損害它們的品質。我覺得我可以讓她嘗到一丁點兒美食,同時也不至於難堪。然而,現在房間裏已經一無所有了。我向那個經理反映的時候,我這麼告訴談話師,他說他可以給我一把椅子、一張小桌子和一張小硬板床,但也只是暫時的。他給了我,而我覺得那些正是我房間裏有過的桌子、椅子、硬板床,於是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他看到我的反應便說,這兒的人用的傢具都差不多,別太在意。然後就轉身走了。於是,我坐在房間裏唯一的椅子上、唯一的桌子邊,看着被推到角落裏的硬板床,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角落裏有一台熱東西的小金屬裝置,是用螺絲固定在牆上的,小偷這才沒能拿走。你記得嗎,我們開着車的時候她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東西。我告訴你,我對你說,她說,這是別人為我做過的最棒的事了。你記得你帶我看房間和你的東西時我臉上的表情嗎?你還記得我有多高興嗎?

她開得很快,我得把身子探過變速桿才能跟她說話。我說,我只是想讓你喜歡我。好吧,我喜歡你,她說。我做了什麼讓她高興成那樣?我問談話師。嗯,我搞來了一張紙,一捲紙,幾乎是一大捲紙吧,很長一卷,還有一支筆和一些膠帶。我買了麵包和奶酪,還有一個小玻璃罐,買了一個橙子和一個很小的濾網。我回到家,拉出三四段紙,撕下每一段墊在桌上,再把食物放上去。我把桌子挪到窗邊,這樣路燈就能照到桌子。然後,我就在房間裏四處忙活,原來有東西的地方——我的每件財物原來放着的地方——我就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東西的名字,描述一番,用膠帶粘了張佔位標籤上去。於是,她說,當我來到房間的時候,我能看到你原來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我可以優哉游哉地在房間裏晃蕩,閱讀你的手寫小紙片,了解房間原來的樣子。然後,你榨了橙汁給我喝,有點酸,你說你故意選了個酸橙子,說這是個特別的開胃橙,然後我們吃了麵包和奶酪,在黑暗裏躺倒下來。公路前方是一條隧道,光線暗淡下來,我們高速穿過了一側山坡,出來時已經在山腰上了,高出一片小山頭一大截。之前遠看只是個小山坡的地方現在已經成了一座大山,地勢從這兒陡然下降。公路一圈圈地盤旋向下通到山腳。遠一點的地方,那兒,她說,是個旅店。你看到了嗎?我看不到。就在那兒,往那個方向看,她堅持道。我想今天晚上我們可以在那兒過夜。

談話師咳嗽了一下,我抬起頭看着他。你知道嗎,他說,我們把記憶看作一種補償。我們建造紀念碑,表面上是紀念這個人或那個人,紀念這次鬥爭或那次鬥爭,但其實,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那是獻給記憶本身的紀念碑,談話師這樣說道。我們希望對事物的記憶是有意義的,那是一切的出發點。如果我們不記住發生過的事情,我們就沒有力量賦予日復一日的生活以意義。因為,他清了清喉嚨,因為我們都像維京人一樣,希冀在蜜酒廳里享受着永恆的盛宴,在那兒一遍又一遍地叫囂着我們的事迹,以取悅我們可怕兇殘的同伴。實際上,他繼續說道,需要努力的地方並不是記憶。那是人類的秘密,遺忘才是幫助我們越過記憶的傷害繼續前進的珍貴慰藉。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他放慢語速,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們頭上懸着個燈泡,燈罩鬆鬆的。燈泡突然之間變得異常明亮,因為廳里的燈都已經關了。一個男人把腦袋探進門來,談話師向他保證一切正常,我們只是要把事情辦完。不過一時半會兒還結束不了,清潔工可以先下班,我走的時候會鎖門,談話師這樣說道。門關上了。後來怎麼樣了?他問道。我再度被一種恐懼擊中,即感覺我正在向我的祖父傾吐這一切,在講故事的時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着這種感覺的折磨。把這樣的事情告訴一個我恨過的人,這對我簡直不可思議。再加上一開始就感到心煩意亂,這突如其來的恐懼讓我感到一陣厭惡。然後,他的眼睛看向了我的眼睛,目光里滿是同情。那就像是——當他看向別處,我覺得他和我的祖父十分相像,而當他看着我的眼睛,我又能將他看成一個不同的人,某種傾訴對象。要喝點水嗎?他問道。他拿着一個杯子,杯子裏已經倒滿了水,他將杯子遞給我。我喝了水。我們開到了旅店,我說,準備在那兒過夜。她還在開着。這塊地方她以前經常經過。她轉向停車場,把車隨便停在了什麼地方。她慢慢停下來,跳下車,把車隨意地留在了旅店前,好像那不是車,而是匹馬。我喜歡她這樣。顯然沒有別人會來,沒有理由不像她那麼干。旅店裏的人不認識我們,但他們很麻利、很體貼、很實在,他們給了我們房間的鑰匙,把我們帶到房間,給我們送了晚餐,一碟冷餐肉,多得我們吃不下,然後就告辭休息去了。拉娜說,克萊門特,她在浴室里說,克萊門特,過來。這兒有個大浴缸——比一般的浴缸都大,人都能在裏面躺平了。那間旅店就是這樣的類型——一間中途小站,供人們恢復必要的精力,好繼續上路。這店肯定已經開了很久,我對拉娜說。我出生的時候這間店就已經在這兒了,或者至少自從我記事起吧,我有印象。她就是這麼的精確——而且痛恨說假話。有時候,她會糾正自己,在說了什麼好幾天後,她會突然想起她說得不夠確切。然後,她會闡釋她想表達的意思,詳細地、多角度地,用讓她滿意的方式。我,一個從來都不夠確切的人,確切於我只是痴心妄想和一種浪費,現在卻成了她絕妙的確切的主要受眾。我們坐在浴缸里,我還記得,我這麼告訴談話師,她想讓我告訴她我對生活的期望。告訴我,她問道,她有時會這樣問我,你對你自己有什麼計劃嗎?我厭惡這些問題,但我總是表現得溫順平靜,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們。我有過一個計劃,我說,曾經,我想當一個船夫。這想法延續了一陣子,然後我又想當個旅行家,當個馬可·波羅。你有什麼期望呢?我問她。她說,我們現在變得這麼親近,所以你也開始出現在了我的期望里。如果我們搬去另一個城市,一個我們從沒去過的城市,然後一起慢慢了解它——我們可以一起慢慢了解整個城市,那會怎麼樣呢。我們可以學習一門新的語言,只是為了在那兒生活,我們還可以一起說那門語言。我們可以做生意,一門在這裏很普遍所以我們了解的生意,但在那個城市還從來沒有過。然後,我們可以坐在店鋪里,時不時地賣賣東西,然後我們會過上不錯的生活。我有足夠的資本,她說,可以支持我們做點那樣的事。我們甚至都不用靠那個店鋪賺錢,那只是我們的消遣而已。然後,偶爾會有朋友來旅行,來看望我們,我們就能見到他們,他們到的時候我們會高興得要命。你好,你好,我們會說,他們在那個新地方跟我們待上一陣,然後就會離開,看到他們離開我們也一樣高興。這就是我們未來的生活的樣子,她一定先自己悄悄想過,然後才大聲地說出來給我聽——我們可以過上那樣的好生活。我準備好了,我說,去哪兒都行。只需要提前十分鐘告訴我。為什麼,她問道。十分鐘?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去,你就會去。連十分鐘也不需要。十分鐘?她假裝被這個想法傷到了,我這麼告訴談話師。只是因為我可能要埋一些東西,我說。在一個地方住下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在我住過的地方附近埋下一些我的東西。然後,我回來的時候,就能有這種感覺——如果我想,我就能把那些東西挖出來。我不覺得我真的會挖,但這種感覺很美好,即便其他事情都變了,一個人還有一些東西藏在地底下。比如骨頭,她說。如果真的夠勇敢,你可能會留下一兩根手指,或者一個腳踝。我會的,我說,如果我覺得那裏有什麼值得如此深刻的記憶。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半夜醒來,發現她不在。床上沒有人,房間裏靜得要命。我有一種感覺,就像人有時候會感到的那樣,覺得我已經獨自一人好一會兒了。我走出門,而她正坐在台階上,兩眼直瞪瞪地,發著呆。天很黑——鄉間的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而她正坐在這樣的黑暗裏,獨自一人。拉娜,我喚道,拉娜。我在這兒,她說,她就在我腳邊。我已經走到了門廊盡頭,而她在那兒。我坐下,伸出手,拉娜,然後夠到了她。我完全看不見你,我什麼都看不見,她說。她的嗓音喑啞着,我靠向她的時候感覺到她的面龐濕漉漉的。你還好嗎?沒什麼,她說。我在想我的父母。可是,如果我們去了一個外國城市,我說,你就要有很長時間見不到他們了。不過,我會見到的,她說,如果是那樣,我還會再見到他們的。你指什麼?我問道。沒什麼,她說。我們進去吧。之後,我們開着車,是我在開,太陽在頭頂高掛着。我身上的粗麻襯衣迎風飛舞,而她身着一件淺灰色連衣裙,像是縫在她身上似的——在風裏紋絲不動。我們在公路上飛馳,天空藍得嚇人。森林越來越深,越來越深了,我嚷道。越來越深。我們快到了,我們停下加油的時候,她告訴我。她灌滿了油箱。當她在加油站里神氣活現、漫不經心地走動,用毋庸置疑最最假小子的架勢加油的時候,那兒的兩個員工站着看着她,一時無法挪開視線。我父親在他小時候買下了這地方,用他的遺產買的。當我們慢慢停下車、當我把車停在小屋前、當我們下車的時候,她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我把袋子搬上寬敞的台階,而她重複道,我父親在他還小的時候就買了這地方。他的父親去世了,他的母親也去世了,他不想再住在他住着的房子裏。他的阿姨過來照顧他,但他不需要被照顧。他會自己照顧自己,她這麼說道,我告訴談話師。他賣了他住的房子,買了這一棟,和他阿姨一起搬了過來。這對他來說是個重要的地方,所以我大部分的童年夏日都是在這兒度過的。事實是,我已經有五六年沒有回來過了。我甚至,她說,從沒有過要回來的念頭。但現在,我終於又回來了。我的父親本來會很高興地加入我們的。她似乎沉浸到了她的思緒中。他可想再回到這裏來了。你可以聯繫他們,我說,讓他們過來。不知道為什麼,她被這個主意嚇到了。那樣會……她說,躊躇着,然後她似乎躊躇地決定不再對此事發表言論。她思來想去,最後並沒有告訴我她的結論,反而背道而馳。她走開了,開始在房子裏探索起來,檢查着房子的狀況。

我沒哭,她堅稱。我在樓上的一間卧室里找到她,她蜷縮在床上,顫抖着。你沒哭,我說,可你臉上濕漉漉的。她的臉上濕漉漉的,我告訴談話師,她一直在哭,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用衣袖擦擦她的鼻子和嘴,吻了吻她,我待在那兒,極盡所能地安慰她。我們做愛的時候,我輕輕地說道,感覺真的是無與倫比。過程從來都不容易,這種極度的親密讓我們兩個都頭暈目眩。我們的第一次是在食宿公寓我的房間,一連好幾個小時我們都無法動彈。我們躺在那兒,完完全全地精疲力竭。我在樓上房間找到她的時候幾乎也是這樣。似乎有一堵堵小小的牆一而再再而三地橫亘在我們之間,而我們的肉體之愛正是瓦解它們、粉碎它們的過程。她常常會哭,常常悲泣,然後恐懼和悲傷會轉化成歡喜,或者歡喜會轉化成悲傷。她對我說,有一次,做完以後,說她覺得任何與肉體有關的事情都不應該是容易的,所有與肉體有關的事情都應該困難重重,全都應該帶着極度的無助、使出渾身解數來完成。我說我會一如既往地,做她認為對的事情。她說,不要做任何我說的事情,永遠不要。她轉過臉去。她又在哭了,無法安撫。一兩個小時后我們起身去整理屋子。這是一間狩獵小屋,我從沒來過狩獵小屋,也不知道還有狩獵小屋這樣的地方,但眼前就是一間。牆上掛着各種戰利品,槍到處都是。有個專門放沾了泥的衣服鞋子的房間,全實木的椅子和安樂椅倒扣在長門廊上。樹都老得令人難以置信,幾乎是我很久以來見過的最老的樹,而房子顯然是造在那些樹之間。門廊中間就有棵樹,支撐着門廊頂。看,她說,這是我以前刻在樹上的,她指給我看她在樹上刻下的名字。雷娜。我以前這麼寫我的名字,那時我才,我才,應該是九歲到十一歲的時候。我想有點自決權,所以改了名字。然後,一件可怕的事發生了。什麼事?我上學的學校來了個女孩,她就叫雷娜。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她。她特別粗俗,但她喜歡我,她喜歡我們兩個的相像。我還記得老師叫她的名字,多此一舉地當著我的面叫,好讓我知道周圍還有一個雷娜。我被嚇到了,覺得很討厭,於是就把名字改了回來。不過,樹上還是這個名字。你應該把你的名字刻在這兒,她說。她從包里拿出一把小刀,我打開刀,把我的名字刻到了樹上。克萊門特,我刻下。瞧,我說,我沒有改變寫法,但我覺得我可能會的。你以為你會,她說,但真的要做的時候,你喜歡你的名字。你沒法把它寫成別的樣子。名字有一種莊嚴性。莊嚴性,我重複了一遍。神聖性,她說。我想是神聖性沒錯,但感覺上意思好像錯了。你現在好多了,我說。你不難過了,我告訴她。你看上去挺好,我對拉娜大聲說道,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不知道是我想讓她好起來,還是她真的好了起來,但我們在那兒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她是不是正難過着,她難過的時候,我會微笑,分散她的注意力,她開心的時候,我會說,有些無助地說,哦,你又高興起來了。說起來,這樣反倒提醒了她她的難過。我不清楚她是為了什麼難過,她也不願意說。那兒有個電話,但她不願意打給任何人。我建議她打的時候,她說,不要,我們已經來了這兒,現在我不想再去別的地方,除了這兒我哪兒也不想去。這兒是屬於我們的。我們有這棟房子,附近還有個可以採購食品雜貨的小鎮。明天起床的時候,我們會步行到鎮上。現在我感覺很虛弱,但明天,我想我會好些的。幾個小時過去了,她感覺好了一點,我們爬上梯子登到了狩獵小屋的屋頂,那兒算是有個觀景平台。我們可以睡在這兒,她對我說。這兒有個狀況,如果你一動不動,會有蝙蝠從頭頂經過,只相隔幾厘米遠。我去拿了幾條床單、一個枕頭,又找到一堆舊衣服,也一起帶了上去。我們可以墊着這些睡。這是我的衣服,她說。她拿起一件衣服。瞧,還挺合身的。

事實是,我對談話師說,她說得對極了。她提到蝙蝠可能會來的時候,我沒有完全相信。我以為她大概只是在打比方,或者只是在誇大一樁無須證實的童年回憶。然而,當我們仰面躺在那兒看着夜空的時候,蝙蝠飛了過去。它們飛了過去。一些你從沒見過的星星,遠得讓人難以置信,但又那麼真切地在你面前鋪展開來,從右到左,從上到下。你感覺它們是被鑲在那兒的,所有這些遙遠的物體都如此特別地彼此關聯了起來。然後——蝙蝠飛速而過,只隔了幾厘米。她說這會發生,而現在真的發生了。蝙蝠們飛了過去,不是一隻兩隻,而是成打成打。這樣持續了至少一個小時,就在日落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相信,她對我說,她攥緊了我的胳膊,向我依偎過來。她撐起身子爬到我身上,她的鼻子緊緊抵着我的面頰。她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但這兒什麼都沒變,蝙蝠還是一樣地掠過頭頂。我猜它們是同一個洞穴里出來的,住在一樣的群落里。我猜這些蝙蝠是我認識的那些蝙蝠的子孫,十五年前的夏夜裏從我臉上飛過的那些蝙蝠,離我只有咫尺之遙。有一次,她說,我哥哥和我在一個早上出發去找那些洞穴。我們告訴了我父親。我們穿上外套,在一隻帆布背包里裝上行李就出發了。他坐在門廊上,在看書,我們告訴他我們要去找蝙蝠洞。他和我們說了再見,告訴我們如果我們找到了蝙蝠洞,那就有一個選擇要做,一個人們在找到他們尋找的東西時會面臨的選擇。你們會回來嗎。然後,我父親說,你們決定的時候應該為我們想想,想想那些對我們好的方面,為我們家未來的生活想想,然後回來。你們可別跟蝙蝠一起待在那兒。我肯定會跟蝙蝠待在一塊兒的,我哥哥說道,如果我們找到的話。那樣的話,我父親說,我收回我對你們的祝福,我希望你們瞎轉悠幾個小時,然後狼狽地準時回到這兒來吃晚飯。不出所料,拉娜接著說道,事情的結局就是那樣。我們計劃等到天黑,用手電的光來判斷蝙蝠飛行的方向,但天開始變黑的時候,我們害怕了。等到開晚飯的時候,我們都已經乖乖地坐在了餐桌邊。我猜,然後,我父親說道,你們沒找到蝙蝠,因為我希望你們是、將來也始終是言而有信的人。關於我哥哥和蝙蝠定居的打算,他是這樣對我哥哥說的。你得明白,拉娜說,這一切都滑稽得很。對我家來說,這滑稽得很。這也是一件我們從來不會笑話、不會談論,甚至提都不會提的往事。我告訴你只是為了讓你更好地了解我,我想讓你了解我。她向我身上靠過來,故作憤怒地在我身上又抓又咬。

早上我們醒得很早,就跟所有睡在戶外的人一樣,她說她感覺自己很精神。有時候會這樣,看她感覺精神還是不濟,我們會相應地調整計劃。在城裏,我每天都能見到她,但不是一整天都跟她在一起,在狩獵小屋站在她邊上的時候,我猜,我之前沒有了解到事情的全貌。她,在城裏的時候,理所當然地,為了在見到我的時候總是感覺精神而養精蓄銳着。她聲稱她在白天做的那些事,或許並沒有全做,或者至少不是投入了全部力量去做的,而且中間肯定會休息。可是現在,在早上,我們站在晨光中俯瞰着山下,她精力充沛,她這樣說道,於是我們準備步行去鎮裏。我這麼告訴談話師。小鎮所在的地方,距離狩獵小屋不遠。她父親,那時還是個孩子,對鎮子外的地方有着浪漫的嚮往。他的父母都是在小鎮裏去世的,所以他更想和他的阿姨兼監護人,搬到小鎮外。不過,他想要能看到小鎮。他在那兒生活了一輩子,他了解那個小鎮,他想要待在附近,但是又要隔開點距離。他在狩獵小屋住了下來,按着他自己的設計圖,在建築師的幫助下改造了小屋。他將門廊拓寬到了屋外的樹叢里,在屋頂上加蓋了平台,他擴建了屋子後部,讓房子跨過一條小溪,這樣就有個房間真的是有小溪流過的。我們往鎮子裏走的時候,拉娜告訴了我這些,我解釋道。她真摯地愛着她的父親,我看得出來。那是怎麼回事,我問道,他的父母是怎麼死的。我的祖父母,她說。沒錯,你的祖父母。我坐在那兒,和一個看上去很像我祖父的人聊到祖父母,這讓我產生了一種古怪的共鳴。或許有過一次,我幾乎要把這種感覺說出來,真正地面對這個我正在對話的人,解釋給他聽,但我感覺疲憊而且年邁。那個,我的確說了出來。我告訴談話師,我感覺自己很老。這是我聽得最多的話,他回答道。但老的並不是你,並不是你需要改變,你只是被你的處境、被世界加諸你身上的那些事情壓垮了。你身上還有許多年輕和嶄新的部分——而且也並不僅僅你身上才有。任何人身上、甚至你能想到的最老的人身上都有。那就是活着的意義——與事物發出的不和諧音和諧共處。談話師遞給我一塊布,讓我擦擦臉。你可以再說一下,他說,最後那部分嗎。你說得太輕了,我聽得不是非常清楚。

我不想聊到他們,她恨恨地說。我拿着談話師給我的布,把這,把她說過的怨恨的話告訴了他。我站在緊挨着狩獵小屋,樹木鬱鬱蔥蔥的山坡上告訴她,我可以等。可是,只過了一會兒,她就非常乾脆地說道,彷彿她已經用刷子撣去了句子上的灰塵,然後再遞給我,先走的是我的祖父,一個星期後祖母也跟着去了。我們繼續走着,她握着我的手,但一言不發。我們走得很慢,大部分時候都是在不停下坡。在鎮上,我們無論去哪兒都有人認得拉娜。先是在雜貨店裏,那兒的店員——一個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認出了她。他說,拉娜。語調平淡。拉娜。在雜貨店外面,她評論道。你注意到這兒的口音了嗎?我說,我想是的。你聽得出來,她說道,如果一個人說話的時候,聽起來像是被話的內容框住了——好像他們苦思冥想了好一會兒才把話說出來似的,那就是這兒的人。倒不是口音的問題,我開始說,而是……一種習性,她說。一種群體習性,沒錯。我以前常跟那個男孩子一起玩,我想他喜歡過我。我們接着去了另一個地方,她又被認了出來。那是一家賣毛衣和羊毛製品的商店。她買了一件羊毛的長毛衣給我,肩部織有花紋。來這兒,她說,就一定得買毛衣。店裏的女孩子長得漂亮極了,她告訴拉娜她不用付錢。拉娜把毛衣拿到收銀台,想要付,但那女孩不肯收。她們顯然互相認識。拿着吧,這女孩說道。甚至在她對拉娜說拉娜,我好久沒見到你了的時候,我都在暗自地想,她一定是村裡最美的女孩。然後她們聊了一小會兒,而我走出了商店。我看到她們在偷偷瞄我,這兩個異常優雅的人兒。她們肯定是在說我。那時候,想到拉娜願意被人看到她和我在一起,我在心裏感到了一種空洞但是堅不可摧的驕傲。她走出商店,我們繼續走着。有家賣葡萄酒的小店鋪,裡外都擺着些桌椅。就是這兒了,拉娜說。以前我們夏天來這兒的時候,我父親會坐在這兒,她說。他會坐在這兒,和別的老頭子一起玩上一整個夏天的雙陸棋。那兒當時一個老頭子也沒有,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村裏的狀況。那地方一大半都空着。我們坐吧,她說。於是,我們坐在那兒,然後店主人走出來,拿給我們兩個玻璃杯和一瓶葡萄酒。這酒很好喝,她還沒倒酒也沒嘗上一口就說。這個小鎮的葡萄酒在全世界都很有名。如果你喜歡葡萄酒,你會很享受的。你看上去很開心,我說。你的狀態還不錯。我感覺很好,她說。我這麼久沒來過這兒了。這是個好地方,值得一來。有些東西你沒法帶走,這樣真好,只要……她往杯子裏倒了酒,我們坐在那兒。店主人又走了回來。我敢肯定,他說,我肯定你是拉娜·諾森,安德羅·諾森的女兒。我記得你。她承認了,然後她叫了他的名字,他非常高興。他說他們不再來他的店玩雙陸棋了,以前那些來玩的人,因為大部分都已經死了。年輕點的人不感興趣,但我們還過得去。晚上有足夠的顧客,他對我們說,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們坐在這座山間小鎮主街一側的一張桌子邊,聽着這個男人品評他的生意,我這麼說。話說回來,你爸爸,男人問道。他還活着吧?他還活着,拉娜說。她家,他對我說,是一個非常脆弱的家庭。這一帶所有的貴族都很脆弱。他用手肘親熱地輕輕推了她一下。你已經很習慣了,我知道。我們都習慣了。不過,你哥哥還是死得太早了,實在太早了,他說道。他以前常來,跟你爸爸一起,幾乎每天都來,帶着那架單筒望遠鏡,那是什麼來着——你爸爸給他的那個槍管似的玻璃玩意兒。他總是舉着那玩意兒看。實在太早了,實在太早。他短促、刺耳地咳嗽了一聲。實在太早了。

你肯定已經對什麼習慣了,我問道。什麼哥哥,我問道。我不知道你真的有個哥哥。他是指什麼?店主人已經走開了,我們坐在村子裏,街上的一張桌子邊,拉娜看着我,她的臉又明媚又可愛,她披散着頭髮,坐在椅子裏的姿態非常優雅,那麼地優雅,那景象讓我幾乎難以承受。我看得出來她又累了,看得出來她不想說話,但她強打起精神,這一部分表現在她抬起的下巴和挺起的肩膀,她的動作將連衣裙順着身體抻開,她困難地一呼一吸着。如果我曾經愛過什麼人,我暗自想道,而我不停地在說,告訴我,他指的是什麼?她搖了搖頭。我沒有對你隱瞞任何事情,我只是還沒提到而已。我的哥哥,他很小就死了。我對你說過他——跟那些蝙蝠,蝙蝠。他的死因和我祖父母的一樣。我們家就是這樣,大部分人都死於同樣的原因。所以他才會問起我父親。儘管,他年紀還不是很大,我的父親。他暫時還不會死。是什麼原因,我問道。我們現在又在走了,我拿着裝滿了食品雜貨的帆布袋,肩上挎着個裝了葡萄酒的水壺,我們正在走回山上的小屋。我們偶爾會停下來,好讓她休息一會兒,然後繼續上路。運動和山裏的空氣讓她的眼神明亮而且狂熱,她會看着我,我的突然出現似乎讓她非常高興。這是她不同於其他我認識的人的地方。對於其他人,他們會走進一個房間,而我會站在那兒,他們會看到我並認出是我在那兒,然後才會有事情發生,有行動或者對話。他們確定認識我或者不認識我,事情會從這裏直接展開。所有我認識的人,關於我的信息會在他們的腦中激活,然後在某時某地,會有某事發生,而我會陷入其中,或者從中逃離,我會將自己拉扯出來,與之保持距離。那是通常的情況。可是,對於拉娜,每當她不知道我在某處,或者每當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時忘了我也在那兒,那樣的事就會接着發生,我這麼告訴談話師,她的眼睛會突然發現我,然後她的眼中會冒出一種確鑿無疑的欣喜若狂。我會看到她整個人都很高興。她看到了我——我在旁邊!對我來說,這簡直難以置信。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後來才明白過來,於是對此我只能感到感激——這是一件我永遠受之有愧的東西。在山間的空氣里,她坐在一塊岩石上看着我,她的眼中閃爍着那同樣的光芒。是一種病,她說道,你的身體會失去抵抗力,漸漸地你會死於別的問題。因為總是會有一個別的問題,總是有一個別的問題。克服某個具體的別的問題並無法改變什麼。我的祖父死了,我的祖母是他的親戚——在我的家族中表堂親之間經常通婚——她一定曾經為此鬥爭過,但當祖父死的時候,她屈服了。我十五歲的時候我哥哥也屈服了,每個人最後都會屈服。我們談到這件事時習慣這麼說,她說,我父親對我,對我母親,甚至對我哥哥,對我的表堂親、我的阿姨。他屈服了,她也屈服了。過了一段時間,實在撐不下去,於是他屈服了。然後她別無選擇,只好也屈服了。你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我問道。你身上出現過任何跡象嗎?她眨了眨眼,笑了。她實際上是在大笑,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不會的。不會的,不會是我。我一直都算是健康吧。你為什麼會那麼想?我說因為她最近有點虛弱。她說,只是海拔的關係。你沒有感覺虛弱嗎?這裏,她說,無論如何,是對這種病有益的氣候。所以我的祖父母才會一開始就住在這裏。我的家族在這兒置了一些產業,好幾百年前的事了,因為這裏有助康復。當然,她繼續說道,我們很久以前就已經失去那些地了,只剩下那間狩獵小屋。你很健康,我問道,是嗎?別說這個了,她說,在我胳膊上輕輕打了一下。我會比你先到山上。然後她開始爬坡,把我甩在後面,我告訴談話師,於是我只能連忙跟着她,背着我們買的所有東西。我們到家時,她已經累壞了。她兩頰凹陷,只能躺在樓下的沙發床上,淺淺地呼吸着。我幫她脫了衣服,看着她的身體,在我身下的床上躺着。我也脫了衣服,躺到她身邊。這兒,我們遠在天邊,她說,不可能到得更遠了。你喜歡這種感覺嗎?我問她。我喜歡,她說。我一直想要這種感覺。我進入了這樣一種狀態,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跟她在一起,但同時又在很遠的地方看着我們倆。我不知怎的可以看見我們在那棟房子裏走來走去、做飯、吃飯、打牌或者下棋,坐着喝酒、扯東扯西地直到深夜,或者在長凳上親密地坐在一起,幾乎頭靠着頭,聊着一些特定大事的重要走向,這些事情我可以從很遠的地方看到,也可以近距離地看到。我彷彿是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又好像是通過別人的眼睛。我感覺那是在我周圍滋生出來的謹慎。我們在那兒待了四天後,她突然說,我想為我們計劃一切。什麼計劃,我問。一切,她說,我想為我們計劃一切,每件事我都想計劃。我想趁着我們還年輕,計劃我們現在要幹什麼。我想計劃我們工作了一段時間后要幹什麼,那時候我們還風華正茂,世界也已經高高興興,甚至讚譽有加地接受了我們的貢獻。我想計劃我們的老年,那時我們已經老了,而世界又再度敞開了懷抱——向著我們那時各自擁有的願望,那時對我們而言一切都已經變了,唯獨一件事情除外——我仍然希望你在我身邊,我想計劃那時我們要幹些什麼。她對我這樣說,我告訴談話師。這個比我高出那麼多的人,不僅僅是就財富和出生而言,而且是就人的綜合素質而言。我很肯定,前所未有地肯定,如果有史以來最精英的一群人見到她、審視她、同她說話、了解她,他們會給她很高的評價,高過對我的評價,高到我永遠不可能遇見她、認識她。我說,我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我們真的遇見了彼此,但那的確是真的,出於某種原因她將我看作了她的同類,雖然在這點上我覺得她錯了。她勇敢、強大、率性、熱情、聰明的地方,我卻懦弱、無力,始終屈服於我不理解、無法理解的那些事情帶來的壓力。或許我會在一個小鎮上做個醫生,她說。我們會找到一個醫學知識十分貧乏的小鎮,稍稍涉獵一點相關的知識,然後我可以做個醫生,你可以做我的助手。我們可以為人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不僅僅是為人。或許那個地方簡單到動物和人都由同一個人治療。不是一家專門治人的醫院,也不是一家動物醫院,只是一家醫院。她這麼說,有點兒笑話自己,既笑話她做的計劃,也笑話做計劃這件事本身,但同時也以此為樂。她可不想成為什麼醫生。但她在教我享受她計劃的過程、她的天馬行空。我們應該享受一切,她在說,享受各種,享受希望。

你有說服過別人把這事進行到底嗎?某個階段之後?我問談話師。他搖搖頭。從沒,從沒有過。然後,他更仔細地考慮了一下,考慮了下他說過的這件事,然後他開始說:有個來找我的男人,在我剛開始從事這份職業的時候,談話師說。那時候我還不太熟練,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干。沒人知道,說實話。那時我們還在為所有事情整理頭緒,整理自己的頭緒或是互相整理。不過那時候,那個時期,有許多人,一直都有許多人,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不能因為我們不知道怎麼做這份工作就不幹。於是,那個時期,雖然不知道該怎麼干,我們還是硬着頭皮地幹了。我們正是這樣學會怎麼做這份工作,達到我們現在的專業性的。不管怎麼說吧,這個男人,我現在告訴你的這個案子,他一大早就來找我。干我們這行的人有個共識,談話師說,一大早就來的人處境最危險。深夜或是下午最令人作嘔的時候,人很容易會感覺一切都走到了盡頭。但是在早上,在陽光明媚的早晨,一覺醒來剛剛出發,就感覺受到了冷漠或是痛苦的無情侵襲,無法脫身,那可就不是一回事了。所以,他早上來的時候,我也才到辦公室,實際上,我預感到了有事要發生。他是個圖書管理員,一位詩人,出版過許多詩集。這是秘書告訴我的,她趕在男人之前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好讓我了解情況。我只是想讓你了解更多細節,她對我說。換作現在,我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你也看到了,我們完全沒有秘書,在這樁事業里秘書無關緊要。另外無關緊要的是——被提醒要注意什麼。我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當事人自己會告訴我。這點至關重要。談話師變得格外激動,他揮了揮他的拳頭。一個人有權戳破他們自己的偽裝,向我展示其表面的存在狀態下的真實面貌,這至關重要。不過,那個時候,他沮喪地繼續說道,我還沒有理出那些事情的頭緒,於是我被預先提醒了。我把男人叫進來。其實,我以前讀過他的一本詩集,我其實還有一本他的詩集,一個朋友送的。那是些好詩。我不喜歡詩歌,因為它們大部分都很拙劣,談話師向我吐露道,但詩歌好起來可要比任何東西都好,好過電影、小說、戲劇、歌謠,談話師這樣說道。他不停地說啊說啊,然後我意識到我沒有跟上他的思路。我覺得很累,幾乎已經迷迷糊糊的,但還沒有睡着。我只是在發獃,在那兒坐着發獃。他還在說,我試着傾聽。他說,雖然,好詩很少,但其中有一兩首出自這個男人之手。我犯了一個錯,在我們的談話中,當他告訴我他對他未來生活的期望,而他又多麼希望自己與之毫無干係時,我引用了他在他的一首詩里用過的一個表達,這一步我走錯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肯定,我的腦子肯定在他說話時暗自重複吟誦着這首詩,在他說的話和我讀過的東西之間進行着比較,於是這句話冒了出來,出現在空氣里,而我一把抓過它,想要對他說些冷靜、溫柔的話。但是,冷靜、溫柔的話沒有說成,我反而觸發了可能想到的最糟的反應。儘管在我說話前,我們坐着的地方是完全安全的,對他而言是個可以冷靜下來的地方,算是一片他可以遠眺其他生活的高地——一個他可以忘卻自己生活的偽裝、探索新事物的起點,儘管情況原本是這樣,我一說了那句話,那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有人認識他、他可能會受到評頭論足的地方。那一刻他失去了他的個性,淪落為了某種街頭藝人。那就好像我請他像只熊一樣跳舞。不過,或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談話師接著說,因為,另外我還沒說到我告訴你這件事的原因,這件事促使我想出了一個犯錯后重新站起來、讓他恢復平靜的辦法。你有自我認知,並且在講述你的生平、你的故事的時候傳遞着這種自我認知,他也跟你一樣。不過,他的自我認知被完完全全地荼毒了。他就跟孩子一般脆弱,不是在你坐着的這張椅子裏,而是在另一張與之非常相似的椅子裏,不是在這間辦公室里,而是在另一間一模一樣的辦公室里,這間辦公室的鏡像。我對他說,將事物彼此區分是個謬誤,我們所有的痛苦都由此而來。長期以來,你一直在分辨事物,尋找着事物之間最細微的差異,直到你能夠說出這片葉子緣何與那片不同,或者一扇窗,一扇高得不可企及的窗戶如何包含了我們所有的無助感,以至於你僅僅追求區隔,哪怕在你自以為一無所求的時候。我們有一個方法可以幫助你。你可以重新開始,很容易就能重新開始做人——不是做這個人,或者做那個人,而是做一個人。你可以一直那樣下去,我們可以為你提供一種寬泛的生活。於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我違反了規定。我們永遠不應該試圖說服任何人,那不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不過坐在那兒的時候,我很確定我已經摧毀了他來時的決心,而且他不會再回來了。事實上,我說服他接受了治療,當天就為他辦理了手續。扯遠了,他說,扯得夠遠的,但回答了你的問題。如果你問,我就會始終盡量告訴你真相。他整理了一下他的西裝,瞧了瞧褲腿上下,好像那兒沾了東西似的。我在聽他講話,但不是聽得很認真。我的注意力還在山裏面,還在用我特有的方式假裝坐在拉娜身邊,看着她,也被她看着。於是,我繼續告訴談話師,對談話師說我從沒好好想過自己的事。我繼續說道,我總是漂來漂去,身邊的事物里想得最少的就是我自己。有人超過我的時候我從來都不感到委屈。但是,她,她會感到委屈,我可以想像,聽她說到我,為了我好。她比我自己更為我着想。所以,除了談談計劃,別的她什麼都不需要。她對我們未來的設想十分龐雜。她編織的所有夢想像墨在水中暈開般鋪展開來——我們會有一個花園,一幢帶花園的房子。在房子的屋頂和圍牆上種上花草,用石子和苔蘚鋪出園中的小徑。房子要安上厚厚的玻璃窗,像舷窗一般。不,房子沒有窗戶,一扇也沒有。我們會住在外面,基本上就住在花園裏。不,我們會住在房子下面,住在地洞之類的地方,時不時從地洞鑽進花園,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照顧這個花園上。那裏冬暖夏涼,可以用上好的木材弄個北歐水療,妙極了。窗戶可以用紙糊。窗戶紙破了,換新的就成。她簡直着了迷,點子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源源不斷。我覺得這些想法在擾亂她,這場關於我們未來的談話在讓她變得虛弱。我肯定她正在虛弱下來。似乎這裏的海拔,這噼里啪啦的一大通話,這一通又一通她說給我聽或者我說給她聽的話,正在使她疲憊。可是,她生起氣來,居然還用冷冰冰的口吻對我說,如果我不想談這些,那我們就不用談。但當然,我想談——於是我們又談了起來。然後,她突然又高興了起來。我們坐在房子裏的沙發床上,她說,你知道嗎,我拿到過一個學位。學位,我問道。一個學位,她說。坐在沙發床上,她告訴我她拿到過一個哲學學位。我上學的那所學校,他們專教哲學,那是所專教哲學的學院。我們也上數學課、科學課和文學課,但所有這些,都是為學習哲學服務的。那裏的理念是,她向我講述道,離開了哲學,一切都會變得毫無用處,因為,沒有適當的哲學的指引,人就什麼都不會應用,永遠不知道如何應用他的知識。那樣的話,一個人就只會模仿其他人、追隨其他人,就永遠沒法靠自己應用什麼。她告訴我她修過一個教授的一門課,他那門課是研究延斯·利斯爾的。利斯爾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她說,但他籍籍無名。沒人想上這門課,一個人都沒,除了拉娜。於是這位對她本來就評價甚高的教授,對她說他們可以把這門課搞成一門論文課程,她可以寫一篇研究利斯爾的論文,如果她真的對他那麼感興趣的話。她大笑着告訴我這些。她只是出於一時心血來潮才選了這門課,因為她喜歡延斯·利斯爾這個名字。但教授相信自己看到了她的嚴肅。他把拉娜叫去了辦公室,真的把她叫去了他在常春藤環繞的教學樓里的辦公室,經過了秘書處和所有其他的辦公室,他讓她坐下,然後說,諾森小姐,我覺得你比其他大部分學生都要嚴肅,我相信你能夠為目前對利斯爾的研究貢獻一份力量。利斯爾,延斯·利斯爾!她大笑道。一個我甚至聽都沒聽過的名字。我沒讀過利斯爾的東西,我說。我想也是,他告訴我。這是個實實在在的提議。於是,在我學業的最後兩年,我沒有像其他學生一樣上任何常規課程,而只是修了這位教授的這一門課,利斯爾,我們寫了幾篇關於利斯爾的論文,還是一起寫的,既有我的貢獻也有他的貢獻。然後我跟拉娜說,我這麼告訴談話師,說我從來沒聽說過延斯·利斯爾。沒有人聽過,她說。事實證明,他是某種雜糅體,作為一種必然性哲學核心的雜糅體。有時也被稱為現代必然性,或者新必然性,是一種對決定論的反思。我們花了兩年時間一起研究這些概念。我們開始的時候我才十九歲,將近二十,當我們完成的時候,我已經二十二了。我畢了業,以後再也沒有想過與此相關的事情,再也沒想過。有時候,教授會寫信給我,但我不會讀。我想,她說,他愛上我了。你總是那麼說,我說。她臉紅了起來。她總是非常當真。我真的認為他愛上了我。我告訴她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所有人都會愛上她的,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可是,如果他們真的了解了我是誰就不會,她說,像你這樣了解我。到那時候,我說,大部分人都會拋棄你。我附和道,並且告訴她任何人,真的開始了解她后,都會立刻甩掉她。這逗極了,我們哈哈大笑了好一陣。我不是出於驕傲才告訴你,她突然說,我獲得了一個學位的。我不以之為豪,也不以之為恥。像我生活中的大部分事一樣,我既不以之為豪,也不以之為恥。只不過,如果你不知道我花了這麼長時間研究那樣的東西,你會很難理解我。我切胡蘿蔔的時候你可以想想,可以更好地理解我一點。

我提議第二天如果她精神夠好,我們就走另一條路去鎮上。她想去,但覺得我們應該再多等一天。我堅持那樣對她有好處,多等一天只會讓她懶散下來,恐怕要等到我們回到城市裏她才能擺脫這種懶散,那樣的話,我們就又失去了一次看看鎮子的機會。我們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說。哦,我們會回來許多次的,她不同意我的看法。不過,我還是逼她出了門。我們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是個多麼糟糕的提議。她累垮了,幾乎站不動。我們站在高山上的一片林中空地,小徑從一邊通往山上,從另一邊通往山下。就連植物也看上去蔫蔫的。我沒法繼續走了,她說。她什麼都沒說,她永遠不會說她無法再繼續。那不是她的風格。相反的,她坐在那兒,無聲地抽泣着。那是她放棄的方式。我把她帶回小屋,再次把她安置在沙發床上,給她準備了點水和食物。然後,我開車下山,到鎮上去買東西,然後回來,為她做晚餐。晚上,她感覺又好了點,儘管我從沒見過她那麼虛弱。她已經脫掉了外出的衣服,只穿着一條寬鬆的褲子,裹着一條圍巾。她躺在床上,頭擱在一隻枕頭上。我走進房的時候,她笑了。我又帶着晚餐進去的時候,她坐起來,拿掉了圍巾,向在房間中央的我走來。她精力特別旺盛,當時,我告訴談話師。但是,我們一結束,她就又虛弱了下來,我幾乎是一勺一勺地喂她吃晚飯的。

吃完晚飯,我告訴了她我去鎮上的經歷。我告訴她那個賣酒的又跟我說起了她哥哥的死。她說他總是把這掛在嘴上。他的一個兒子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之一,他的死讓那家人非常難過。實際上,那個賣酒的還可能是她排行第五或者第六的堂親,是關係非常非常遠的遠親。我向她提起這事,提起我跟那個人的對話,是為了搶佔地盤。我想讓她感覺我對小鎮和她的過去是熟稔的,即便沒有她在身邊,我也能設法了解到她和她家庭的過去,而且,人們已經將我認作了和她有關係的人。當我說賣酒的告訴了我更多關於你哥哥的事的時候,所有這些都隱含在我的話里。但是,就算這句話起到了我想要的效果,那我也沒有發現。她反而因此陷入了一種悲傷,滿腦子都被家族的病症佔據。她想和我聊聊這件事,現在她願意告訴我了。家族的病症。之前,她對此對我隻字不提,但現在或許該讓我知道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是由她來告訴我呢,而不是讓些陌生人來告訴,比如這個賣酒的,他畢竟並不了解事情的原貌,或者真實的信息,只是不斷由着自己的想像為故事添油加醋,她大約是這麼想的。你不會相信,我告訴談話師,她把這些心理活動、關於她家族的病症的神話解釋得多麼仔細。她對我說她以前從沒對任何人、任何不完全了解這種病的人提起過這種病,所以,她可能會講得磕磕絆絆的。她不習慣面對別人對這個話題的無知,因為她家中的所有成員都比她更早就具備了與之相關的知識。但她還是會儘力解釋。她對我說,在她家自古以來就擁有土地的地方,他們一向都被視為一家弱不禁風的病秧子。他們的病幾乎等同於他們。一個接着一個,七百年來,自從這個家族開始存在,這種病就一直在反覆地出現。擺脫它的唯一辦法,她吐露道,就是死在某種傷害事故里。即便在如今這個醫學發達的年代,也沒有任何進展。為什麼?因為,她說道,要這個世界投入醫藥資源去研究一個隻影響0.0000014%人口的問題,這樣並不值得。我不知道這個數字是不是確切,她說,但就算不是,也是個差不多的數字。我的家族在文藝復興時期曾經非常富有,比現在要富有得多,他們為了研究出一種治療方法,專門聘請了醫生。憑當時的醫療狀況,這當然是徒勞的。他們還試圖用鍊金術來治療。這可不是個玩笑。他們為了拯救她的家族,在鍊金術上耗費了大筆的財富。如果真的有用,她哥哥現在還會活着。實際上,在她哥哥去世之前,當她可以允許自己更頻繁地思考這種病的時候,她曾想到過,而且還真的對她父親這麼說過,這些錢全都白花了。白花了?她父親並不是很明白。他的女兒,才八歲大,站在他面前告訴他他們十五世紀的祖先揮霍了家族的財富。她會是什麼意思呢,我這麼告訴談話師,她那麼告訴我,解釋她父親聽到他年幼的女兒的話時的心態。我告訴他,她繼續說道,如果我們的祖先能省下這筆請醫生的錢,相當大的一筆錢,將這筆錢用複利存起來,一直存到現在,醫學總有一天會發生改變,變得有指望,真正地有指望,好比現在,而不是像他們那個年代一樣沒有指望,這時我們再用這些錢聘請科學家和醫生來研究治療方法。她的父母非常喜歡這個主意,經常把這個故事當作他們女兒人小鬼大的事例,在晚餐會上講起。他們不厭其煩地講,拉娜在沙發床上依偎在我的懷抱里,這麼對我說道,以至於我都聽煩了,我再也不想聽到這個故事。但是我現在告訴了你,因為現在聽到這故事自有其意義。另一個提議,一個非常好的提議——是在十九世紀的時候,由家族中的一位女性提出的,她後來成為了一名女修道院院長,她真的離開了家,成為了一名女修道院院長。不管怎麼說,她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個想法,那時她還沒離開家。那個想法就是:我們可以通過和別人結婚來解決問題,而不是在自己的族群里通婚。和我們之外的人養育後代,她這麼說道。雖然這個建議獲得了鄭重的對待,卻沒法實現。為什麼不行?我問她。原因是:我們家幾乎沒人受得了眼前有外人在場,也受不了和他們說話。雖然某種程度上我們算是個人丁興旺的家族,雖然每一代都有七到十個孩子,每幢房子都人滿為患,她說,但我們確實是一脈相承。表堂親之間互相通婚,偶爾還會有親兄妹結婚,為什麼?因為我們全都太敏感了。我們就是受不了和別人說話或者相處。因此,家族中滋生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那就是,這病完全是我們咎由自取。她告訴了我這些,而我告訴了談話師,和她一樣加重了語氣,是我們咎由自取。我父親,舉例來說,她繼續說道,不會死得冤枉,既然他的父母受不了普通人的陪伴。我哥哥死得一點不冤,既然我父親受不了我母親以外的任何人。可是,我說,你和我相遇了,我們現在在一起,這又怎麼說呢。如果我們將來有了孩子……我覺得我沒有必要告訴你,她說,我的家人對你的總體感覺是什麼樣的。他們覺得令人遺憾,但我們不應該逃避這個事實。她把頭靠在我的脖子上。那不是你的錯,她說,但他們確實不怎麼想看到你。他們有,你明白嗎,某些他們想要談論的事情,而且他們只想談論那些事情,他們只想用特定的方式來談論那些事情。你可以想像一下自己,或許,就現在,我們坐在這兒聊天的時候,要想辦法,通過仔細的研究,區分出那些我父母、他們的兄弟姐妹、我的姑姥姥和舅老爺們,那整整一大家子人,坐在長桌前或者涼亭下聚會時,會想要談的事情,那都是些什麼樣的事情,又不是些什麼樣的事情。你現在覺得你可以區分出來,她又用到了這個詞,這些事情,覺得這樣你就能令人讚歎地參與到這樣的談話里。可是,其實,事實並非如此。你會開口說話,然而一開口就會步入歧途。你會欠缺一種措辭的精妙,人群中會蔓延開一種感覺——那就是鄙夷。那完全不是你的錯。親愛的,我覺得你和他們一樣好,和他們每一個一樣,甚至和他們全部加起來一樣好。難道不是我提議說去一個外國城市的嗎?我不是昨天還是前天才說起過?我的確說過。可是,對他們來說你還不夠好,不是你想要的那樣。當我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聽到你走一步錯一步,甚至連我也會覺得難堪,即便我那麼支持你。即便當我們談論,像上次你來我們家時談論的那些事情,你現在明白讓你到我家來是多大的事了吧,但我還是一再地邀請你來,你難道不明白那意味着什麼嗎,好吧,上次你來的時候——有人說了,我父親,他說了一個他工作上的故事。你記不記得,他說他要給赫魯伊茨費爾特水壩做個檢測,和他的兩個弟兄一起,順便說一句,都是業餘的,我們家的人沒有一個有什麼職業建樹,不過政府還是會經常諮詢他們各種各樣的事情,因為他們高深的造詣。你記不記得他說水壩的問題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經濟上的。政府在維護水壩的時候,或許還會站在赫魯伊茨費爾特那兒親自用手指堵住水壩。這就是赫魯伊茨費爾特水壩如何拖累了整個省份,導致其無法在任何領域採取有效的行動的。你記得那時候你說了什麼嗎,回應的時候?她記得,我告訴談話師,整個對話,一個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的對話。我只能說我不記得了。那一刻我想要為她成為一個能記住所有事情的人,一個或許因此,不論多不可能,可以有機會贏取她父親的尊重的人。但即便是這場關於對話的對話里的這樣一個小插曲,即便在那兒,她的家人都不在場,我還是不得不屈服,解釋說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麼,我羞愧地這麼告訴談話師。他沒有回應,等着我繼續說下去。

我能再要一杯水嗎,我問道。他點點頭,走到大廳里去拿水。他之前給我水的時候,我沒注意到他走開過,但或許他走開過。他回到辦公室,站在那兒,遞給我杯子。我接過杯子,喝了水。他坐了下來。我很尷尬,我說。她以前從沒說起過這些,而現在,在山裏,我覺得我們正在離我配不上她的關鍵原因越來越近。於是,我告訴談話師,在沙發床上,她非常嚴肅地對我說,她說,我的父親,在三周以前我們家的那次談話里,他大聲提到了他的心頭肉,赫魯伊茨費爾特水壩,據我所知,他以前從沒這麼做過——他總是叫它水壩或者中流砥柱,在這次談話里他提到了水壩的名字,這已經夠和藹可親、夠體貼的了——而你告訴他,振振有詞地,或許可以用其他能源來替代水壩,你說得不緊不慢,說得那麼輕巧,其他能源,然後省里就不用靠水力、不用靠那類能源了,畢竟這只是諸多能源之一。畢竟,你在民營公司工作的時候,曾研究過其他形式的能源,你這麼說。水並不是終極的目的與手段。你只是在就事論事,沒有任何敵意,但你造成的冒犯巨大無比、突如其來。目的與手段,你當時說出這些詞時的冷酷無情我還特別記憶猶新。整張桌子的人都被嚇到了。我的父親跌回到他的椅子裏。把赫魯伊茨費爾特水壩,龐大的赫魯伊茨費爾特水壩,說成一種花瓶建築?宣佈我們的成果、我們父親的成果、他們父親的成果,只是個錯誤?赫魯伊茨費爾特水壩?我難道說的不是那座水壩而是別的水壩?聽到我父親被這樣對待,拉娜說,是很可怕的,確實,她從沒見過他那樣回應別人,也從來沒那個必要。你記不記得我替你說了幾句,說我們當然只是在十分理論地討論這些。我們,在一幢距離赫魯伊茨費爾特水壩十萬八千里遠的房子的飯廳里,其中有些人從沒真的去過水壩,從沒親眼見過水壩,是在極其理論地探討這個話題。我告訴他,她說,說這位年輕人,也就是你,明白問題不在赫魯伊茨費爾特水壩,而在於省政府和行政區域圖。或許,我建議道,她告訴我,或許,我對我父親說,另一個選擇是重畫我們省的行政區域圖。她這麼告訴我,回憶着她和她父親的交流,而我這麼告訴談話師。你記不記得,她說,當我的聲音,帶着大家熟悉的節奏,剛在飯廳里響起,我父親的神色看上去就緩和了下來?你記不記得當他被我明白事理的措施——建議得如此之快——打動時,他是如何立刻恢復平靜的。他僅僅是點了點頭,又吃了口東西,這事就翻了篇。唯一的蛛絲馬跡是我們起身離席時,他先借故告辭了,他提前去睡覺了。你還記得嗎?她捏了捏我的手,在沙發床上。那不是你的錯,她說,但你絕對無法理解他,或者他們。那就好像努力在公路下面賽跑,而其他人都在公路上跑。你無論如何都會是最後一名。我們在那兒,坐在她父親兒時買下的小木屋裏,而我了解了這件無比重要的事:我永遠都無法成為她家庭的一員。另外我還了解到了其必然的後果,一件同樣重要的事:她不在乎。我們會一起遠走高飛,再也不見他們。她會偶爾回去探望他們,但我不會到場。毫無理由地不到場,她說。她以籌劃我們生活的這些細節為樂。對她來說,我的漂泊無依、無父無母、和人鮮有聯繫、寄居在食宿公寓、在小筆記本里記下微不足道的想法、被人不屑一顧——對她來說,這些好極了。我的無足輕重讓我可以立刻徹底融入她的計劃。她是一個,我對談話師坦白道,如果某事有一丁點兒不現實她就提也不提的人。她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不現實的計劃上。對她而言,她在其中領略不到半點樂趣。不過,因為她家的巨大財富,許多在我看來一開始就有點愚蠢或者不可能的計劃,對她來說卻是完全合乎情理,甚至勢在必行的。我可以被毫無疑問地納入她的計劃,於是她可以毫無掛慮、興高采烈地計劃那些她想做的事,也讓這些在她腦袋裏不斷充盈起來的計劃顯得更加可信,可以被大聲地說給我聽,可以被講述。我從來沒有,她告訴我,和別人一起做過計劃。甚至和我哥哥、我深愛着的哥哥都沒有,甚至我其他所有的哥哥姐姐們,我還是孩子時他們就已經長大了,就連他們都沒聽到過我做計劃。他們認為我沒有計劃,認為我每天過着沒有計劃的日子。對他們來說,這當然是合情合理的。他們特別恪守我們家的傳統。你會,我肯定,會在一個又一個你必須出席的家庭活動里,簡短地見到他們所有人。你會看到他們全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在某種程度上他們認為我是個狂野派。比如,我有家族之外的朋友。我母親從沒享受過這樣的自由。確實,我還去了外地上學,又一個奇怪的地方。你可以說我是我父親的某種實驗品。一個成功的實驗,我告訴她。是的,很成功,她同意道。我們要不要去外面待會兒,我問她道,因為下起了雨,雨點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門廊頂。我扶着她坐到門廊上的一張椅子裏,我們坐在那兒,看着雨。有時候,她告訴我,我感覺我們像是在雲海里。這當然只是胡言亂語,這兒沒有那麼高,但有時候我喜歡想像我們在那麼高的地方。我向雲朵望去,覺得她說得很對。她說我們在雲海里是對的,說我們不在雲海里也是對的。一陣小小的快樂隨之而起,沿着我的脊椎蕩漾到襯衣袖口。然後,拉娜異常嚴肅地看着我。謝默斯·門多爾斯老坐在那張椅子裏,他是我父親的死對頭。他會來我家玩,然後他們會氣鼓鼓地一連爭論好幾個小時。對他來說什麼都不夠好。他氣我父親沒有過上他謝默斯·門多爾斯期望他過的生活,氣我父親生了些沒達到我父親應該達到而沒有達到、但他謝默斯·門多爾斯期望他達到的高標準的小崽子。謝默斯·門多爾斯喝起酒來是個無底洞,幾乎去哪兒都是醉醺醺的。他可以像個邏輯學家般推理,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要吹毛求疵,好像那是談話必不可少的功能,即便把談話濃縮到最基本、最有用的精華后也不能捨棄。我們所有人,甚至包括我父親——一個所謂的完人、一位真正的紳士——領教到的邏輯課,那些我們在我的童年夏日裏從謝默斯·門多爾斯那兒領教到的邏輯課,真的讓人受益匪淺。謝默斯·門多爾斯痛恨一周七天,他討厭十進制計數法,堅決反對需要拉鏈或是摁扣的衣服。他在寫一本書,始終在寫一本書,這本書在將來的出版將會撥亂反正。除了我父親沒人讀過這本書。他從來不提這本書,不過有時候謝默斯會對我父親說,只是在他們談到其他東西的時候順帶一提,正如3:12:92所說,指的是書中的段落。然後,我的父親會點點頭,並且心領神會,對謝默斯·門多爾斯的這部作品他就是如此熟讀。我哥哥不夠優秀,對謝默斯·門多爾斯來說,我哥哥簡直是個笑話。我另外那些哥哥姐姐雖然早就已經長大,但是謝默斯·門多爾斯坐在這個門廊上看着長大的,那是在我出生很久以前。他們,如果有什麼不同的話,是比我哥哥更大的笑話。無論對謝默斯·門多爾斯來說我哥哥是個多大的笑話,在他之前出生的那些哥哥姐姐都是比他更大的笑話。我父親能創造出那麼多的小生命,而他們中沒有一個,一個都沒法採取行動去完成我父親理應完成的事業,對謝默斯·門多爾斯來說,這令人恐懼、悲傷卻又不可避免地證實了這個世界怠惰成性的冷漠,這個世界無動於衷的不折不扣的冷漠。它怠惰成性的冷漠。他舉棋不定,他會坐在椅子裏反覆地重複着這個或者那個。我的降生,倒是讓謝默斯·門多爾斯挺歡迎的。他把我看成是我們這個墮落之家裏的一股清流。她可就好多了,他會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父親。但那當然不是真的。我知道的所有事情我父親都知道。這還不算,他還知道那些我想都沒想過的事,還對此遊刃有餘。而我呢,只是在做着粗淺的嘗試而已。謝默斯·門多爾斯都看在眼裏,他帶着鼓舞人心的快活勁兒獎勵了我的那些嘗試,一次不落。是他提議讓我去上大學,在公立學校受教育。他和我父親談了談,於是我成了他們的一個小實驗。謝默斯·門多爾斯死在自己家裏,就在那邊那條路上,他死後我父親說,我再也不會回來。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回過這個鎮子。親愛的謝默斯·門多爾斯對他就是如此重要。我母親,我父親不會受不了她。他可以日復一日地和她說話,一起生活。但是,我想謝默斯·門多爾斯才是他最喜歡共度時光的同伴。你現在坐着的這張椅子正是他坐了許多年的椅子。倒是不會有感應到他的影響這種事,謝默斯·門多爾斯並沒有在那張椅子裏陰魂不散。不過或許你可以欣賞一下他的看法,感受一番其意義。我小時候在這兒的時候,除了謝默斯沒有別的人坐過那張椅子。我父親並沒有定過什麼規矩,也沒有強求過。這只是一個不言而喻的習慣。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第二天也在下。雨終於停下來的時候,我又做了個提議:去開車兜會兒風。有個老磨坊我們可以去,我在路上見過,我這麼告訴她。我從沒去過那兒,她說,雖然我在這兒住了這麼久。我們經常經過那兒,那裏瀰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我喜歡去那兒的主意,她告訴我。我們帶上些東西,在那兒野餐吧。她穿衣打扮的時候,我開始告訴她我曾經的一段經歷。好多年前,我說,我剛加入民營公司的時候,去了很多很遠的地方。在其中一個地方,我們正在兩個小鎮間造一座橋。那時候的想法是這兩個小鎮,分別坐落在河的兩岸,當橋造完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座城市。雖然兩個小鎮間積怨已久——一段可以追溯到幾十年前,或許甚至幾百年前的往事,一段仇恨,我們還是相信這座橋會解決所有的問題。我們住在河一側的帳篷里。這是共和國里比較晚開發的部分,還存在一些其他地方都沒有,也不再會有的舉措。監獄就是其中之一。我和另一個工人,一個年紀大點的男人,以及另外三四個年紀大點的男人共用一個帳篷。有一天,他發現有人翻了他的東西。他發現有人拿走了他的一些老照片,他妻兒的照片。我那時候還不明白這有什麼要緊的。那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但他大發雷霆。他在帳篷外面和其他人對峙,其中一個人是他認為、他確信偷了他東西的人。我們造橋用的是很重的鋼索,營地附近有一些殘件,切割下來的殘件。他操起一塊殘件,向小偷砸去。我以為這一下應該沒什麼大礙。鋼索很重,非常重,而那一擊非常緩慢。我看着他的手臂緩慢地在空中劃過。那個小偷沒有任何反應,他似乎僵住了。鋼索向著他的頭部飛去,把頭打離了原地,把頭打到了大老遠之外。拿了照片的那個人倒在地上,徹底死了。他或許在身體着地之前就已經停止了呼吸。就是這樣,我告訴了拉娜,在她為我們的外出穿衣打扮的時候。她熱愛這類故事,從她把衣服穿上身的樣子我可以看出來她聽得很愉快。講給其他人聽時我可能停頓的地方,因為發現嚇到了他們,在講給她聽時我卻會繼續說下去,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告訴她那個男人當然就被帶走了。他被監禁在一個不到十六千米遠的地方,那裏有個法庭宣判了他的命運,他被送進了監獄。我在橋那兒又幹了一年,差不多每周都會去監獄看他。那地方中等大小,四周豎著高壓電網。我會抵達那裏,那兒還有別的人在等着探監。我們會站成一列,到了點就進去。站在那兒等的時候,我們會互相聊天。我記得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和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人站在一起,她的丈夫在坐牢。她問我是來看誰的,我告訴她是一個朋友,一個經常和我一起打牌的朋友。我有點忘乎所以,開始天花亂墜地講起了他的故事。我自己也不過只是個遠離了我自小長大、滿是我生活軌跡的地方的年輕人,我在那兒自身難保,而在對這個年輕女人講述我朋友的狀況和遭遇的時候,我言過其實了。我說他沒有得到公正的判決,他那麼做有他的理由,而且是站得住腳的理由。我說得頭頭是道,解釋了他為什麼不應該坐牢的來龍去脈,想當然地認為我們、我們所有人、她和我,以及隊伍中的其他人,都遭受了不公正的對待。我猜想她丈夫是在坐冤獄,或者我是講着講着才開始這麼猜測的。雖然在我開始我那愚蠢的小小演講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朋友有罪,而這個女人,她的丈夫可能也有罪,到最後我還是忘了形。我試圖通過我的講話和她建立起同是不公正受害者的同志情誼,她卻毫無此意。她轉過臉去,甚至不願意看我,她說,我丈夫坐牢是因為強姦了一個住在我們樓下的女人。他沒有被探監的權利,但我還是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站在隊伍里,顫抖着。這時候,我告訴談話師,當我把這些告訴拉娜的時候,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被嚇到,一點都沒。所有聽過我這個故事的人都為之感到不齒,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的眼神看着我。我有這樣一個故事,而且還有衝動把它講出來,這真是可怕極了。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麼它糟糕透頂。如果它是編出來的,那幾乎就更糟了。哪個更糟呢,編造還是事實——真的很難說。我的故事通常受到的禮遇就是那樣。但拉娜,只是臉色明亮了起來。她已經穿好了衣服,正在往肩上披一件輕型夾克。她對我說,我想去看看那座橋,可以嗎?

我們出發向磨坊駛去,遠處,我們看到暴雨正在退去。我們在追逐風暴,我說。然後她讓我想起了她買給過我的暴雨風險警示圖,我們不知不覺又說起了我在食宿公寓的房間。你有沒有,我問談話師,有沒有人為你做過什麼你實在回報不了的事情,於是你只能激動不已但又無能為力地站在他們面前?我就是那樣。當我帶她去我房間的時候,那個簡陋的食宿公寓,一半的窗戶都用木板封了起來——還有人住的房間都用木板封了起來,那是一間食宿公寓,因為有人住着,但也因為它就快散架了,就靠着些破木板撐着——我把她帶到那兒,讓她看了我的房間和裏面家徒四壁的景象,而她卻表現得通情達理,高高興興、歡歡喜喜的,甚至還更加愛我,然後就走了。事情這樣進展已經是個奇迹了,但之後發生的事情卻是這樣。我去我工作的古董店上班,晚上回家的時候,並不指望一切有什麼變化——照例是幾頁不值錢的紙、一張硬板床、一把椅子,但我看到的卻是這樣:我送了她一件禮物,我把無數張紙條貼在東西不翼而飛后的空位上,算是替代吧,如此向她展示了我的生活,好讓她了解在她遇見我的時候,她遇見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很久以來,我一直在向她隱瞞我的情況,隱瞞我東拼西湊的物質生活,但我終於向她坦白了,結果卻一敗塗地。我等得太久,最後東西都不見了。不過,我還是這樣模擬出了我的生活,作為替代給了她。我知道她有多聰明,知道她可以理解我的描述,馬上就能把所有這些信息拼湊起來,可以想像出房間原來的樣子,然後對我作出評判。我想要那個評判,所以才給了她這件禮物。然後,接下來的幾天裏她又來了我家,她又來了我家,而且,一定還有人幫了她的忙。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是如何完成了這樣一件事情,不過,藉助我事無巨細的描述,她跑遍了整座城市尋找每一件我在紙上寫下名稱和描述的財物。藉助這些描述,她為每一件都找到了儘可能相像的物品。她把這些東西都帶了來,安置下來,每一件每一樣,都放在了我口中它們應該在的位置,將洗劫一空的房間重新填滿。她設法越過了鎖的阻撓,偷偷摸進了房間,將我的每一樣東西都填補了回去。一幅午餐吧枱的配框照片,畫面往右下角無休無止地延伸,照片里有一百個凳子,或者還不止,每隔一些椅子就有一個穿着整齊、戴着白帽子的冷飲售貨員。一幅中國風的老鼠小畫。一支小號舊鋼筆和一本筆記本,筆記本的裝訂側不但剛好能塞進鋼筆,裏面居然還穩穩地放着一小瓶墨水。一把裹在布里、布外面繫着系帶的西班牙大折刀,掛在釘子上。一副度數超級高的眼鏡,可以當放大鏡用。一個空鳥籠,裏面擱着一個骨哨。一台壞了的小曲柄留聲機和兩張碎了的唱片。一套掛在牆上的衣服,有精美的鑲邊,是給孩子穿的。一幅馬其諾防線地圖。一個掛在掛鈎上的帆布包,裏面全是壞掉的象牙琴鍵。一個威尼斯公雞面具。一個掛在窗戶上的老式手提式擴音器,一半漆成紅色一半漆成綠色,綠色那邊印着白色的數字71。我在一家古董店工作了很久,自己也積累起了一份小小的收藏,一份小而精緻的收藏。她設法找遍了整座城市,或許還找人去了別的城市,誰知道呢,最後為我擁有過的每一件東西都找到了一件相仿之物。此外她還多留了一件東西:桌子上,她把所有的紙條都放進了一個高高的玻璃罐里,她在罐子上留了個條:親愛的,我們把每一件想像出來的東西都換成真的吧。她甚至不用待在那兒,好看到我高興的樣子,她在她父母家。我立刻趕了過去,但她沒有承認。她悄悄地笑了,然後說,肯定是別人乾的。你還有別的情人嗎?

磨坊基本上已經荒廢了。我們把車停在路邊,穿過了一片長着薊類植物和雜草的野草地才走到那兒。走到時我停在門檻前,但她卻徑直走了進去。她從一個坍塌的房間走到另一個,心情急切,痴迷於探險的力量。我跟了上去,在衰敗破爛的房間裏尋找着她。雖然在許多地方,一間這樣的舊磨坊可能早就淪為了聚眾喝酒的地方,早就遭到恣意的破壞,但這一間卻因為遠離塵世而保持了其原有的面貌——一間主人棄之不顧或者死在裏面的磨坊,一間承載着時間的重量的磨坊。嵌在窗戶上的玻璃已經舊了,底部比其他部分更厚,脫落的磨坊水輪一部分倒在水裏。我們是過去的我們的殘骸,又是未來的終結的過去,我想到。緊接着我就聽到她的笑聲隔着牆壁傳來,於是我感到一陣——輕鬆。如此多愁善感,我可不就是個傻瓜嘛。身處一間被遺棄的磨坊,我用最不足掛齒的方式人格化了這座建築。我的思維實在是太狹隘了,我想到。站在這間磨坊里,我感到的僅僅是對自己將要到來的死亡的悲戚,但這死亡其實還有半個世紀之遙,遠到甚至無法感知,而她,卻生氣勃勃。站在這座磨坊里,她感到的是世界能有多歡愉,這世上的一間磨坊能有多歡愉,並且,它們理所應當就應該是這樣的——世界,磨坊,還有站在磨坊中的她,和一牆之隔的我。我往我以為她在的地方走去,但似乎搞錯了。她不在那兒,而是在屋頂上,其實是在我頭頂上。她一直在看着我。我也爬了上去,我們坐在磨坊上面。而在磨坊裏面,我們每到一處都讓磨坊的狀況更趨惡化,我們讓它變得比我們來時更加的頹敗。我那麼告訴了她,而她說,不過,現在它有了朋友,或者至少是相識吧。如果沒有我們,那它就只能看着公路度過今晚了。然後她又哈哈大笑起來,這簡直是件無頭公案,一座又破又老的磨坊能有什麼用。我們安靜了一會兒。我能看出來她突然有些手足無措。她覺得頭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該說她跌倒在地上,但實際上又沒那麼快。你還好嗎?我們該回去了,現在,她對我說。我突然連站都站不住了。已經是夜晚了。剛才還是大白天呢,一下子就晚上了。天也沒那麼黑,我說。走吧。我們穿過野草地返回,之前去磨坊的時候她是蹦蹦跳跳地穿梭在那高高的草叢間的,但現在,她如負重軛。我把她抱上車,然後也上車坐到她身邊。在車裏,她恢復了一點氣力,她手腳攤開躺在這輛我們度過了這麼多美好時光的車裏。我曾經想過,她對我說,要成為一名跳水運動員。我姨媽,也就是我媽媽的姊妹,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做了一次環球旅行。在墨西哥,她從山崖上縱身一躍,然後死了。她參加了一個團,和別人一起——另外九個十六歲大的孩子,都是我媽媽老家的人。他們都跳了,導遊也跳了。大家都認為很安全,其他人都活了下來,除了她。他們在水裏找到她,摔斷了脖子。我父親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還很小,拉娜這麼說道。我翻過舊照片,找到了一張她的照片,就在山崖上,穿着泳衣。照片是在出事前一會兒拍的,是在其中一個孩子的相機里找到的。從照片里看起來,我覺得她會成為一個厲害的跳水運動員。其他孩子要麼像根瘦竹竿,要麼像個矮冬瓜,身材比例很差。她卻像只天鵝,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十六歲的她艷壓群芳,實在了不起。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我覺得她擁有着這個詞能夠表達的一切,跳水運動員。可是,我父親對我說,拉娜這麼告訴我,跳下那座山崖讓她喪了命。我也想做個跳水運動員。我那麼告訴他。我站在那兒,一個孩子,看着已經死去的我父親的小姨子,也是他自己的表親的照片,她的死讓我父親難過了幾十年,而在他告訴我這個悲劇的時候,我卻說,我也想做個跳水運動員。那就是我小時候的樣子。我想讓你知道,拉娜告訴我,我這麼告訴談話師。她坐在那兒,明艷動人,在這輛快報廢的老坦克里。我們停在山間,一間磨坊臨河而建的地方,一個河快乾了、磨坊完全倒了的地方。這個曾經也有人煙的地方已經變得雜草蔓生。她和我,這個美妙的女孩,拉娜,和我,在那兒進行了一次冒險,她累壞了,累到筋疲力盡,而現在,她,美得不可方物,復仇心切般地容光煥發,把膝蓋蜷到胸口,坐在車裏,向我講述着她的童年偶像,和她那時的冒失行徑。我覺得,我告訴她,你本會成為一個跳水好手的。

第六天的時候我醒過來。前一天晚上,我們討論了一下是不是要快點回去,是不是要繼續旅行。我問她怎麼想,她沒怎麼說話——只說了,你決定就好。我還沒準備好,她或許本可以這樣說。等我身體好點的時候,或者諸如此類的。我有點擔心,我想。我認為,我告訴談話師,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對繼續待在那兒有點顧慮。我突然想到她並不是受到了高海拔的影響,在山裏長大的她,是不會受到海拔影響的。就在我漸漸入睡的時候,我告訴他,我越想越覺得她不是受到了海拔的影響,而是病得很重,她一直都病着——從我認識她起,我卻莫名其妙地從來沒有發現。但是,現在想這些是很容易——相信我曾經那樣想過,但實際上,我很可能根本沒那麼想過,而是,就像經常發生的那樣,我差點兒就想到了,但其實並沒有統統想到。無論如何,無論本可以如何,那天早上我在床上醒來,從那張床上可以俯瞰着小溪穿過峽谷落下,她專門為我們挑了這張床睡覺,我翻過身,拽了拽她,我對她說了話。這件不可思議的可怕的事突然之間變得徹底、極度的真實: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她死在了夜裏,夜裏的某個時候,而我還在繼續睡着,對此一無所知。

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這件可怕的事,她的生命正在消逝而我還在繼續安睡,渾然無覺,沒有醒來,這讓我感到了轉瞬即逝的希望。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這不是真的,那麼或許她還活着。但她並沒有活着。我想到我們晚上睡覺和她去世時的情況,或許她甚至還曾試圖叫醒我。她一定這樣做過。她的感覺那麼敏銳,很可能,她很可能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死正在臨近,她試圖叫醒我好在我的耳邊說上幾句臨終遺言,而我,沒有醒來,沒有允諾她最後的遺願,而是繼續睡着,愚昧、茫然地繼續睡着,我這麼告訴談話師。他又遞給我一塊布,他給我的時候,我們的手碰到了一下,他用另一隻手按了按我的胳膊。她當時不覺得,我當時想,我告訴他,自己快死了。但現在,我相信,我對談話師說,她一直以來都知道,只是因為想讓我們度過儘可能多的快樂時光才沒有告訴我。如果我們最後的日子都耗在哭哭啼啼、吵吵鬧鬧上——那這些日子就只會變得模糊不清,會互相混淆在一起。她表現得更強大,她的力量體現在:她決計不告訴我,她確實也沒有告訴我,我們反而還計劃着我們永遠不會過上的生活。她躺在床上,蜷曲着身子靠着我,一條腿還繞在我的一條腿上——這番景象讓我心痛。她死前顯然緊緊依附着我,儘可能地讓她的身體貼近我的身體。而我卻在睡覺,睡得毫無知覺。我在那兒躺了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甚至害怕自己有半點動彈,我還覺得我希望自己動彈不得。但是,我最後還是起了床。我把她的身體擺直,把她的雙手交叉着擺在身上。我合上了她的眼睛,用一條毯子蓋住她部分的腿。然後我感覺很奇怪,於是又把毯子拉了下來。我看着她,她還穿着她的睡衣,我哭了起來,不知道接下去要幹什麼。於是,我為她換了衣服,我能為她穿上的衣服,然後再去打電話通知她的父母。雖然我不想那麼做,但我還是做了,我告訴談話師。我打給她父母,是她母親接的電話。她聽出是我的聲音,她說的第一句話,聽上去快崩潰了,是,你在哪兒。我說,我有事要告訴你們。她說,什麼都不要告訴我。你在哪兒,別的什麼都不要說。我告訴了她,然後她就掛了電話。她的父母和其他一些人當天就趕到了,他們肯定一連開了十四個小時的車,然後他們帶走了她。他們把我捎回了城,實際上是把我丟在了郊區。他們不想送我進城。有一種氣氛,我漸漸體會出來,就是我是罪魁禍首。沒有人說,她本來可以再多活一段日子,但我知道他們覺得,他們每一個,我不配一人獨佔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周。他們從來都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他們完全理解,為什麼她和我在一起可以這麼自在——因為我不知道她快死了,無它。但為什麼偏偏是我,這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我僅僅是因為我的不知情才顯得特別,那是她在我身上看到的東西,他們這麼認為。她父親對我說,請下車,然後就靠邊停了下來。我下了車,然後車就一溜煙地開走了。他們停車的時間能有多短就有多短,然後便一溜煙地開走了車。我坐在車的後座,在自己的思緒里不可自拔,緊接着我又看着車子揚長而去。在車裏,車子開着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父母講話時帶着山裏的口音。這種口音在我聽來很明顯,正如我最初見到他們的時候對此沒有絲毫察覺。我們又一連開了十四個小時,帶着她躺在棺材裏的遺體。車子臨時充當了靈車,我這麼告訴談話師,我聽着他們說話,他們說了些關於她的治療的事情。他們在車裏非常平淡地互相表達了哀悼,就在車裏,當著我的面。我的在場對他們而言有點困難,他們認為我無關緊要,這才克服了這個難關。無一例外地,一個人會先開始說點什麼,對她的治療或者最近幾個月他們所做的決定表示惋惜,然後另一個,隨便哪個還沒說過話的人,會打斷說,夠了,說這些已經沒用了。然後二十分鐘或者一個小時過去,那同一個人,那個說說這些已經沒用了的人,會再度打開話匣,但我覺得我們本可以送她去這家臨終關懷醫院,或者那個醫生或許本來可以再做點什麼……然後第一個說話的人會打斷,說,沒用了,說這些已經沒用了。我自始至終覺得,雖然我坐在車裏,雖然她在我正坐着的這輛車的後車廂里,我們正沿着山路駛回城裏,我還是覺得,堅定而徹底地,覺得我正躺在那幢房子裏的床上,而她正環繞着我。我覺得我比什麼都強烈地希望那突如其來的感覺能把我淹沒:她完完全全、永永遠遠地環繞着我的感覺。與此同時我可以看到,似乎是從空中看到,我安置她的那個房間,她躺着的地方,她交叉着雙手,臉朝上看着天花板,直直地看着,直到看穿了天花板。我站在路邊,某條我從沒來過的路,在城市的外沿,然後我坐了下來。我甚至沒走到路沿,只是坐在路上。我覺得疲憊,非常非常疲憊。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向家裏走去,有人給我留了張字條。是她的母親,字條上說他們將會舉辦葬禮。拉娜的葬禮已經定好了日子,字條上說是個非常小型的葬禮。會有人出席,但所謂非常小型的葬禮是說讓我不要去。他們不歡迎我參加她的葬禮,我告訴談話師。我不能自已地哭了起來,在談話師面前,失聲痛哭。他完全不吱聲,只是看着我,然後他開了口。我不知道我們坐在那兒,從頭到尾在那兒坐了多久,或者已經過去了多久。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問道。那場葬禮,葬禮是什麼時候辦的?我們坐在這兒的這幾個小時裏,我說,葬禮正在進行。現在可能已經結束了。談話師點點頭,輕輕地說道,那麼她辦了兩場葬禮,我想,其中一場就在這兒,就在你的講述中。你講了很久,相當於是為她辦了一場葬禮,而我也出席了這場葬禮。我是見證者,某種見證者。我用他給我的布擦了擦臉,死氣沉沉地坐在椅子裏。他坐着,等着。最後我終於說,我不想再活了。然後,他從書桌里拿出一張紙,四周帶着邊框——一張非常正式的紙。他遞給我一支筆。我沒有讀,只是在桌上看到紙的形狀,他指給我該在哪兒簽名,我就簽了。我在紙上寫下克萊門特·邁耶,然後他收走了紙。他將紙放進牆上的金屬箱裏,然後從書桌里拿出一個咖啡色的小盒子,他打開盒子,拿出一張黃色的紙片,紙上的紋理很有質感。他把紙給我。他說,接下去會是這樣。這些會被送到該送去的地方,紙上現在還沒有你的名字,所以我們不會把這些送去。但我們要送去的紙長得和這些紙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紙上會有你的名字。那些紙有着一樣的重量,一樣的顏色,一樣的紋理。我拿着那張黃紙片,在指間感受着紙張的觸感。他從書桌里又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他得先用鑰匙打開這個抽屜。他這麼做了,用一把串在細繩上的鑰匙,他把細繩像手錶一樣掛在手腕上。他拿出盒子,把它放在書桌旁的一張短桌上。他在小桌子邊單膝跪下,所有的動作都做得非常熟練。盒子裏有個小瓶子,一個針筒,還有一條橡皮筋。他操作了一番,仔細地將它們準備好。他讓我拉起袖管。於是我拉起了袖管。他停頓了一下。我有話要對你說,他說。最後關頭我總是這麼說。我認為這是種安慰,所以等到最後才說,談話師說道。他跪下,手裏拿着針,然後他說,創始人格勒布登曾經說過,每個人都想活着——每個人都想活得儘可能長久、儘可能閃亮。據報道他曾這麼說過,這位偉人本人。人們常常會誤解這句話。他不是真的在說“每個人都想活着”,你本人就知道這不是真的,而是在說理應如此。如果說動物有一件事情是勝過我們、把我們比下去的,那就是:它們都想活着。它們被各自賦予了生命,而它們全都想要生命。我們卻不是。為什麼?你的生活由房間組成,一系列的房間,談話師這麼說道,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在每個房間裏都很難記起在前一個房間裏究竟是什麼樣的。你能記住你小時候發生的某些事情,但是,關於童年、關於做個孩子是什麼樣的記憶卻已經遺失了。我們的世界是一連串難以承受的喪失,只有模模糊糊的記憶,模模糊糊的珍藏。村莊處理對之做出了改進。這麼對你說吧,村莊處理也是一個世界,是對現有世界的改進。那是一幢房子、一系列的房子、一個許多房子組成的系統。人類的生存和人類本質中最重要的東西被歸結到了其根本,並不斷重演直到比例協調為止。在這些地方,你會漸漸好轉。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那裏會有愛你的人,也會有欺騙你的人。會有為了你的利益而鬥爭的人,也有你永遠不會認識的人。所有這些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不過只是到了現在,最後終於,你也要加入進去。你可以這麼想像——那裏有全心全意幫助你的人,只幫助你一個人,只是到了現在你才要加入進去。

來吧,現在,請把椅子傾斜到這個角度。我把椅子挪了過去。你的手臂,現在。他把橡皮筋綁在我的二頭肌上。他將液體抽進針管,把針抵在我的胳膊上。我等待着針的刺入,等待着,但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好了,談話師說。他解開橡皮筋,扶我站起來。兩個男人,兩個護理員,走進了房間。我有點頭暈。他向他們點點頭,他們一邊一個架起我,扶着我走路。我們進到廳里,邁着沉重的步子走過門廊。我的雙腳在我身下,感覺很奇怪。我感覺像是用側腳掌站着。我能在腳踝處感覺到身體的重量,但其他部位卻感覺不到。我坐了那麼久,而現在我站着,站在辦公室外面。走廊很長,長得沒有盡頭,而我看不見走廊通往何處,它的盡頭。盡頭一片漆黑。那條我來的時候走的路,那裏有燈嗎?進入大樓的地方一定是有燈的。我再也想不起哪個方向是哪個。我們走着的這條路,我什麼都認不出來。護理員一定認識路,我想。他們自信地走着,穩穩噹噹,一邊一個,扶着我,他們用有力的雙手抓着我,走路的時候將我抬起,沿着走廊走去,走啊走,走啊走,漸漸地走進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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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宵讀完的經典懸疑小說系列(套裝共1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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