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第37節

第37節

理查德走出屋子的時候,弗洛拉正坐在寫作室最高的一級台階上。

“我已經告訴他了。”

“你怎麼和他說的?”

“我說燒書這種事我做不了,那是《華氏451度》裏才會發生的事。”他在她身邊坐下,用肘部推了推她,示意她往邊上坐坐。“他倒是沒說什麼,而且他看上去並不吃驚。”

“他什麼也沒說嗎?”

“他引用了句德文,我問他什麼意思,他說是海因里希·海涅的話。”

“誰?”

“一位德國浪漫派詩人。‘在他們焚燒書籍的地方終將焚燒他們的人民’。不過,他又拜託了我另一件事,要我幫他下海,就今天下午。”

“怎麼可能呢,他去不了那兒,他哪有力氣走到海灘?”

“我說我抱他過去。”理查德把腿伸進陽光里。

“你和爸爸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有什麼資格說你知道怎麼做才是為他好?”

“我沒說我知道,”理查德說,他的聲音依舊四平八穩,聽不出有沒有生氣,“也許只是因為我不是他的家人,你明白的,我不像你們那麼親近。”

弗洛拉轉過頭,強迫自己迎着陽光看過去。

理查德伸出手臂環住她的肩膀,說:“放心吧,我也沒說什麼,只是對他說要面對現實之類的話。”

“你知道他讓我幫他找一隻嬰兒鞋子嗎?就是用毛線織的那種。”

“一隻什麼?”理查德問。

“而且他只要一隻,說得非常明確。”她轉過來看着理查德,他一臉驚訝,看上去不像是裝的,“我還以為是你讓他找的呢。”

“我為什麼要讓他去找那種東西?”

她聳聳肩。

“沒什麼好擔心的,不過就是最後一次下海而已,能出什麼事呢?”

*

弗洛拉和理查德兩人心照不宣,誰也沒有把帶吉爾下海的計劃告訴娜恩。午飯後,娜恩說要再去哈德利一趟,她有些東西忘買了。她穿了一條鉛筆裙,黑色T恤,胸口用亮片綉了一隻蝴蝶。

“爸爸在房裏休息,我帶着電話,”娜恩把手伸進T恤,調整了一下文胸的肩帶,“我會一直開機的,有事打給我。”

“看看你這一身行頭,”弗洛拉說,“怎麼看都不像是要去超市。”

娜恩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又拉了拉T恤,胸口的亮片移動位置后反射着陽光,屋子前頭的牆壁上立即跳出了好些細小的光點。“要是有什麼事,我是說任何事,答應我一定要給我打電話。”

“好的好的,我保證,來,向後轉。”弗洛拉轉着手指說。

“接到電話我馬上回來。”娜恩扭頭朝背後看了看,確認一下她的裙子有沒有完全遮住臀部。“我這樣穿還可以吧?你覺得怎麼樣?會不會太露了?”

理查德長長地吹了一聲口哨,娜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覺得最好去問問薇芙,爸爸那些書應該怎麼處理。”

“你看上去漂亮極了,”弗洛拉說,“簡直迷倒眾生。”

“我帶着手機,”娜恩又重複了一遍,“你知道號碼。”

“別擔心了,”弗洛拉說,“不會出什麼事的,好好玩。”

*

下山的時候弗洛拉走在最前頭,她一手抱着毯子、枕頭,胳膊底下還夾着一張摺疊椅,吉爾說沒有必要帶上椅子,不過弗洛拉沒聽他的。理查德抱着吉爾跟在後面。

吉爾戴着一頂寬邊草帽,屋子走廊的掛鈎上掛着好幾頂這樣的帽子,它們已經閑置多年,沒想到今天其中一頂居然能派上用場。他的鼻樑上還架着一副女士太陽眼鏡,是弗洛拉從餐桌抽屜里翻出來的。比起前幾天,他又瘦了不少,不過現在他已經可以睜開左眼,眼瞼上的紫色變成了青黃色,乍一看有些嚇人。他靠在理查德懷裏,也沒覺得尷尬,一路上,他不時抬頭看看天,又看看身邊的樹,彷彿是在和它們一一告別。

弗洛拉走上沙灘時看到馬丁正站在水邊。微風懶洋洋地吹着,海水也有些無精打採的,只有在觸碰到海岸的時候才勉為其難地捲起一小叢浪花。

“爸爸,”弗洛拉說,“怎麼回事?馬丁怎麼在這兒?”

“可以把我放下來了,受累了,理查德。”吉爾說,下地后他強撐着朝大海走去。“馬丁。”他喊道。

“你怎麼樣了?”馬丁沒有迎上來,弗洛拉看到他手裏握着一根繩子,一條小船正擱淺在他身後的沙灘上。

“馬丁是誰?”理查德問弗洛拉。

“見鬼,”弗洛拉壓低嗓門罵了句,“我就知道來海灘沒那麼簡單。”她上前扶住爸爸。吉爾和馬丁握了握手。

“你這隻眼睛看上去恢復得不錯,”馬丁說,“能在海灘上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難得今天海上沒起浪,正是下海的好天氣。”

“你搞到船了,對吧,那雞呢?”吉爾朝朋友的身後看去。

“沒法弄到橡皮艇和摩托艇,不過我想在海上劃劃船也不賴。你後面那個小夥子看上去身上倒還有些肌肉。”馬丁站直身子,舉起胳膊,握緊拳頭,而後笑了,因為他的肱二頭肌沒有因為這個姿勢變大變壯。“以前我們也能把人抱在懷裏走上好長一段路,是吧?”馬丁說著拍了拍吉爾的肩膀。

“雞呢?你沒弄到雞嗎?”吉爾又問了一遍,從太陽眼鏡的上沿盯着馬丁,“只有船沒有雞可不行。”

馬丁往後站了站,露出了身後那條小船,船身上藍色的油漆已經十分斑駁,裏頭有兩排座位,船底積着一汪髒兮兮的水。本來船上坐三個人是綽綽有餘的,不過現在船里塞了一個鐵絲籠子就有點局促了。籠子裏關着一隻小公雞,它探出腦袋先是用一隻亮珠子般的眼睛盯着他們,然後又換了另一隻眼睛打量,那隻籠子也跟着它搖晃不定。

“爸爸,”弗洛拉問,“這是怎麼回事?我以為我們是帶你來看海的。”

“我今天準備出海,”吉爾說,“我不太肯定馬丁夠不夠力氣划船,所以你們兩個當中有一個人得跟我一塊兒去。”

“這雞是用來幹嗎的?”理查德問。

“小公雞。”馬丁糾正道。

“是弗洛拉的媽媽告訴我的,”吉爾說,“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沒那麼久。”他往前一步踩進水裏,站在船邊,他的褲腿浸了水馬上變成了深灰色。“扶穩了,馬丁。”吉爾說著顫顫巍巍地抬起一條腿,那隻小公雞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低沉的叫聲。

“等等,爸爸,等等。”弗洛拉叫道。她放下摺疊椅,把毯子和枕頭扔進小船里,而後向爸爸走去。“理查德,”她說,“還不快過來幫忙。”

“我可不覺得這是什麼好主意。”他咕噥着,不過還是走上前站到老人的邊上,一手環住吉爾的胸膛,一邊沉下肩膀好讓他倚靠。弗洛拉和理查德抬手的抬手,搬腿的搬腿,就像擺弄一個關節僵硬的洋娃娃一樣七手八腳地把吉爾安置在了小船靠後的那排座位上,他的對面就是那隻小公雞。吉爾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抓住船舷,大口喘着粗氣,他的遮陽帽在上船的過程中被碰掉了,現在正被繫繩吊在他的後背上。其他人都站在海灘上躊躇不前,那隻雞直愣愣地盯着吉爾。

“馬丁,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弗洛拉低聲問。

“我還想問你呢,你還不知道你爸爸嗎?他讓我今天下午準備好一條船和一隻小公雞在這兒等他。我可告訴你,要找到這兩樣東西可費了我不少工夫,就說這隻雞吧,我是從西德納姆的一個農民那裏押了二十英鎊借來的,說好了,只能借一個下午。要是它身上弄皺了一根羽毛,我就別想拿回我的錢了。”

“也就是說我們中要有一個人負責划船?可是往哪兒划呢?”弗洛拉看向大海。幾艘遊艇停在很遠的海面上,水天交接的地方能隱約看到一艘集裝箱貨輪的影子,它一動不動低低地停在那裏。

“他以前總喜歡幹些不要命的事,”馬丁說,“天知道,想當年我們在村子邊上也冒過幾次險,說出來你肯定不相信。”他像是要給弗洛拉列舉幾樁他們年輕時候的光榮事迹,不過後來又改了主意。“吉爾怕是不行了。”他平靜地說,而後他們三個都看向吉爾,他不盈一握的脖子支撐着頭顱往前傾斜,瞪着眼前的小公雞,後者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就帶他去海灣附近劃一圈,然後就回家吧,估計他也沒什麼其他要求了。不過,為什麼非得帶只雞呢?人們好像總喜歡在身邊帶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馬丁依舊沒能找出一兩個例子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你去吧,”理查德對弗洛拉說,“儘可能多陪陪他。”

“那條船能裝下我們兩個。”話雖如此,不過弗洛拉也不確定有了那個雞籠后她和理查德是不是都能坐進去。

“我和馬丁在岸上等你們。”

他們把小船掉了個頭,然後推進海水裏,當船開始在水上漂浮時,弗洛拉跳了進去。她背對着小公雞,面朝著爸爸,握着槳坐在船中間。弗洛拉喜歡划船的動作:當腳抵着船舷內側,肩膀打開,肌肉開始拉伸舒展時,她會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滿足,這種感覺和游泳最為接近,而且無須下水就能過足癮。小船隨着起伏的微波輕輕地搖晃着,吉爾摘掉了太陽鏡,閉着眼,整個人嵌在船尾和船舷形成的夾角里。他伸長手臂,一隻手緊緊抓着一側船舷。

他們往外劃了大約一百米,弗洛拉讓小船轉了個向,迎着湧向“老煙鬼”的水流逆流而行。她划船的時候有她自己的節奏,她先是從水裏拉起槳,把槳向上舉,而後轉動槳葉。身後的小公雞一刻不停地叫着,一開始是咕、咕、咕,後來變成了噗、噗、噗。

“我在書里讀到過,說是小公雞能派上用場。”吉爾睜開眼睛說。

“你不是說是媽媽告訴你的嗎?”當槳葉離開水面時弗洛拉說。

“哦,是的。不管是誰說的,”吉爾說,“他們都有第六感。”

“我得歇一會兒了。”弗洛拉把槳靠在船舷上,彎着腰喘了會兒氣。他們已經劃過了絕路岬,對面就是一排海灘小屋,幾個房客正坐在屋前的木頭甲板上休息。一旦停止前行,小船就開始在海浪中上下顛簸,海水從懸崖的背風處向他們湧來,浪頭比離開海灘時大了許多。弗洛拉汗流浹背,被風一吹,熱汗瞬間變得冰冷,黏糊糊地貼在背上。“你冷嗎,爸爸?”吉爾縮起肩膀弓着背,那隻空着的手夾在兩腿間。弗洛拉撿起船板上的毯子和枕頭,可是它們都已經被海水浸透了,她只好把它們扔了回去。忽然,一個大浪砸向舷側,船里的兩人都被水花打濕了。小公雞嘰里咕嚕的聒噪突然變成了一聲尖厲的啼叫,起音無比高亢洪亮,中途陡然驟降,最後以一聲低沉喑啞的咳嗽徐徐收場。這叫聲不像公雞報曉,反倒充滿了惆悵、傷感的況味。一聲長鳴結束后,小公雞緊接着又來了一遍。弗洛拉轉身朝後面看了看,小船也跟着晃動了一下。“這隻雞是不是暈船了?”她問。

“如果你划船經過一名溺亡者遇難的地方,公雞就會打鳴。”吉爾說。

“什麼?”弗洛拉轉回身子問。

“又或者是他們沉屍的地方,在水底下。我記不太清了。”他閉上眼睛,像是在絞盡腦汁拚命回憶着什麼,他的手重新握緊了船舷,握得指關節隱隱發白。

“你做這些就是為了這個?你真以為媽媽淹死了?可你不是說你在哈德利看到她了嗎?”

“我是看到了,誰知道究竟是不是她,也許只是我的幻覺。”

小公雞叫得更響了,弗洛拉看到海灘上的人紛紛朝他們這邊看過來。

“你看它不會有什麼事吧?”吉爾伸着脖子朝她周圍看了看,“也許是暈船了。”

弗洛拉翻了個白眼。“幻覺?”她問。

吉爾沒理她。“也許我們得放它出來,說不定這樣它就能好好打鳴了。”公雞的叫聲越來越駭人,聽得人坐立不安,它想撲扇翅膀,可惜籠子太小,它完全施展不開。

“我可划不到整片海,”弗洛拉邊說邊拿起槳,“現在連天體海灘都沒到,我看我們還是回去吧。”當她看着陸地時,船已經開始沿來時路朝着絕路岬往回漂了。

“把籠子打開,就一小會兒,”吉爾說,“至少它不會像現在這麼鬧騰。”

弗洛拉轉身抬腿想從座位上跨過去,這時,船身一下子失去平衡,冰冷的海水從傾斜的船舷處漫了進來,雞籠也跟着往下滑,那隻飽受驚嚇的雞叫得更響、更慘烈了。弗洛拉扭着身子伸手去夠雞籠,準備把門打開。公雞不停地撲騰着,一下一下往籠子頂端撞。

“小心。”吉爾說。

“我已經很小心了!”弗洛拉轉身喊了一句,不過她指的不是小心伺候那隻雞。當她捧着哀鳴不止、拳打腳踢的公雞轉過身時,一支槳滑出船舷,掉進了水裏。

“我來。”吉爾笨拙地往船外探出身子。

“別動,爸爸!”弗洛拉喊得比雞還響。那隻雞吃了一驚,對準弗洛拉的臉啄了過去,弗洛拉手一松放開了雞。公雞站在船舷上一會兒盯着眼前的兩個人,一會兒打量着腳下這塊漫着水的“陸地”。

“在那兒,”吉爾指着水裏喊,弗洛拉覺得爸爸純屬多此一舉,就算不指她也看得清清楚楚。“把它撈上來。”

弗洛拉只好划著剩下的那支槳去追另一支。小船晃晃悠悠地往前漂着,忽然隨着一陣刮擦聲,他們的船在絕路岬附近觸礁了。

“往外推!往外推!”吉爾一迭聲地喊着,弗洛拉用槳抵住水面下的礁石,往反方向使勁頂,小船又猛地晃動了一下,吉爾攀着船舷的手抓得更緊了。船每搖晃一下,那隻雞就跟着跳一下,重新找一個落腳點,就在弗洛拉使出吃奶的勁兒終於讓小船重獲自由的瞬間,小公雞突然扇動翅膀,以一種極不雅觀的姿勢飛到了幾米開外、佈滿海草的礁石上。小船終於告別了絕路岬,往回駛去。弗洛拉不停地划著槳,好調整角度讓船頭對準沙灘方向,同時能藉助水流把他們順勢推回去。

理查德和馬丁在原地等他們,邊上還站着一臉怒容的娜恩。弗洛拉和吉爾不約而同地掉頭看了一眼那隻小公雞,只見它昂首挺胸地站在礁石上,嘹亮地打着鳴。吉爾呼哧呼哧地笑出了聲,弗洛拉也忍不住大笑起來。理查德蹚水來到船邊,拽着船上的繩索把他們拉上岸。

“該死的吉爾!”馬丁叫道,“告訴我怎麼才能把那隻同樣該死的雞給弄回來!”

娜恩的一張臉氣得煞白。

一隊人拖泥帶水地往回走,等走到山腳下時,理查德把渾身濕透的吉爾抱了起來。

“他可能會淹死的!”娜恩壓着嗓門從牙縫裏狠狠地蹦出這幾個字。弗洛拉沒說話,有那麼一瞬間,她真覺得也許這就是爸爸出海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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