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姑奶奶不要你了
“可是我不明白,木樨為什麼要聽信庫樂的話下毒?”一出刑部大牢,孟鶴妘劈頭蓋臉便問。
裴伷先低頭看她:“你還沒看出來?”
孟鶴妘一頭霧水:“看出什麼?”
裴伷先微微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眼從西市方向緩緩駛來的花車,讓木石先趕着馬車從另一條小路回張府。
孟鶴妘正糾結木樨下毒的事,沒注意迎面擠過來的人潮,等回過神的時候,一輛花車已經逼到跟前,車轅橫生出來的花枝直直地戳向她的眼睛。
裴伷先眼神一暗,連忙伸手拎着她的領子將人拖到自己懷中,不悅道:“你長着眼睛是用來喘氣兒的?”
孟鶴妘看着花車在眼前掠過,驚魂未定地摸了摸心口,扭頭看他:“你還沒說,我看出來什麼?”
裴伷先暗暗咬了下牙根,放下她的領子,扭身往前走。
孟鶴妘也不是傻子,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生氣了,只是這個彆扭怪到底為何生氣?
“裴伷先!哎,你等等。”她連忙提着裙擺擠過人群,挨到他身邊,“你生氣了?”
裴伷先腳步一頓,猛地回頭。
孟鶴妘沒想到她會突然轉身,腳下沒剎住,一頭撞進他懷裏。
“孟鶴妘。”裴伷先低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孟鶴妘微微一怔,懵懂地抬起頭,對上他那雙黑如點墨的眸子,喉嚨里突然有點痒痒,“怎,怎麼了?”
裴伷先抿了抿唇,心裏無端升起一股火。
孟鶴妘狐疑地皺眉看他,覺得他情緒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
裴伷先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是看她如此平靜的站在他面前,心裏總有一種煩躁感,就好像你分明犯了一個錯,本已經做好了迎來雷霆暴雨的準備,結果對方似乎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在意。
這種微妙的感覺很奇怪,隨着而來的是一種不安。
良久,久到孟鶴妘已經失去耐心的時候,他突然微微嘆了口氣,轉身沒入人潮的時候淡淡地說。
木樨不是雲霞郡主的孩子?
孟鶴妘婉如被雷劈了一樣,幾步衝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袖擺:“你什麼意思?”
他冷冷地抽回袖擺:“字面上的意思。”
“可他怎麼會不是母親的孩子?如果不是,那……”她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了。
因為他不是母親真正的孩子,所以庫樂才一定要讓科爾隆頂罪,這樣一來,木樨就會順利的留在大盛,也有更多的機會刺殺大盛皇帝,或是新皇帝,而即便是最終裴伷先挖出真相,看在木樨是雲霞郡主的面子上,聖上也未必會真的動手殺他。
到那時,或許木樨已經有了更好的推脫之詞,比如被利用,被威逼?
這些都是后話,但她還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她從沒想過,庫樂居然設了這麼大個局。
在通山告訴她木樨就是她要找的人,其實就是想通過她將假‘郡王’送進宮中吧!
“在想什麼?”走在前面的裴伷先不知何時挨到她身邊,微微側身幫她擋住擁擠的人潮,漫不經心地問。
孟鶴妘一怔,沒注意到他維護的動作,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在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裴伷先身子一僵,落後她兩步。
孟鶴妘回頭看他,心裏莫名一空,突然就沒有知道的興趣了。
她故作輕鬆地笑了下,一下子竄到路邊的攤位前,指着一隻兔子面具:“老闆我要這個。”
裴伷先跟過去想要給銀子,被孟鶴妘喝止了,笑吟吟地解下腰間的荷包,從裏面掏出幾枚銅板放進老嫗手中,接過兔子面具戴在臉上。
“大盛的東西啊,果真是處處精緻的。”她笑吟吟地感嘆,宛如一隻蝴蝶,翩然地從一個攤位飄到另一個攤位上,卻是再也不提木樨與庫樂之事。
銀子僵硬的稜角咯着掌心,偏他又感覺不到疼,只怔怔地看着遠處的孟鶴妘,彷彿有什麼正消無聲息地從他掌心流走,無論他如何轉緊拳頭也無濟於事。
————
夜。
永壽宮外燈火通明,小黃門低着頭大氣兒不敢出地看着門口來迴轉悠了快半個時辰的黃忠。
“什麼時辰了?”黃忠突然停下腳步,皺眉朝他看了一眼。
小黃門嚇得一哆嗦,連忙報了時辰。
已經過了子時,永壽宮那位絲毫沒有睡意,可見今晚註定是個不眠夜了。
黃忠的一口氣還沒嘆完,便見遠處昏黃燈光下急急走來一人。
是裴伷先!
他面上大喜,連忙甩着拂塵迎了上去。
“裴大人啊,您可算是來了。”再不來,他怕是要把永壽宮外的青石板踏碎了。
裴伷先拱手施禮:“黃公公。”
黃忠連忙虛扶了他一下,苦笑道:“聖上在永壽宮的書房裏等您呢!快隨雜家來吧!”說著,急沖沖拽着裴伷先往宮門口走。
守宮門的御林軍見是黃忠回來,連忙拉開殿門讓裴伷先進去。
偌大的永壽宮燈火通明,裴伷先低斂着眉,想像着多年前最後一次來永壽宮的場景。那時裴家落難,他一腔孤勇獨闖永壽宮,質問天後裴家之事,如今想來,已經宛如隔世之夢。
“裴卿來了?”書案后,高宗放下手中奏摺,微眯着略顯渾濁的雙眸看着對面的青年,不由得暗嘆,當年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已然長成,眼中亦有了他看不懂的東西。
裴伷先低斂着眉,撩袍跪倒在地:“臣裴伷先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高宗低頭看他,許久才微微抬手:“起來吧!”
裴伷先起身攏手站在一旁,低首看着面前的漢白玉地面。
“裴卿,瓦特王庭這件事,你做得很好,瓦特已經傳來消息,程少卿已經助葛丹平叛成功,正在回朝的路上。”高宗走到窗邊,抬手推開虛掩的窗欞,夜曇的香氣順着洞開的窗欞飄進來,卷着一股夏日的灼熱。
高宗記不太清上一次與裴炎在永壽宮相談是什麼時候了,也是已經很久,但又覺得恍如隔世。
“應該的。”裴伷先仍舊低着頭,語氣里無悲無喜,毫無情緒。
高宗突然轉頭,面色微沉地看向他:“你伯父之事,你可是怪朕?”
裴伷先抿唇不語。
“你還是如此,竟是連謊話都不肯說。”高宗長嘆一聲,“也罷,怪就怪吧!且先說說庫樂的事,你是怎麼想的?”
裴伷先把頭往下壓了壓:“胡禪安插在京都的細作大部分已經落網,其餘殘部只等邵查繳便好,至於庫樂,還是由皇上處置。”
高宗似有不悅地抿了抿唇:“你何時也學張平這般和稀泥了?”
裴伷先波瀾不驚地上前拱手:“臣惶恐。”
“惶恐個屁!”高宗難得吐出臟口,冷笑道,“你明知朕不想聽這個。”
裴伷先亞低頭:“此事聖上心中自有打算,臣不敢妄議。”
“你分明是怨恨朕。”高宗冷笑,“抬起你的狗頭。”
偌大的永壽宮裏燈火通明,裴伷先抬頭看着對面已經面帶憔悴的帝王,淡淡道:“草民惶恐!”
高宗冷笑:“你惶恐?你若真是惶恐,在益州之時,便不會頻頻給張平去信,提醒朕提防使臣。你注意大着呢!”
裴伷先垂頭不語,高宗又道:“木樨和那個假公主的事,你是怎麼想的?我聽聞,你跟她……”
拳在身側的手驟然一緊,他連忙打斷高宗的話:“聖上,她是段羚的孩子。”
高宗一怔:“是她?”當年段家案發生在西北,本沒有遞到他面前,還是案發快十年的時候,裴琰突然上奏重查這樁懸案,這才牽出了段羚。
當年段羚長風渡一戰勾結瓦特人致死大盛士兵死傷慘重,琅琊王本是打算見他押解回京,結果段羚半路出逃,隱姓埋名去了西北。
段羚化名段瑞在西北藏匿,直到第二年春,化名段瑞的段羚一家被滅門。
這一樁官司還是裴琰幾經波折查出,結果事情還沒有個了斷,裴家也牽扯進勾結叛軍謀反一案,是以,段羚的案子也隨着裴家落敗而不了了之。
“是,當年段羚的妻妹帶着段羚遺孤逃到瓦特,后陰差陽錯與雲霞郡主的孩子調換了身份。”裴伷先壓低了聲音,目光幽幽地看向高宗。
高宗臉色不自然地微紅了一瞬,似不願提及,邁步走到他面前,面無表情地說:“這次你立下了大功,可是要為裴……”琰字還未脫口,裴伷先突然雙膝跪地,俯身叩首,“臣請聖上重查當年段家七十二口遇害一案!”
高宗一怔,低頭看他往下的脊背:“你確定你要放棄這次機會,重查段家案?”
裴伷先抬頭,目光磊落地直視高宗:“是,請聖上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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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
牢頭有些狐疑地看着去而復返的孟鶴妘:“孟姑娘還有事兒?”
孟鶴妘笑着從腰間摸出一隻腰牌,是張平給裴伷先的那一隻:“白日裏有件事忘記問了,裴公子忙,托我來問問。”
牢頭愣了下,看了眼庫樂牢房的方向,壓低了聲音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姑娘了。您請便。”
孟鶴妘收好腰牌,目送牢頭離開。
似乎早就料到她會來見他一樣,庫樂整了整凌亂的髮絲,目光溫柔地隔着鐵欄看向她。
孟鶴妘突然有種窒息的感覺,許久才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我給你帶了茴香閣的點心。”說著,把手裏拎着的油紙包遞進牢房。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片刻,庫樂低頭打開油紙包,拿起一塊糕點放入口中,軟弱的糕點在口腔里化開,但他其實嘗不到任何味道。
“甜么?”孟鶴妘低頭看了眼糕點,心不在焉地問。
庫樂抿了抿唇,從牢房裏遞出一塊送到她嘴邊。
孟鶴妘微微一怔,突然想起少時兩人一起偷吃糕點的時光,紅着眼睛張開嘴。
“甜么?”庫樂低眉,目光幽幽地看着油紙包。
“甜。”
庫樂一笑:“可我嘗不到。”他懨懨地把糕點放到盤子裏,“是不是很奇怪?以前在王庭,我是最喜歡這些吃食的?”
孟鶴妘沒說話,目光怔怔地看着他。
庫樂心裏被她這目光死死地揪着,許久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淡淡道:“你還記得十歲那年,我生了一場病么?”
孟鶴妘當然記得,那時他小小的身軀躺在空蕩蕩的大殿裏,身邊沒有母妃,只有一個奶媽子照顧。王庭的巫醫說他是感染了時癔,需要隔離觀察,若是拗不過那幾天,人就沒了。
她那時候還什麼也不懂,只是不想失去這個哥哥,所以總是偷偷背着所有人從母妃的嫁妝里偷拿一些藥材去給庫樂吃。
“你的那些葯啊,可是真苦!”庫樂微微嘆息,目光一下子柔和起來,卻又那麼讓人心疼。
孟鶴妘鼻子發酸,伸手摸了下眼眶:“我還以為你要死了,那麼多葯,我又不會煎藥,囫圇地丟進罐子裏煮了……”她突然意識到什麼,整個人僵住……
“對不起,我……”
“你有什麼錯呢?”庫樂突然抬頭,目光諷刺道,“你有什麼錯呢?要不是你的那些葯,我或許現在已經埋骨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下。”弱肉強食,勝者為王,這是他從有意識起就明白的。
“是,葛丹?”
庫樂抿了抿唇,目光中透出意思譏諷:“滾滾,如果你還信我,走吧!離開京都,離開大盛,不要管什麼段家的案子,也不要管七星鎖,去哪裏都好。”
“為什麼?”她不由得皺眉,庫樂卻突然往後退了兩步,面無表情地坐在小几前,右手一下一下輕輕摩擦着那隻破了口的瓷碗。
“這京都的水,遠比你想像得還深。”
孟鶴妘抿了抿唇,許久才篤定道:“水深又如何?我已經趟進來了,你要是還顧念這些年的一點情分,就回答我幾個問題。”
庫樂摩擦着瓷碗的手一頓。
孟鶴妘道:“木樨並不是母親的孩子吧!”
“裴伷先說的?”庫樂抬頭,臉上帶着幾分挫敗和脆弱。
孟鶴妘點了點頭。
庫樂苦笑着勾了勾唇:“我到底還是棋差一招。”
孟鶴妘暗暗咬了咬牙:“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庫樂低垂着頭,抿唇不語。
孟鶴妘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想說,只好問另一個問題:“當年在長風渡,段羚慘敗,後來琅琊王查出他與瓦特軍勾結,有書信往來,可是真有此事?”大盛這邊除了一些真假不明的傳言,當年段羚案的所有卷宗皆隨着裴家覆滅而消失,現在唯一能找到的切入點,便只有庫樂這裏了。
“我不知道。”庫樂長嘆一聲,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噠噠噠噠”一下又一下,彷彿每一下都敲擊在她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