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尾巴
凌晨三點多,靜謐的公路空蕩到有些滲人。
阮嫿攔住一輛的士,獨自回家。
晚風透過車窗刮在臉上,她無動於衷,只非常疲累地靠着椅背,腦袋偏向一側,獃獃地凝望着窗外的漆黑夜色。
天亮,我就讓爸爸登報解除婚約。
——這大概是她對謝石霖說過的最硬氣最決絕的話,比罵什麼大混球,說什麼我恨你,厲害千萬倍。
想起男人的臉色頃刻之間黑如鍋底。
阮嫿傷心之餘,居然感到一絲痛快和解氣。
這場婚約,始於謝家倉促潦草地在報紙上宣佈訂婚,如果能結束於阮家登報解除,算是還回去。
從此,誰還能說她是阮家送給謝石霖的賠罪禮物?
從此以後,她不過是有了一個愛錯的人。
車速讓晚風呼嘯,人生路漫漫,誰能保證自己不會錯付?
更何況,遇見謝石霖的時候,她只有十二歲,不經事的年紀,脆弱無助的時光,太容易陷入他的帥氣與溫暖。
一朝沉陷,六年之久。
阮嫿一眨不眨地盯黑夜,神色呆愣,眼裏淚光涌動。
司機見到這幅光景,忍了一里又一里,終究是沒忍住,試探性地問:“美女,你這半夜三更的,是和人吵架了?”
話落,又善意補充:“車窗大開,容易着涼。”
阮嫿充耳不聞,仍獃獃地凝望着夜色,任強勁的風刮在臉上,吹亂頭髮,吹澀眼角。
司機不由地嘆息一聲:“哎!這個世界上能讓人生氣、吵架的事情太多了,最重要的是及時抽身和平常心,千萬不要去比。”
說到這,他忽然對着後視鏡努下巴,現成的例子信手拈來。
“你看後面的車,酷炫拉風,我拚命賺錢,不吃不喝十年都未必買得起。”
“同一個夜晚,同一條道,同樣是開車,但我是搬磚,對方卻在兜風。”
“我本來因為接到一個從城東到城西的大單而高興,誰知路上會遇到一輛跑車,如果去對比,我哪還能高興得起來?”
“這個車啊,像家庭父母,又像男朋友,總有不如意的地方,總覺得別人的更好,如果去比、去怨,那就壞菜了!”
車?
阮嫿聞言心裏一動,透過車窗扭頭看,只見茫茫夜色里,一輛騷氣惹眼的跑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這輛車,顛覆了她對謝石霖的認知,故而一個照面便記憶深刻。
所以,他是真的要回謝家老宅,即便她說出那番話,把他氣得臉黑,也絲毫影響不了他的行程。
呵——
阮嫿不禁嗤笑一聲,她最硬氣的一擊,對謝石霖來說,效果也就是毛毛雨。
她收回目光,重新靠在椅背上,聲音疲累:“師傅,福天華庭的後門有個公交站台,你知道的吧,我就去那。”
司機見她總算吭聲,以為自己的勸說奏效,一臉欣慰地問:“你指的是風眠路的那個公交站?”
阮嫿扯了扯嘴角,笑容慘淡。
“對,風眠路。”
-
福天華庭是楓橋市的老牌別墅區,建立之初,勛貴之家雲集,通向後門的路是特意為奴僕修建。
帶有階級歧視的設計,市政府在整修擴建時,原本打算毀掉,最後卻保留下來,改名“風眠”,並且在路的另一頭修建站台,開通專線巴士。
如此一變,保姆、園丁、鐘點工們尤為喜歡風眠路,贊它實在,充滿人情味。
不過那些自恃身份的人,寧願繞道,也不會從後門進出。
阮嫿喜歡風眠路,起初是因為它給了她瞞着家裏,偷溜出去的便利;後來是因為,她在風眠路遇到了謝石霖。
今夜星辰寥寥。
黎明前,又最是黑暗。
謝石霖一路跟隨,最後看見阮嫿在風眠路口下了車,他真想把人捉過來,好好教育一頓。
是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
還是說知道他跟着,所以有恃無恐?
無論哪一種,都格外讓人窩火。
謝石霖氣得腳踩油門,嗖地一下超過出租車,又酷又拽地飆向遠方。
阮嫿聽到聲響,腳步一頓,卻並未轉身。
發生了什麼,不用看也知道,而且在意料之中。
她仰頭望了望天空,陰沉黑漆,與六年前初次見面那會的“黑雲壓城,大雨欲來”勉強相似。
這一次,她同樣是偷溜出來,急着回家。
不過——
阮嫿看向前路,不過上一次是初見,是動心;這一回,她獨自走完這條寂靜的風眠路,曾經的美好都將被殘酷現實吞沒。
她料定,如今的謝石霖絕不會像過去那般施以溫暖,為她擋一程風雨。
住在心裏的大哥哥,生於風眠路,死於風眠路。
也好。
她笑了笑,抬腿往前走,不給自己留一絲的餘地,掐滅心軟不舍反覆糾纏的可能。
-
謝石霖肆意飆車,兩分鐘不到,鬱悶地踩剎車。
這都是什麼破事!
深更半夜,從城東到城西,不就為了看着阮嫿平安地回到家,行至風眠路口撒手不管,萬一出岔子,豈不是功虧一簣?
阮嫿剛成年,不知好歹,不懂危險。
但他明白。
所以,何必在關乎安危的時刻跟她斤斤計較?
如此一想,立刻調頭。
途中,宋懷明來電,問:“霖哥,這個點,你應該快到老宅了吧?”
他語氣不耐:“有事說事。”
“我想說,你待會跟老爺子談判,態度一定要強硬,務必儘快解除婚約。阮家父女都不是什麼好鳥,鬧事一個接一個,都快把你家當來去自由的茅房了!”
“……”謝石霖耐着性子挑出關鍵,“鬧事,阮振宏?”
“對,就他!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半夜爬牆摸進你家。”
“什麼時候的事?”
“你離開沒多久,我正在釣魚,阮振宏突然出現,罵你是大灰狼,拐走他的寶貝女兒,再不交出來就和你拚命。”
“他有這膽量?”
“呃,看樣子像是喝醉了。”
宋懷明頓了頓,又說,“八成是裝的,借酒撒潑!霖哥,千萬別心慈手軟,否則有一就有二,東臨灣1號將總有不速之客。”
得知自己的地盤被人偷摸硬闖。
謝石霖大為不悅,冷聲道:“何必等我動手,你不會抓了送警察局?”
宋懷明訕訕:“我不是在釣魚嘛,一不留神人跑了,但是魚——”
謝石霖掛了電話。
路燈黯淡,他看到樹影斑駁的風眠路上,一個女孩孤零零地往前走。
她身形單薄,一步又一步,挺直的腰背透出一股堅定的氣息,以及隱隱的悲傷。
不知怎的,謝石霖看得心尖一顫,覺得似曾相識。
他停了車,盯着阮嫿行走的背影,打量許久,卻怎麼也想不起熟悉感來自哪裏。
越是想不起,越是焦躁。
視線里,阮嫿漸走漸遠。
謝石霖忽地火冒三丈,這小東西,膽子膨脹得不行,拒絕他捎帶也就罷了,居然還敢中途下車,一個人走夜路。
真是沒經歷社會的險惡,不知怕字怎麼寫!
他一邊惱怒嫌棄,一邊車如龜速,走走停停,保持距離地跟在阮嫿後邊。
平日行車不過一分鐘的風眠路,這一回,謝石霖硬生生地走出了一輩子的感覺。
行至盡頭,黑沉沉的天空泛出一絲微光。
他驀地想起——天亮,我就讓爸爸登報解除婚約。
他下意識加快車速,不等追上去說點什麼,就看到阮振宏急匆匆趕來,一把抓住阮嫿手臂,不由分說地往家裏拽。
也罷!
沒有謝家同意,阮振宏不可能宣佈解除婚約。
謝石霖腳踩油門,加速往老宅去。
-
阮嫿一路悲傷,艱難地走完風眠路,把生命中的第一份戀情徹底割捨。
晨光初現,她到家了。
看着阮振宏焦急地走來,她抿了抿乾澀的嘴唇,剛想說“爸爸,我錯了”,手臂突然被抓,隨之而來的是酒氣撲鼻。
喝酒了。
爸爸喝了不少酒!
意識到此,阮嫿只覺小腿發癢,條件反射地瑟縮了一下。
阮振宏以為她要反抗,立刻將人抓得更緊,並大力往家裏拖。
一夜奔波,外加心碎悲傷,阮嫿早已被掏空,這會,她腳步虛浮,像個紙糊的風箏般,隨着父親的力道跌撞飄蕩。
進入大門,阮振宏拉着阮嫿直奔花園。
到了賞花涼亭,他重重甩開手。
阮嫿沒有防備,也沒有力氣,直接摔倒。
阮振宏劈頭蓋臉地質問:“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學會跟我吵架,學會半夜離家出走了,是不是?”
“這麼多年,我是養不熟你,還是教不會你?”
“你像誰不好,偏要像秦菲!”
“阮嫿,你姓阮,不姓秦!為什麼要學她愛情至上,為什麼要拋下我,拋棄這個家,你說,你說啊!”
一句接一句,阮振宏憤怒暴躁,彷彿陷入魔障。
阮嫿跌在地上,右手蹭掉一塊皮。
很疼,她卻顧不得,只迅速扯住阮振宏的衣擺,焦急地說:“爸爸,你仔細看看,我是嫿嫿,我不會拋下你,不會拋棄這個家。”
阮振宏打了個酒嗝,低頭瞧眼前人,搖頭:“你想學秦菲忽悠我,然後趁機逃跑對不對?你這個騙子!”
話落,他氣急敗壞地左顧右盼,最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擱在石桌上的玉壺春瓶,瓶子旁,放着一堆尚未修剪的玫瑰。
他捏着花朵一端,揚起地刺的花莖,跌跌撞撞地走向阮嫿。
“我打爛你的腿,你就不會亂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