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虞姝略一思索,轉身下了馬車,“別跟着。”
太子性情冷淡,不喜人親近,想來也不願旁人進入太子府,所以方才拒絕她。
她只是進去瞧瞧,只瞧一眼,若是太子無礙,她便離開。
虞姝這般告訴自己。
纖細白皙的手輕輕推開門,入目的並不是多精緻的園子,而是一大片白茫茫的積雪,也不知積了幾日的雪,高高低低的堆在院子裏,除此之外,院子裏只有一顆光禿禿的梧桐樹。
她提起裙擺進去,腳才站定,就發現了庭前碎了一地的瓷器,而在碎瓷器不遠處的台階下,赫然躺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虞姝心中一緊,眸中流露着驚慌,指尖攥緊了裙擺,幾步跑過去,“殿下,您摔哪了?”
卻無人回應,天又開始落雪了,洋洋洒洒落在了賀雲槿的身上,顯的那件秋衣是多麼的單薄。
虞姝屏住呼吸,把人輕微抬起,只見太子唇色蒼白的可與這雪色一爭,雙眼緊閉,長睫下俱是烏青,可面頰上卻透着不合情理的緋紅。
她伸手探去,只是輕輕一碰,便被嚇着了,額頭滾燙,似爐火,雪花落下頃刻之間便化了,一滴雪水從他額間落下,墜入烏黑的發。
再仔細一看,身下有碎瓷器料子,隱隱約約聞到了血腥味……
*
周管家請來了虞家相熟的大夫,可大夫卻連碰也碰不得太子,手指還未扶上脈太子竟開始掙扎,若不是大夫退開的及時,那隻手怕是已經斷了。
虞姝擰着眉頭,細白的牙咬住唇瓣,連昏過去都這般警惕。
“郡主,這可如何是好?”周管家嘆氣,扶不到脈,如何知曉病情?
“我來試試。”
虞姝緩緩靠近,在太子跟前蹲下,溫聲細語道:“殿下,臣女並無惡意,您別怕。”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床上的太子神色明顯鬆了下來,唇也不再緊抿,虞姝見狀伸手想握他的手腕。
“郡主,小心!”思嵐擔憂。
但是讓人訝異的是,太子並未對虞姝反抗,虞姝眼兒輕彎,輕輕柔柔的握住太子的手腕,她鬆了口氣,“大夫,把脈吧。”
大夫不再耽誤,給太子把脈之後又查看了雙膝,放下被褥之後直搖頭,“郡主,殿下乃風寒入體,幾貼葯也就罷了,可那膝蓋上的傷卻得好好養着,若是落下病根,怕是影響日後行走。”
大夫的眼中難掩驚詫,天潢貴胄,竟然落下這樣重的傷,看來這天家之子也不是好做的。
“大夫,殿下身上怕是也有不少傷,可否解開衣裳為殿下查看一番?”
虞姝到的時候那些人已經對太子拳腳相加,可是太子面上卻並無傷痕,興許都打在那些不易察覺的地方。
“也好,請郡主先行離開。”郡主身為女兒家,總不好看着太子寬衣解帶。
虞姝點了點頭,正打算鬆開太子的手腕,誰知卻被太子反手握住了手腕,那動作只發生在頃刻之間,她連反應都來不及。
“郡主!”凌珠欲上前。
“慢着。”虞姝抬手制止,低聲道:“莫要上前來,殿下並未傷害我。”
虞姝低眸,太子雖然握的緊,卻並未彎折她的手,可見並不是想折斷她的手,只是不想她離開。
“罷了,大夫先抓些治療風寒之葯。”
看太子這般情況,是不願旁人近身,可她一個姑娘家,總不好解開他的衣裳,方才的膝蓋還好說,身子卻是不可。
“郡主,皮肉傷用藥總不過那些,小人留下藥材便是。”大夫也有些畏懼,倒是頭一次遇到這般警惕的病人。
“也罷,勞煩大夫開藥,再者,太子殿下身份貴重,今日之事,還請大夫三緘其口。”虞姝說這話的時候帶着些許身為郡主的威壓,這事絕不能泄露半分。
大夫連忙低頭,再三表示,“郡主且寬心,小人今日微恙,哪也不曾去,更不曾見過太子殿下。”
“甚好,凌珠,跟着大夫去拿葯,周管家找找府內可有炭火,思嵐去燒些熱水來。”虞姝一一吩咐了事,很快屋內只剩下她一人守着。
虞姝用另一隻手給他掖了掖被角,在床沿上坐下,這個屋子冷如冰窖,她甚至覺得外面都比屋內暖和些。
抬眼打量了四周,屋內陳設老舊,佈置簡單,和院子裏一比,倒是頗為乾淨,只是窗邊有張椅子倒在地上,小桌上放着些木頭,還有兩個木雕的野狼,莫說是個太子府,連尋常富貴人家也比不得。
大燕歷代太子都住在東宮,可六年前,東宮走水,燒毀大半房屋,外邊謠言紛紛,直說賀雲槿不堪為儲君,這才會降下天火懲罰。
在那時,眾人就以為聖上會廢了這個怯懦無能的太子,可聖上最終只是把他移居到了宮外,像尋常王府似的設立太子府。
不住在東宮的太子,算什麼太子?
虞姝想起今日豫王乘坐的華蓋車輦,奢華無比,車簾都是用金線織成,豫王身上的大氅也是上好的狐狸毛,可賀雲槿身上至今只穿着單薄的秋衣。
同為大燕皇子,若不是親眼所見,虞姝斷不敢相信。
作為太子殿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分明應該有最好的享受,至高無上的權利,被萬人敬仰膜拜。
再不濟,吃飽穿暖,生活如意也該是大燕子民的保障。
可身為太子的賀雲槿,被罰跪於宮門口,被豫王府下人毆打於鬧市,被捨棄於這寒冷的屋舍。
一樁樁,一件件,都讓虞姝覺得氣憤。
莫名的,虞姝有些理解夢中他的殘忍暴虐,自小活在被人折磨下長大的人,性情早已大變。
若是她也如他一般處境,日後得登高位,真的不會把曾經欺辱過自己的人踩在腳下嗎?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
這一覺,賀雲槿睡的有些久,似處於暖和的雲端,四周安靜,無人吵鬧,偶爾還能聞到一陣淡淡的馨香。
賀雲槿一邊告訴自己,不能沉迷於溫暖,得儘快醒來,可一邊又貪戀這種溫暖,再睡一刻鐘,只需一刻鐘就好,他太久沒有睡過這樣安穩的覺了。
夢中,他見到了溫柔的母后,母后輕柔的用手帕擦着他手上的泥,笑着說他調皮。
還有和藹的皇祖母,他和豫王起了爭執,皇祖母護着他,不惜與父皇紅眼,祖母告訴他,只要有祖母在,槿兒永遠有人疼。
忽然眼前一閃,母后闔上的雙眼,皇祖母垂下的手,一併出現在眼前。
自此,他成為了無人疼的孩子。
一晃轉到九歲那年的雪夜,婢女端着一碗薏仁粥,他尚飽腹,推拒再三,可婢女非要餵給他,在推搡之間,婢女頭上的素銀簪子落到碗裏,剎那間,銀白色的簪子變得烏黑。
那婢女變了臉色,捏住他的下顎要喂他喝下這碗有毒的粥,情急之下,他用那隻簪子刺穿了她的喉嚨,剎那間瓷碗碎裂,血迸濺到他的臉上……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只有九歲。
隨後是父皇和貴妃質問的臉,無人信他。
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蔓延,染紅了白色的瓷碗……
他困在這夢境。
直到耳邊再度響起瓷碗碎裂之聲,他猛然睜眼,眼中帶着尚未消散的殺氣。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俏容,眼眸略帶着焦急與擔憂,在對上他的視線之後,嬌俏的容顏彎了唇,帶上一抹溫柔而驚喜的笑意。
那瞬間,賀雲槿有些恍惚,似乎見到了溫柔的母后。
“殿下,您醒了。”虞姝被太子眼眸中的殺氣一驚,指尖顫了顫,卻還是努力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賀雲槿閉了閉眼,再睜眼,眸中殺氣消散,似是從未來過。
他沒開口,想伸手撐起自己,才發覺手中握着的是虞姝的手腕。
虞姝眼眸閃了下,有些許無措,連忙把手腕從太子的手中抽出,笑着解釋,“方才我握住殿下的手讓大夫把脈,還請殿下恕我魯莽。”
至於為何會變成賀雲槿握住她,虞姝不曾解釋。
賀雲槿低眸,瞧見了虞姝通紅的手腕,他的手勁有多大自己是知曉的。
微擰起眉,那瞬間,像是有什麼東西扎在了他的心上,悶悶的疼。
“殿下,您醒了就喝口茶吧,潤潤嗓子。”虞姝沒顧得上手腕的事,從思嵐手中接過茶盞,照着在馬車上的樣式,自己先喝了一口,才把另一杯遞給了賀雲槿。
賀雲槿沒接她的茶盞,反而看向地上已經四分五裂的茶盞,茶盞碎了,地板被打濕。
虞姝注意到他的視線,遂解釋:“方才我瞧殿下唇乾,本想喂殿下喝點茶水,奈何沒端住,茶盞摔地上去了,不曾驚着殿下吧?”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方才好好的,茶盞都遞到唇邊了,眼瞧着就喝進去了,誰知被賀雲槿揮手掃開,若不是虞姝退的快,怕是那盞茶要潑到她臉上去。
賀雲槿的喉結上下滾動,嗓子乾澀。
他收回了視線,伸手接過茶盞,一飲而盡,可見是真的渴了。
放下茶盞,賀雲槿才發覺自己手上被纏了一圈細布,傷口似被上了葯,涼涼的,格外舒爽,還有淡淡的葯香,察覺不到多少痛苦。
他餘光瞥到虞姝手指上被蹭到的血跡。
這是外祖母薨逝后第一次有人替他上藥包紮,還是一個毫無關係的陌路人。
虞姝察覺到太子的話特別少,她說上十句也未必能得太子一句回應,性子頗冷,不得不主動開口,“殿下的手被碎瓷器划傷,臣女手笨,包紮的不好,殿下勿怪。”
賀雲槿垂下眸,張了張口,蒼白的唇間溢出一聲:“多謝。”
這一聲謝,比在太子府門口的那聲謝清晰多了,不再是虞姝的幻覺。
虞姝莞爾一笑,眉眼彎彎,“殿下不怪罪就好。”
賀雲槿沒再接話,屋內就她們三人,思嵐似乎極其畏懼太子,不敢開口,而她也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寂靜在屋內蔓延,就在虞姝絞盡腦汁想說些什麼打破這詭異的氛圍,屋外突然響起大笑聲,那聲音摻雜着些醉意,隨後有東西被撞倒在地上,一陣響動。
虞姝揚眉往外瞧,是誰如此肆意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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