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①
馬車停下,一位婦人揭起車簾,另一位婦人扶她下了馬車。
福靈站定腳步仰臉看去,眼前是一座白石砌成的宮殿,規模宏大建造精巧,在陽光下閃着眩目的光。
兩位婦人扶着福靈向里走去,穿過大門進了一座花園,花園中一座座圓頂房子高低錯落,馥郁的香氣撲鼻,絲竹管弦之聲歌舞之聲說笑之聲不絕於耳,又有幾位美人兒站在房前石階上憑欄而望,對福靈指指點點。
福靈不動聲色觀察着四周,跟着兩位婦人向前。
兩位婦人將她帶到角落裏一座房子前,已有兩名白衣少女在等候,明眸皓齒巧笑倩兮,過來扶住福靈,將她攙進房中。
房中裝飾奢華富麗,每一樣器物都鑲金嵌玉,地上鋪着柔軟厚實的波斯毯,一名少女蹲身下去,為福靈脫去鞋襪,福靈一雙赤腳踩在地毯上,腳下無比舒適,柔若無物。
兩名少女服侍她凈手洗面擦牙漱口,用小桌端了茶點過來。
福靈席地而坐,略略吃些塊點心喝幾口茶水,兩名少女攙着她進了浴室沐浴。
奶白的浴湯上浮着各色花瓣,福靈泡在其中,深吸一口氣。
泡一會兒問少女道:“你們可曾見過與我同來的玉公主?”
她心中惦記荷花,是以有此一問。
兩名少女齊齊搖頭,福靈笑笑:“沒見過是嗎?”
問着話就覺奇怪,進來好些時候了,沒聽她們說過話。
想着便問道:“你們不能說話,是嗎?”
一名少女點頭,另一名微微張口,福靈看過去,嘴裏黑洞洞的,竟然沒有舌頭。
她心中一驚,忙問道:“你們的舌頭被拔去了?”
兩名少女齊齊點頭。
福靈呆愣看着她們,半晌方回過神。
洗浴后換了紅色長袍,一名少女為她擦乾頭髮,另一名捧來一隻金碗,裏面乘着黑乎乎的汁液,福靈剛要問是什麼,少女抹在掌心覆上她頭頂。
她忙忙躲開,擺着手道:“我不抹這個,我聞不了這個味道。”
兩名少女大驚失色,跪下去不停磕頭。
福靈嘆息道:“我若是不抹,你們會被懲罰,是不是?”
一名少女舉手在頸間劃了一下,意思是不是被懲罰,而是被砍頭。
福靈只得由着她給抹了草汁,心中盼着這草汁沒什麼用。
到夜裏睡下前,雖沒見到荷花,好在胡興也未來相擾,鬆一口氣躺在床上,輾轉良久。
睡意朦朧的時候,突聽有篤篤的腳步聲傳來。
福靈一驚,忙忙側身向里,一動不動裝睡。
胡興背着手走進來,在她床邊坐下,伸手撫上她肩,手沿着她側影的曲線滑過,伸手握住她一隻腳摩挲着,掌心被她腳底的厚繭一硌,皺眉將她的腳扔開,再看向她頭頂,沒了小帽的遮蓋,半寸長的頭髮毛茸茸的,有些不男不女,掃興得起身向外。
滿腔不悅問道:“頭髮可抹過草汁?”
兩名少女中膽大一些得點了點頭,他又問:“她有沒有鬧脾氣使小性?”
少女搖了搖頭,他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吩咐道:“明日找人給她修腳,將厚繭鏟去。”
福靈聽得心中一縮,腳底傳來一陣寒意,僵着身子,維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
終於聽到腳步聲遠去,她卻再也睡不着。
胡興似乎越來越沒了耐心,明庚,也許我等不到長發及肩的時候了。
我被困在此處,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連腳底有繭子都不行,看來他要將我改造成他喜歡的樣子,我果真成了一個玩物。
心中滿是悲涼,卻流不出眼淚,也許是三個月的顛沛流離,讓她變得麻木了。
正胡思亂想着,外面又傳來腳步聲,她瑟縮了一下,忙忙又翻個身,臉衝著牆裝睡。
聽到一個高亢的女聲說道:“你為了她,離開國都兩次,來回折騰數月,耗費了無數的人力物力銀子,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樣人。”
“我說過了,我是為了去接我的妹妹。”就聽胡興說道。
“那為何要帶她進宮?”女子問道。
“她是孫啟在意的人,將她拿捏在我們手中,可以要挾孫啟。”胡興道。
女子嗯了一聲:“大魔王在意的人?這樣一說,我倒更好奇了。”
說著話沖了進來,彎下腰伸手揪住福靈衣衫,將她拉了起來,搖晃着說道:“醒醒,睜開眼讓我瞧瞧。”
福靈睜開眼,茫然看了過去。
眼前的婦人服飾華貴,體態雍容,徐娘半老的臉上風韻猶存,可看出年輕的時候乃是一位標緻的美人兒。
胡興面無表情站在女子身後,冷漠說道:“看過了,可以走了嗎?”
婦人鬆開福靈,回頭笑道:“也算得上美人兒,卻非絕色。孫啟喜歡她什麼?”
“那得問孫啟去。”胡興說道。
“她定有過人之處。”婦人問福靈道,“你會些什麼?”
“什麼也不會。”福靈迷迷糊糊道,“我是郡主,出入有人服侍,不需要會什麼。”
“原來是個蠢貨。”婦人鬆開她,哈哈笑了起來,“孫啟喜歡她,只怕是謬傳。”
“也有可能。”胡興道。
“既是謬傳,留之何用?”婦人看向胡興,“不如殺了痛快。”
“你這是試探我?”胡興咬了牙。
“她是個禿子,你不是最厭女禿子嗎?”婦人的聲音更高,“因為她,你竟然要耐心等着她頭髮長長嗎?”
胡興的手撫上她烏亮的長發,聲音低了些,“宮中美人無數,你從不在意,在她面前,倒沒了自信?”
婦人哼了一聲:“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我會在意她?”
“那就走吧。”胡興攬住她肩。
“你殺了她,哄我高興不行嗎?”婦人靠向他懷中。
“她是文毓郡王的妹妹。”胡興在婦人耳邊說道。
婦人一驚,隨即哈哈大笑:“如此說來,是個寶貝了?”
胡興嗯了一聲,摟着她向外。
“我有個主意。”那婦人說道,“讓她做王兒的王后。”
“王兒才十四,她十七了,大了太多。”胡興說道。
“你們金朝人不是有句話?女大三,抱金磚,再說了,我大你十歲,難道你嫌我不成?”婦人說道。
“我嫌不嫌你,你不知道嗎?”胡興聲音裏帶了些笑意。
婦人嚶得一聲,吃吃笑了起來。
福靈維持着懵懂的神情,僵坐着不敢動,直到聽得外面沒了動靜,倒回床上擰眉嘆息,以為不會有人搭理,誰知竟不得安穩。
那婦人今夜裏雖說去了,可她不會這麼放過她,以後一定還會再來。
一時間直覺疲於應付,如何還能睡着。
呆愣着出一會兒神,突想到了什麼,不由騰身坐起。
剛剛那婦人,竟然是狄國王太后?跪在胡興馬前哭着喊仲父的,是狄國大王?胡興竟然娶了大他十歲的狄國王太后?
福靈心裏一聲冷哼,你胡興牛氣哄哄的,原來不過是狄國王太后的面首。
原來,這就是你在狄國十餘年創下的基業。
福靈暗自在心裏嘲笑着胡興,偷樂了一會兒,驅散心頭愁雲,倒下去睡著了。
夜深人靜,屋中突然嘎得一聲輕響,床前憑空冒出一個人影,撲得一聲打滅燭火,向床上摸索而來。
福靈在睡夢中感覺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摸上她臉,唬得一下驚醒過來,剛要叫喊,口鼻已被緊緊捂住。
她在黑暗中大睜着眼,來的是胡興嗎?他到底不肯放過我。
她屏住呼吸,伸手從枕下摸出一根小棍。
那是她在路途上撿來的,一直藏在袖筒里,夜裏沒事的時候就磨一磨,早已磨得像針一樣尖。
她照着黑影扎過去,聽到滋得一聲輕響,應是扎中了。
那人卻不聲不響,屈腿壓住她的身子,拿一塊不知是什麼的布,塞進她得口中,又拿布條捆住了她的手腳。
福靈無法言語,也無法掙扎,只能像脫水的魚一樣打着挺,那人跳下床,握住她腳踝往外一拖,拎起她往肩頭一甩,福靈頭朝下趴在了他的肩上。
福靈兩腿被緊緊箍住,只能使勁撐起脖子,用額頭去撞擊他的後背。
那人毫無反應,小心翼翼掀起床板,竟然沒發出一絲聲響,然後扛着她往下一跳。
福靈大睜着眼,眼前又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不肯放棄,身上能動的地方一刻不停得掙扎,額頭不停撞擊着他得後背,卻像撞在鐵板上一般,直撞得頭暈腦脹。
她無奈停了下來,強迫自己冷靜。
鼻端嗅到潮濕的泥土氣息,看來此人將她帶進了地道。
又是地道,福靈心中一縮,想起從山間通往沙漠的地道中,那些分不清晝夜、暗無天日的時光,駭然閉了眼。
那人扛着她狂奔起來,地道里本不該有風,可他太快了,快得福靈感覺耳邊呼呼作響。
她心中突得一動,這人是要帶着我逃離那座白石宮殿?
這人不是胡興?
他是誰?
是我們的人嗎?
她睜大了眼,心突突狂跳起來,鼻子貼到那人衣服上使勁一嗅,體臭汗臭夾雜着濕土的潮氣,氣味如此強烈,熏得她流出了眼淚。
她流着淚心想,也許,來人是胡興的政敵?又或者,是那王太後派來的人?
眼淚很快風乾,她無奈閉了眼,聽天由命吧,大不了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