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立①
二人在草原上一住就是七八日,每日耳鬢廝磨,繾綣愛戀,分明一對神仙眷侶。
這日廖恆打發人來,說是軍營中有要緊的軍務,催促大將軍回去。
大將軍對福靈道:“我們到了這兒后,他從未派人相擾,今日既來了,想必是確有要事。”
“也住得差不多了。”福靈笑道,“我有些惦記家裏,回去吧。”
“惦記家裏什麼?”大將軍笑看着她。
其實府中沒什麼可惦記的,她真正惦記的是京中,哥哥有沒有信來,皇伯父有沒有聖旨,明庚他,是不是該動身赴京祭奠太子。
“我確實捨不得,可也不能耽誤你的正事。”她笑笑,“等你閑了,下回我們再來。”
二人又住一夜,方動身回去。
大將軍沒有回家,送她到了府門外,徑直去了軍營。
福靈進府回到上房,牛媽媽忙遞了一封信過來,小聲說道:“昨夜裏費通送來的。”
福靈接過去一看,心中不由疑惑,封皮上一片空白,沒有字,也沒有哥哥的印鑒。
打開來不由一驚,不是哥哥的字跡,不是父王的,也不是太后的,竟是他沒見過的字跡,給她寫信的,是誰?
她看向落款,手顫了起來,落款處寫着,皇伯父金曜。
竟然是皇伯父寫來的書信,他為何要給我寫信?
急忙從頭看起,上面寫道:
福靈吾侄,鎮國大將軍在京中耳目眾多,想來你已知道太子與穆王之事,不意遭此大禍,朕痛徹心扉。
朕此生只得三子,如今一子亡故,一子生不如死,一子乃是痴兒,祖宗的基業難以為繼,我該何去何從?
思量來去,決意暫不立太子,盼着後宮嬪妃再誕皇嗣。
如今京中大亂,各派蠢蠢欲動,朕忍着哀痛,勉力壓制,方暫得安寧。
朕最怕的,是鎮國大將軍率領大軍進京,虎狼之師一至,刀兵四起生靈塗炭,江山危矣。
福靈,朕下旨將你遠嫁,你恨朕嗎?
你打小活潑靈慧,朕甚愛之,本捨不得將你下嫁,是鎮國大將軍苦苦哀求,朕無奈將福康換成了你。
許多人說朕涼薄,可朕也是人,豈能不在意血脈親情,為防太后猜忌,朕疏遠蕙太妃,成王與朕一母同胞,朕縱着他,讓他隨心所欲做散淡閑人,朕對侄輩更是着意愛護,讓每一個侄子都能學有所成,每一個侄女都能覓得良婿,給你們豐厚的俸祿與封地,只盼着你們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朕確實對自己的孩子更好一些,捨不得清河公主遠嫁,可這也是人之常情。
朕也承認,朕有私心,看鎮國大將軍對你分外在意,試圖用你來牽制她。
福靈,你是個深明大義的好孩子,即便你怨恨皇伯父,也請以大局為重。
朕聽各方奏報,言說鎮國大將軍對你十分愛重,你可能設法阻止他,讓他不要赴京?
朕不會給他下旨,不許他進京弔唁,可是朕怕他非詔入京,他非詔入京之日,就是他造反之時……
後面一行凌亂的墨點,可看出寫信之人心緒紛亂,字跡開始潦草,言辭也變得隨意:
朕無能,朕是個昏君,朕苦心經營幾十年,依然積重難返,可朕儘力了,朕已有所成效,只要朕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延續朕的治國方略,最多三代,定會迎來繁華盛世。可孫啟虎狼之師兵強馬壯,合我朝之兵力,也難以抵擋,朕沒有時間了,祖宗的江山就要斷送在朕的手中……
再後面竟是淚點斑斑,福靈的心揪在一起,其後字跡狂亂,竟寫着:
福靈,朕求你,皇伯父求你,求你可憐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心碎神傷,生不如死,求你幫我攔住孫啟,不要讓他入京,不要讓他入京……
福靈心如刀絞,眼淚滴滴落在捧着的書信上。
她的皇伯父是一國之君,煌煌天子,他氣度雍容,淡定沉穩,他總是慈愛笑着,彎下腰跟她說話:
“福靈來了?”
“福靈怎麼多日沒來?”
“儘管挑愛吃的,不用管什麼規矩。”
“喜歡這個?回去的時候帶走。”
“福靈長高了,再有了新進貢的綢緞,照着公主的例,給她一份。”
“福靈越來越好看了,以後公主打制新首飾,同樣給她一套。”
“福靈最近在忙什麼?聽說你愛騎馬,要記住,平安才是首要。”
“福靈喜歡怎樣的夫婿?”
“福靈的終身包在皇伯父身上。”
……
她出嫁前,他沒有召她進宮,卻一日數次,不停得賞賜嫁妝給她。
她出嫁時,皇伯父特命,送嫁隊伍照着公主的規制。
她來到邊城后,太后偶有信來,信末總說,你皇伯父問你好。
……
福靈緊攥着書信,泣不成聲。
大將軍回來已是深夜,福靈正坐在炕上等他。
“怎麼還不睡?”他驚訝問道。
“在等你。”福靈看着他。
他有些欣喜,伸手去撫她的面頰。
福靈卻扭頭躲開了,他的手僵在空中。
她垂下眼眸,避開他詫異的目光,咬了咬唇說道:“明庚,我有話問你。”
他看她鄭重其事的,忙在她對面坐了,關切問道:“有什麼話,你儘管問就是。”
她抬眸看了過來,兩眼直直盯着他,聲音清冷:“明庚,你會謀逆造反嗎?”
他愣住了,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目光卻沒有閃避,他點了點頭,聲音清晰說道:“會。”
福靈攥緊了拳頭,吸一口氣挺直胸膛,像一位捍衛江山的戰士般質問道:“為何?”
“我要報仇。”他咬牙說道。
“報什麼仇?為誰報仇?”福靈問道。
“景洪七年,我軍一場大戰攻克甘州,死傷無數,那年甘州的天氣分外寒冷,四月猶在飛雪,上千名傷兵安置在軒轅廟,他們急需醫藥救治,可是負責運送軍備的官員因為天寒畏冷,以大雪為借口,住在長安郡驛站不肯前行,我烽煙傳信,又打發人騎快馬前往驛站懇求,他們姍姍來遲的時候,重傷的士兵死了大半,活着的終於有葯可醫,運來的藥材比定好的數量少了三成,藥品以次充好,許多都被蟲蛀,定好的棉衣只到了一半,說是京中已快入夏,戶部以為棉衣要得太多……”
大將軍說到激憤處,雙眸泛紅,拳頭捏得咯咯直響:“我的將士冒着風雪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他們不過是送些藥材冬衣,怕冷來遲不說,數量不足品質低劣,上千名傷兵,最後只活下來二百多個,那八百名死者的牌位就供奉在軒轅廟,我在他們的牌位前發過誓,必為他們討回公道。”
“冤有頭債有主,誰做的就找誰,為何一定要造反?”
“冤有頭債有主?”他一聲冷笑,“我上奏給皇帝,他只是處死了押運的官員和供給藥材的藥商,負責軍備的兵部侍郎裘斐,是大學士裘其芳的兒子,裘其芳乃是帝師,深得皇帝倚重,他在皇帝面前為兒子說幾句好話,皇帝就饒了他,只是罰俸降職以示懲戒,過了三年,裘斐重獲重用,如今已官至相國。”
福靈知道裘斐,哥哥說他極重私慾,戀權貪財,不堪為相。
“皇伯父如今身陷困局,你若上奏請求嚴辦裘斐,皇伯父定會准奏。”福靈心下發虛,氣勢不減,“大不了砍下他的腦袋,祭奠枉死的八百壯士,又何必造反?”
“我想要裘斐的腦袋,用不着皇帝恩准。”他桀驁看着她,“報仇只是其一,其二,去歲進京所見,高官以權謀私醉生夢死,宮中風氣敗壞奢靡無度,想到全軍將士浴血奮戰的時候,他們卻養尊處優歌舞昇平,我們用性命保護的,竟然是這樣一些人……”
“你說的不對。”福靈忙道,“你們保護的是平民百姓,不是官宦貴族。”
“就算你說得對。”他咬牙道,“為了百姓,為了枉死的將士,我要推翻混亂的舊世道,按照我的規則建立新王朝。
福靈震驚看着他:“你竟然與蔡驤說一樣的話。”
他哂笑:“拋開父母之死,我與他一樣都是孤兒,被高高在上的權貴視作棋子,皇帝利用我領兵打仗,皇后利用他用性命保護太子,我們就該欣然接受不成?”
“可是……”福靈忙道,“就算你建立新王朝,做了皇帝,你能保證自己初心不改?就算你自己不變,你的兒子孫子又豈能如你所願,這個世道不會永遠照着你的規則運轉。”
“我不求永遠。”他堅毅說道,“我只求自己活着一日,王朝按着我的規則運轉一日。”
福靈看着他,心中又是欽佩又是驕傲,我的男人如此果敢,如此不知畏懼、勇往直前。
再一想,他造反謀逆的是自己的皇伯父,忙忙壓下浮動的心緒,心思急轉着說道:“明庚,我覺得你說得對。”
他愣住了,她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剛剛還與自己激烈爭辯,怎麼轉眼間就說自己對?
福靈看他神色緩和,軟着聲音說道:“可是,那是我的皇伯父啊,他對我與哥哥十分慈愛,做為皇帝,他也許有很多不足,也許他不夠英明,可他也並非十惡不赦。明庚,你能不能放過他。”
“你放心。”他說道,“我會看你的臉面寬待皇族。”
“看我的臉面?”福靈勃然變色,“沒有那麼大的臉面。”
“你有。”他說道,“我登基為帝,你就是皇后。”
“你以為我稀罕做什麼皇后嗎?”福靈聲音尖利說道,“我姓金,我是皇族的郡主,你造金家的反,把姓金的拉下皇帝寶座,我有臉做皇后嗎?”
“此一時彼一時,江山不可能永遠是金家的。”他咬牙道。
“江山不是金家的,就該是你的嗎?”福靈冷笑,“什麼報仇,什麼百姓,都不過是你造反的借口,你所圖的,是九五至尊的寶座。既然如此,你為何要用心建設邊城?又為何說這是你的城?”
“我在一日,就會愛護邊城一日。”他皺眉道,“即便我不在,這裏也是我的城。”
福靈嗤笑:“知道要離開,你才下令邊城男子不許納妾,惺惺作態嗎?”
“我沒有惺惺作態。”他看着她,“我有你就夠了,離開邊城也是一樣。”
“離開邊城進京做了皇帝,一切還由得了你嗎?”福靈搖頭,“握着至高無上的權柄,三宮六院眾多妃嬪,批不完的奏摺,出不去的皇宮,親人不是親人,兒女不是兒女,沒有朋友沒有知己,形單影隻孤家寡人,整日提防算計,只敢在孩子面前,才敢稍微放下警惕之心,這就是我所見到的皇帝,我的皇伯父,直到今夜,我才突然懂了他……”
福靈的眼淚落了下來:“明庚,做皇帝真的是你所願嗎?”
“帶兵打仗也非我所願。”他不為所動,“我只願父母弟妹在側,我在沙果書下舞劍胡鬧,可是我回得去嗎?這一切拜誰所賜?”
“說到父母弟妹。”福靈抹一下眼淚逼視着他,“你可敢在忠烈公的神像前,說出你的打算?”
“住口。”他驟然發怒,“不要提我的父親。”
“為何不能提?”福靈霍然起身,“我這就去城隍廟,告訴忠烈公,他的兒子要謀逆造反。”
“你敢。”他伸臂阻攔。
“我有什麼不敢?”福靈往前一步。
他巋然不動,福靈又往前一步:“蕭明庚,想攔着我,除非你殺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