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燃燒世界的女孩
風吹過山巒,竹葉閃爍白光,隨風飛舞。
日照雖強,但令人有一種季節尾聲將近的預感。
最後的蟬嗚聲眷戀不舍的在遠方響起。再過不久,肯定會像是發條鬆了似的精疲力盡,叭嗒掉落地面。
一名男子正在攀爬狹窄的山間小徑。闊葉林的樹葉開始凋零,轉眼間就埋住了老舊的石階。
男子腳穿黑靴,戴着太陽眼鏡,手持拐杖,一步一步確認腳邊拾級而上,感覺到從樹葉縫隙間灑落下來的陽光照在臉上,緩慢的走在山路上。
他在半路上喘一口氣,抬起頭來,看見開始綻放的紫紅色胡枝子映入眼帘,而且那一簇花叢的更上方,隱約可見一扇陳舊的小寺門。
哎呀呀,終於看見了啊。
男子又是放心,又是咂嘴,面露苦笑,再度緩步邁進。
自從看見寺門之後,九彎十八拐的山路阻礙他靠近寺門。
有人在觀察我。
(註:「化生」,梵語upapāduka,巴利話upapātika。本無而忽生之意。即無所依託,借業力而出現者。五趣之中,地獄、天及一切中有均唯屬化生。)
男子一面看着腳底下,一面將精神集中在頭頂上。
只有這一條路可以抵達寺門。上山的人別無選擇,必須毫無防備的被人觀察。
男子使用拐杖,故意爬較輕鬆的斜坡。實際上,這條漫長的斜坡比想像中更耗力。
他爬完最後的陡坡,站在寺門前時,並非是在演戲,而是真的喘了一大口氣。
他卸下太陽眼鏡,輕輕撫摸太陽穴上方,數度撫摸那裏應該變成了粉紅色的硬塊。男子確認那種觸感,調整呼吸。
這是一間十分雅緻的山寺,正殿似乎在更上方,屋頂在遙遠的高處探出頭來,右手邊有悄然隱身於樹林中的樸素日本民宅。
「您有什麼事嗎?」
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女子從胡枝子的花叢中現身,手上拿着舀子和水桶。
出現的時機果然拿捏得恰到好處。
男子在心中微微一笑。
從她沒有剃髮,而且身穿便裝來看,大概是義工,但舀子和水桶並非拿好看的而已。女子全身上下毫無破綻,鐵定練過空手道或合氣道,而且是相當高段的高手。若是功力如此高強的練家子,即使是舀子和水桶也能成為強力的武器。
「突然打擾,恕我失禮。」
男子輕輕低頭致歉。
「敝姓橋爪,是透過長野蓮華寺的上田住持介紹而來。其實,我正在尋找家姐的下落——據說她於六年前,曾在這裏叨擾過幾個月。姐夫在兩個月前在車禍中喪生,我想請你轉告家姐,已經沒必要到處逃了。」
女子嚇了一跳。
那張平靜的臉上立即浮現警戒和緊張的神情。
「我不清楚這件事,這就找別的人過來。請在那邊稍候。」
女子帶着一臉僵硬的表情,引領男子至右手邊日本民宅內的小和室。
男子慢慢的脫鞋,進入整潔的和室。
「我的腳有點痛,可以輕鬆坐嗎?」
「當然,請隨意。」
女子奉茶之後,便不知消失到哪去。
男子靜靜觀察房內。
天花板有一個監視器。原來是在這裏觀察造訪者啊。外觀看似老舊的日本民宅,卻似乎做了相當多的改造,實際上,這裏長年是女人用來避風頭的秘密寺廟。除了經過特定人士的介紹之外,幾乎沒人有辦法可以得知這個地方,戒備遠比外觀看起來更森嚴。既然如此,除了那一條山路之外,一定有其他下山的近路。
男子觀察四周的靜動。這間屋子沒人。有沒有可能在這間屋子的某個地方呢?
男子拚命壓抑想在屋中四處走動的衝動。自己的行動完全受到監視,現在在這裏到處走動並非明智之舉。
搖晃的樹影透過緣廊的紙拉門映在榻榻米上。
總覺得有一個灰色的影子迅速橫越庭院,男子抬起頭來。
剛才那是?那該不會是——
男子忍不住起身,打開紙拉門,凝眸注視與其說是野趣橫生,倒不如說是半任其荒廢的庭院。
然而,那裏只有開着小花的野草隨風搖曳。
是我多心了吧。
男子調整領帶,再度攤開雙腿坐下。
這時,玄關的拉門發出開門的聲音,感覺有人進來了。
男子挺直背脊,重新坐好,以免顯得沒坐相。
「讓您久等了。」
一名髮根青青的年輕剃髮尼姑走了進來。
男子輕輕點頭致意。
尼姑一坐在他面前,便目不轉睛的看着他。
「我也不曉得您要找的人的下落。之前確實有幾個人因為個人因素在這裏掛單,但是寺方不會過問原由,去留都由本人作主。因此,我們不可能和在這裏待過的人取得連繫。」
尼姑眼神冷漠的對他說:
「您特別跑一趟到這裏,只能告訴您這件事,着實過意不去。」
語氣雖然客氣,卻有一股拒絕男子進一步追究的強硬態度。
大概是對於像男子這樣的客人已經司空見慣了。男子也從這名尼姑身上感覺到她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個狠角色,經驗老道,見過了各種大風大浪。既然會逃進這種深山裏的庇護所,想必每一個女人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內情。畢竟債權者和家暴丈夫應該會想盡辦法找到女人的藏身之處。
「這樣啊,我知道了。假如她有跟貴寺連絡的話,請轉告訴她我剛才說的那段話。七月二十日的報紙上刊登了報導。」
男子沒有深入追究,作勢要起身。
尼姑像是鬆了一口氣的站了起來。
「來到這裏想必很辛苦。不妨休息片刻之後再回去?」
尼姑對看似難以起身的他伸出手。
「既然這樣,我可以再請教一件事嗎?」
「請說。」
就是現在。
男子抓住尼姑的手同時,用短刀抵住了她雪白的喉嚨。
「這裏有一個十一歲左右的女孩吧?讓我見她。」
男子輕聲平靜的低喃道。
「女孩?」
尼姑一臉僵硬的反問。
「沒錯。一個名叫伊勢崎遙的小女孩。不過,我不曉得她是不是這麼自稱。她是一個個頭嬌小的孩子。」
「這裏沒有那種孩子。」
「你說謊。兩個月前左右,有人看到孩子進入這裏。一個背影神似伊勢崎遙的女孩。」
「您弄錯了。這裏沒有孩子。」
尼姑越來越緊張,但仍一臉鐵青,斬釘截鐵的說。明明年紀輕輕,果真有膽識,真想誇獎她一番。
「讓我去找。你陪我去。」
「恕我拒絕。」
男子對手上的短刀使力,但這時,男子聽見頭後方發出「喀嚓」一聲。
什麼時候的事?
「放下刀子!」
正後方響起女人的聲音。
「否則的話,你的腦袋會開花唷,『漢德勒』!」
男子意識到抵在頭上的槍口,默默將短刀丟到榻榻米上。
「舉起雙手慢慢站起來!背對紙拉門站着!」。
壁龕嗎?肯定哪裏有機關。這個女人剛才大概就在隔壁房間聽着兩人的對話。
男子重心不穩的緩緩起身,站在紙拉門前面,轉過頭來。
眼前站着一名架着手槍、身穿黑色修女裝束的女人。
男子驚訝得眨了眨眼。
「沒想到在這種深山的寺廟裏會有修女啊。」
「佛祖心胸寬大,包容萬物。」
女人不苟言笑的回答。
*
高橋修女和「漢德勒」對坐在位於懸崖邊的涼亭。
銅屋頂,加上四根柱子。石桌四周放着木製長椅。
這個地點在下一季應該會被人當成賞月涼亭使用,典雅的建築物瀰漫著風雅的氣氛。
乍看之下,兩人看起來像是舊識好友——一對在山中涼庭度過愜意時光的男女。然而仔細一看,會發現修女手中握着手槍,另外兩名女子像是在監視涼亭似的站在遠方。
「『ZOO』已經不存在了,你為什麼還要追蹤遙呢?」
高橋修女平靜的開口問。
漢德勒輕輕搖頭。
「我在追的不是伊勢崎遙,而是亞歷山大。」
高橋修女目不轉睛的看着男子,「漢德勒」。她只知道別人以這個名字稱呼他。據說是他養大亞歷山大的。「漢德勒」。對於這個男人而言,那個名字正是他人生的全部。
「不過,你也知道吧?遙死在美國了。死於那起軍事設施的核子爆炸意外之中。」
「表面上似乎是那樣沒錯。」
「哪有什麼表面上不表面上的,我知道她在爆炸中心地點。她不可能獲救。」
高橋修女錯愕的出聲說。
「話說回來,你還活着比較令我驚訝。我聽說你和博士的別墅一起炸掉了。」
男子淡淡一笑,給修女看太陽穴的硬塊。
「全身上下殘留着燒傷。不過,我對於爆炸意外的運氣似乎好得離奇,總是劫後餘生。那孩子的母親引爆手榴彈的時候,我也撿回了一條命,這次是被客廳的桌子救了一命——一整片木頭的高級桌面,似乎成了爆炸所造成衝擊力道的緩衝。」
「我很想說『太好了』,但令人難過的是,我無法坦然說出口。」
高橋修女的話,令男子輕輕一笑。
「我是這樣活過來的,所以伊勢崎遙也還活着。」
男子充滿信心的話,令高橋修女露出不悅的表情。
「請別將炸彈和核子爆炸混為一談。就算有萬分之一的機率能夠逃離爆炸的衝擊力道,暴露在那種強烈的輻射之中,尚未成人的孩子一下子就完蛋了。」
「小把戲。」
「咦?」
「欺騙世人的小把戲。」
「你說什麼?」
「我不曉得那起意外是不是設計好的,但確實有許多不軌的企圖。」
「你在胡說什麼?明明有許多人喪生,輻射污染如今也持續當中。」
高橋修女怒目而視。
意外發生之後過了幾個月,尚未允許民眾進入污染地區。目前受到破壞的設施內輻射依然強烈,處理作業完工之時仍遙遙無期。
「那起意外對誰最有利?」
男子依舊一臉鎮靜的問道。
「有利?沒有人會獲利。核武終究是沒有人能夠運用自如的武器。一旦使用核武,所有人都是輸家。」
「我個人贊成這個意見,但實際上,應該有人從這起意外中獲利了吧?」
「誰?」
「美軍。」
「怎麼可能。」
一陣冷風吹過涼亭。
「美軍如今確實受到各界撻伐,這下足以強調核子處理設施的重要性和核武的可怕。全世界還有核子彈頭對準美國,而且核武因為蘇聯瓦解而流入中東。原本日漸縮減的軍方預算,有極大可能會因為處理意外的費用而增加。就長遠的觀點來看,你不認為這對美軍是有利的嗎?」
「可是——不可能,照你這麼說,那件事和遙有什麼關係?」
高橋修女警戒的看着「漢德勒」,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我想,你已經聽說了。如今,有一份文件在政府內部非正式的流傳着。一個名叫春子·艾美·上原的日裔軍方科學家,針對這次意外的來龍去脈所寫的信——也就是所謂的遺書。她呼籲美軍注意核武的管理和草率拆解的危險性,預言遲早會發生重大意外。政府推測她是引發這起意外的始作俑者。而那封紙中還提到了另一項令人深感興趣的事。」
「漢德勒」在石桌上十指交握,望向遠方,淡然的接著說:
「她是個超能力者,從前在軍方內部的『ZOO』這個秘密組織中,協助伊勢崎巧博士的實驗研究,並且生下了他的複製人。同一時間,博士讓自己和妻子之間的愛的結晶嘗試他的最新研究成果——以操作基因,來提高智慧和體能。兩個孩子或許是因為血脈相連,她意識到他們彼此之間具有強烈的感應能力,於是思考能不能用兩人將核武拆解。」
高橋修女瞪着男子的臉。
「那封信中詳細的提到了她將博士的女兒帶出日本,在海上的軍事設施中進行拆解的訓練。而且她說,這件事遲早會替世界帶來重大災禍——也就是說,她預言世界即將因為她和她的兒子以及伊勢崎博士的女兒一起拆解武器而發生意外。坦言之,她昭告天下這次的意外是肇因於他們拆解行為。」
「你的意思是,軍方相信那封信的內容?」
「欸,目前是假裝相信。這下既找到了能夠具體指名的犯人,又能痛切的訴說核武的拆解難度及其預算的重要性。軍方鐵定會認為,這封信不用白不用。畢竟,軍方都已經成功搗毀了『ZOO』,這麼一來,相關人士全都死於意外之中了,而且利用這封信還可以完全卸責,無事一身輕。」
「你好像不相信,是嗎?」
「我天生更小心謹慎一些。」
「漢德勒」從胸前口袋拿出一迭複本,看來那似乎是他弄到手的信。
「看這封信的過程中,我感覺到幾個不自然的地方——話說回來,就算孩子們再優秀,不假借多名技術人員的知識與能力,只單憑他們兩人就能把核子導彈拆解也令人懷疑。她說她以航空母艦將伊勢崎遙帶到美國,但是就我打聽到的消息,軍方的相關人士之中,完全沒有人看過她的身影。」
「漢德勒」把話打住,瞄了高橋修女一眼。
兩人冰冷的視線交錯。
「也就是說?」
「伊勢崎遙沒有拆解導彈。起碼意外發生當時,她不在那個設施內,我認為她和這次的意外無關。我想,她當時可能在別的地方,並深信自己正在拆解導彈。」
「為什麼要做那麼麻煩的事?」
「大概有很多理由。但是,軍方鐵定在背後支持上原·艾美博士。因為沒有軍方的協助,要令人深信自己的確搭上了航空母艦或其他類似的設施,是不可能的事。」
漢德勒露出略顯疲憊的表情接著說。
「首先,假設伊勢崎遙死了。但是,最重大的目的,大概是為了讓伊勢崎遙自己,以及世人,深信是她引發了導彈的意外,藉以達到軍方的目的。」
高橋修女啞口無言。
「太殘忍了!」
「漢德勒」點了點頭。
「沒錯。這就是上原母子對博士的報復。據說她兒子因為生病已經來日無多,雖不曉得上原母子是否在意外時死去,但能確定的是他們死了。我可以跟你打賭,兩人的遺體會在那個設施中找到。」
「太過份了。為了那種事而犧牲好幾百人嗎?那個地方接下來好幾十年都不能住人,說不定還會對後世子孫和生態體系造成影響。」
「追本溯源,這都是伊勢崎博士種下的因。博士所研究的領域是一個不能開啟的潘朵拉盒子,許多人的命運被他打亂了。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也是嗎?」
漢德勒瞪視高橋修女。
霎時,修女遲疑了。
「如何,我沒說錯吧?你似乎將自己的親生骨肉過繼給『ZOO』當養子,換取父母的手術費用。我知道『ZOO』以各種手段搜集剛出生的嬰兒,而且大部分的孩子都活不久。」
修女的臉色變得慘白,在膝上緊握的指尖也泛白得不自然。
「我沒有意思要責怪你——反正我們是一丘之貉。我只是想見亞歷山大。我純粹是愛犬成痴。它到底在哪裏呢?如果遙平安無事,亞歷山大應該也平安無事。」
「汗德勒」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低喃。
風勢變強了。
「我們或許能夠互舔傷口,但是也有些孤獨的人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高橋修女對着半空中呢喃。
「好,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到此結束。」
突然間,「漢德勒」的語氣變得冷漠。
修女發現不知不覺間有一把大口徑的槍指着自己,愕然失色。
因為她將手中的手槍從男子身上移開了。現在開火的話,對方會贏。
她咂了個嘴。
「明明搜過你的身了,你剛才把槍藏在哪裏?」
「在那起爆炸中,身體是被桌子擋住,但是沒有遮蔽的部分就保不住了。這次少了一條腿,結果反倒因禍得福,兩隻腳一樣長了。」
「——藏在義足中是吧?」
漢德勒更近的用槍指着她,修女的身體僵硬。
「遙在哪裏?你可別說她沒來這裏。我看到了一個年紀跟她差不多的女孩,進入了這間山寺。」
「你認錯人了。那是逃進這裏的女人的女兒。」
「那種事找過了就知道。」
「是啊,你說得對。那你不妨親眼確認。」
「你慢慢走在我前面,直走帶我到裏面!趕走那兩個人!」
兩名女子意識到事態嚴重,渾身僵硬的站在斜坡上。修女以眼神示意,讓她們退下。
「假設遙還活着,你找到她和亞歷山大要做什麼呢?一切都已經結束。放過他們吧。」
修女淡淡的說。漢德勒低聲失笑。
「你不打自招了,遙果然還活着。」
「我可沒那麼說。你純粹只是想要追尋自己的生存目的吧?向遙和亞歷山大尋求那個目的是措的。」
「閉嘴!那種事情不用你講我也知道。我的人生已經和你一樣亂七八糟了。即使『ZOO』不存在,馴獸師還活着,而且追逐『ZOO』的幻影的人不只我一個。就算我放過她,遲早一定會有人找出她。因為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開,除非災禍出盡,否則不會闔上。」
高橋修女吞下口唾液。
除非災禍出盡。
那是災禍嗎?遙柔軟秀髮的觸感。一起吃飯、散步的年幼女孩。我的女兒如果活着,差不多也是那個年紀。忽然間,高橋修女想起被自己槍殺的女人美惠子,她當時試圖殺害和她女兒神似的遙。她是帶着憐憫之心,不希望遙受苦而想殺了她。那一瞬間,遙看起來也像是甘願受死。
心中悶痛。
當時,兩人情同母女的相互擁抱,就像是一對真正的母女。
那一瞬間,說自己不嫉妒美惠子是騙人的。自己是嫉妒她抱着遙,才殺死了美惠子。其實高橋修女在旁邊看着她和美惠子的時間,比遙所以為的更久。
修女靜靜的爬上斜坡。男子如影隨形的跟在身後。
這名男子雖然冷靜,但果然有點性情乖戾。遙和亞歷山大的存在幾乎變成了一種強迫症,無論有沒有找到遙,我們肯定都會死在他手上。他大概會殺了看守這間寺廟的一乾女眾。這是「ZOO」的一慣作法。
縱使玉石俱焚,也必須殺了這名男子。
修女在心中暗自下定決心。但目前的狀況對自己不利。
「先讓我看一看剛才那間屋內。」
「漢德勒」的找法果然徹底。他輕易的找出了暗室和地下室。但是,每一間都空空如也。
修女試圖佯裝平靜的思考:應該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她只帶了基本的行李,應該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漢德勒的目光停在樓梯旁的小儲藏室。
「那裏是?」
「倉庫。」
「打開它!」
修女以祈禱的心情打開門。
「哦~~」
裏面放着折好的棉被和枕頭,使修女不禁想咋舌。
「看來最近有人待在這裏。」
雖然不會有個合理的解釋,但大家都知道,有人使用過的房間和一直緊閉的房間氣氛會明顯不同,任誰看了大概都會知道這裏有人住過。
「這是之前逃離家暴的女人使用的地方。」
「這麼小的房間?這間房間反倒正好適合小女生住吧?」
漢德勒以嘲諷的語氣低喃,翻開棉被踢了踢地板,查看地板底下有沒有洞。
「嗯?」
從棉被底下露出色彩鮮艷的手冊。
糟了!
修女在心中叫道。
「漢德勒」撿起那份手冊。那是一份平凡無奇的旅行公司手冊。
「——柬埔寨?」
男子一臉詫異的望向修女。
「她在柬埔寨嗎?」
修女面無表情的回應:
「不曉得。之前待在這裏的女人已經離開了。」
「漢德勒」不理會她的說詞。
「為什麼是柬埔寨呢?地點反而醒目。」
他嘀嘀咕咕的低語方式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果然必須在這裏阻止他。
修女感覺到脖子上的一抹冷汗,重新下定決心。
「好,這裏檢查過了。帶我去看上面的寺廟,這裏似乎有很多秘密房間。」
兩人走到外面。傍晚的冷風吹在臉頰上。
「看來天黑之前就會搞定。」
然後天黑時,我們肯定全都會變成屍體橫陳於地,而這名男子趁着黑夜下山,屍體許久之後才會被人發現。
高橋修女一面如此心想,一面登上狹窄的石階。
在這裏轉身推他下去如何?但是,這名男子受過相當程度的訓練。大概在我回頭的那一瞬間就會被他槍擊。就算成功推他下去,也不曉得能不能致他於死。只是受傷的話就沒有意義了。最重要的是,要確實殺死這傢伙。
忽然間,高橋修女察覺到樹林中有影子竄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腦袋中突然靈光一閃。
對了,有它在。但是,我無法對它下指令。不過,如果我能夠告訴它,這名男子是敵人,而且必須一擊擊倒他的話……
在此同時,漢德勒好像也察覺到了那股動靜。
「那是什麼?剛才也橫越了庭院——難道真的是它?」
高橋修女發現漢德勒的注意力分散,視線在樹木之間游移。
就趁現在!
修女彎腰轉身,緊緊抱住男子的身體。
割破寧靜的槍聲在山中回蕩。
兩人癱倒在樹林中,四周響起清脆乾躁的樹枝折斷聲。
「媽的!」
兩人互相搶奪手槍,被山白竹的葉子扎得滿臉生痛。
男子用力一撞,修女被撞飛到樹林中,她的耳邊再度響起「砰」一聲,右肩噴出熾熱的鮮血,一陣陣的劇痛旋即襲上心頭,意識到自己被槍擊中了。
她按住肩膀,溫熱的鮮血滑膩的溢了出來。
「下一次我會擊中眉心。」
「漢德勒」已經重新站好。他看起來毫不猶豫,架着槍指着修女的雙眼中間。
到此為止了嗎?
修女總覺得看見了自己被一槍打穿腦袋的身影。
這時,有東西「唰」一聲的從樹林中跳出來,一個優美的影子跳到兩人中間。
一團柔軟的灰色物體。
「漢德勒」的視線被吸引過去。
「亞歷山大?」
巨大的牧羊犬在空中飛舞,一口咬住「漢德勒」的手槍。
「亞歷山大,放開!」
男子叫道。
然而,牧羊犬絲毫不肯放開手槍。
腳底下原本就是狹窄且不穩的地方。一轉間眼,男子和牧羊犬糾纏在一起,消失在懸崖底下。
修女連忙起身,往懸崖下眺望。
事情在一瞬間發生。
四周萬籟俱寂,只有聽見風吹動山中樹木的聲音。
她感覺到自己在流血,茫然的佇立原地。
黃昏的風中,散發了血的氣味。
*
開始下起的雨,散發出孩子呼吸般、粘膩的氣味。
「——又下起雨了。」
「嗯。」
據說白天的濕度隨時超過百分之八十,而且晚上的濕度會再上升百分之十,這就是這個國家的氣候。
神崎在木質地板的房間起身,盯着從屋檐滴下的雨水。
闔上已經吸飽濕氣、扭曲變形的口袋書,他看了一眼坐在玄關的少女和牧羊犬的背影。
四周是富含水氣的濃綠樹木、典型的農村風光。這裏距離泰國的國境大約五十公里,沒水、沒電、沒瓦斯,當然也不可能有電話。雖然已習慣了這種不方便,但是無法和日本取得聯絡還是令人掛心。偶爾抵達有電話的村落時便會儘可能的和日本聯絡,因為下次不曉得要到何時才能聯絡。
除了充滿雨聲之外,靜謐得令人害怕。
不由得想起小時候。
神崎一面搔着汗涔涔的背後,一面盤腿而坐。
小時候,在家裏緣廊一邊做作業,一邊看着下雨時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重迭,頓時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
身體容易適應環境。身處在這種經常飽和的濕度之中,神崎起先以為身體會適應不良,但是一旦適應這個沒有空調、總是處於自然狀態的環境之後,漸漸的也不把這種濕度放在心上。
地面上到處形成水窪,身體濡濕的小貓看着少女身旁的大狗,畏怯的躡手躡腳經過。人們拖着細瘦的身體,出門下田耕作。孩子們的身體交迭,哥哥姐姐背着弟弟妹妹,落後父母幾步,走在泥濘的路上。
不知不覺間,漸漸習慣了悠然流逝的時光。神崎想不起來,究竟有幾年不會以如此平靜的心情度日了。
他望向少女的背影,再度心想:好瘦弱啊。她原本就個頭嬌小,頭髮剃短了之後,小小的腦袋從背後看,好像十歲上下的少年。縱然隔着夏季襯衫也感覺得到,她的背部急劇消瘦。
和在牧羊犬中身形算大的亞歷山大並排而坐,亞歷山大看起來反而比較大。
神崎不曉得,為何遙會想來柬埔寨呢?
就在「ZOO」遭到消滅,她的性命暫時不會受到威脅的當下,神崎的夥伴在美國找出了當時在軍方醫療設施中的她,帶着亞歷山大和拿破崙回來之後,遙不言不語,幾乎不和任何人開口。
大家都察覺到是受到了那起軍事設施意外的影響,但是沒有直接提及,而遙也絕口不提離開日本之後的事。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神崎他們討論了她的將來,但目前決定姑且任由她去。他們也得到了春子·艾美·上原消息。遙以那種形式失去之前沒被告知的親人,所以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高橋修女提議,帶遙去母親的墳墓所在的長野寺廟。
那裏原本是遇上問題的女性的庇護所,是個以暗中活動而聞名的處所,基於戒備比外觀看起來更森嚴這一點,因而選擇了那個地方。
遙依舊面無表情的進入寺廟,姑且在小儲藏室中昏睡了一整天。或許是想忘記,又或許是拒絕思考,除了吃了一丁點食物之外,她就是一直睡。
神崎明白,她心中的某種情緒死了。
儘管之前的她是個擁有特別成長背景和天賦的少女,但依然沒有失去孩子的天真活潑。然而,歷劫歸來的少女身上完全失去了那份活潑。話雖如此,她並沒有突然領悟一切脫胎換骨迅速變成大人,而是停止成長。她在人生這條路上戛然止步。
從前的她光只要身在眼前,就會令人感覺到她是個聰明漂亮的少女,五官端正得令人無法直視;但是如今的她簡直像是影子般四處飄蕩,令人不曉得她是否在眼前,會忽視她,直接從她身旁經過。
高橋修女很擔心她,自己也沒什麼吃,但並不干涉她的行動,總是不離不棄的陪在她身旁。
照理說一開始應該只是手頭上剛好有空而接下的任務,但是不知不覺間,神崎和修女也發現自己真的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對待。她不在身旁或她內心中的空白,對於他們而言簡直一樣痛苦難耐,兩人的人生已經開始以她為中心運轉。
不久,或許是總算睡膩了,遙開始若有所思的坐在房間或緣廊,以同一個姿勢一動也不動的坐好幾個小時。
即使亞歷山大靠近,她也幾乎沒有反應。
儘管如此,若是置之不理,她立刻就會開始翻閱寺廟書房中的佛教相關書籍和佛典。她的精神異常專註,一個月左右就幾乎把那些書都看完了,有時會有一句沒一句的請教尼姑內容,然後就安靜沉思。
遙的眼中逐漸恢復了些許活力,不同於以往,那是一種達觀的寧靜光芒。然而,那種光芒使得四周的人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起碼她從某個灰暗的迷幻世界,回到這個世上了。她開始和尼姑或修女嘀嘀咕咕討論東方和西方的宗教或思想。
就在這樣的某一天,她突然提議她想去柬埔寨。
即使問她「為什麼?」,她也只是回答「我不知道」。
結果,最後決定由神崎和亞歷山大和她一起同行。
然而,她對於充滿朝氣的首都金邊、吳哥窟等佛教遺迹不感興趣,反而希望在鳥不生蛋的貧窮農村散步。
起先,神崎認為因為柬埔寨是佛教徒的國家,所以遙才想來,因為這幾個月她一心鑽研佛教;但是和遙一起步行的過程中,神崎意識到她只是想隱身於這種恬靜的風景之中。
她並沒有回到這個世上。她希望自己消失。看似暫時恢復光採的她,來到這片土地之後,再度變成了一個朦朧的影子。才來幾天她便立刻晒黑,黝黑瘦小的身影和當地的孩子差不了多少,相較於怡然自得、充滿笑容和活力的柬埔寨孩童,遙看起來反而顯得貧寒瘦弱。
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神崎越來越搞不清楚造訪這塊土地究竟是對是錯。
唯一令人心安的是亞歷山大。它猶如護衛般跟隨在遙左右。神崎暗自調侃自己,或許它最清楚遙面臨的危機。畢竟,我們無法理解她的孤單。這種念頭一但出現,自己就完全無法排遣心中的無力感。
目前,柬埔寨處於雨季。這個時期,在治水不利的河岸經常有洪水泛濫。
看到小女孩和亞歷山大,沒有人會不借避雨的地方。柬埔寨的人們個個心地善良。也沒有人過問這兩人和一隻牧羊犬的旅行目的。
放鬆身心的人反倒是我。
神崎發現自己漸漸習慣這個國家生活的緩慢步調,不禁苦笑。他自己從懂事以來,也一直過着時時刻刻緊張擔憂、對於看不見未來感到不安的生活,因為和「ZOO」奮戰至今,所以他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永遠過着這種悠閑的日子該有多好。
神崎看着和狗並排而坐的少女背影,思考這些事,獨自在心中暗自苦笑:「上了年紀,我也變得膽小怕事了。」
雨持續不停落下。
*
遙撫摸着亞歷山大的背部,神情恍惚的盯着從天而降的雨水。
我為何會在這種地方呢?
她眺望路過的父子。
他們總是在一起,理所當然的在一起。
春子和徹的身影像閃電般浮現腦海。
總是令她內心苦悶,心臟加速怦怦跳,總覺得喘不過氣來。
接着白光一閃,腦海中響起徹的聲音。
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自從那之後,我想起那種純真無邪卻又絕望的聲音幾次了呢?我塞住耳朵,試圖設法清除那個聲音。但是,天真無邪的聲音卻會在腦海中清楚的反覆迴響。
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自己醒來時已身在像醫院的房間。牆壁上一整面電視牆的螢幕中,無時無刻的告知所有人關於那起恐怖意外的資訊。
儘管如此,我還是一直聽見那個聲音。
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我毫髮無傷,聽說一個人倒在地下的避難所中。
春子呢?
聽到這個問題,軍醫搖了搖頭。
春子呢?
軍醫還是搖頭。不久,幾名醫生和軍人趕來,展開詢問,問個沒完沒了,從遇見春子問到這次的拆解作業。
發生了可怕的事,而且竟然是自己造成的。
遙隱隱如此意識到,但是無法再度確認。因為這件事情太過嚴重,使她的內心麻痹,反而失去了真實感。她感覺得到在電視中吶喊的主播以及在塞車的馬路上四處跳竄的人們,但是拒絕接受現實。雖然受到春子設計,但心中感到痛苦的絕望,為何覺得那是人們理所當然的報應呢?為何總覺得從好久之前就預期到,遲早會有這麼一天,自己會犯下滔天大罪呢?
爸爸。
遙心懷恐懼的呼喊他。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誕生在這世上,是為了像這樣燒光世界嗎?爸爸,告訴我。跟春子說句話。告訴春子你會愛她。說服她正因為你愛她,所以才會讓她生下徹。
春子充滿絕望和憎恨的愛,從那一瞬間起刺穿遙的靈魂,並停留其中不肯離去。
比起罪惡感,春子的意念更束縛着遙的心靈。不,其實遙或許是為了避免意識到極大的罪過,才利用春子的束縛替自己解套。
春子和徹的身影,一直凍結着遙的心。
從那之後的日子,眼前上演的一切都像是短劇,毫無真實感。從軍方的設施獲救時,也簡直像是在看電影一樣,幾乎不像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和亞歷山大重逢時,內心也絲毫不為所動,一點也無法接收亞歷山大傳送過來的能量。亞歷山大不斷的試圖傳送什麼,但是遙拒絕接收:心想着「必須傾聽」,但是身體不聽使喚。
猛然回神就已抵達日本,便在深山的小寺廟和高橋修女重逢了。
唯獨高橋修女的表情比其他東西略帶色彩,她的神情總閃爍着溫暖的光輝。
她一直陪在自己身旁,但不會故意涉入遙的內心世界,靜靜守護着她的混亂狀態。如果當時安慰遙或對她說教,遙恐怕就真的會完全崩潰。
小寺廟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寧靜與祥和,有一種令任何事物都難以侵犯的秩序,能夠維持自然。
之所以閱讀佛典和書籍,是因為那麼做會使心靈平靜。儘管沒把握是否正確理解了內容,但是,經文和先人的話語會鎮靜她的神經。只要思緒稍微偏向現實一點,銳利的刀刃立刻會將心臟切碎,為了將自己安穩的留在這世上,需要那種類似咒語的經文。
看書度日的過程中,遙終於想起自己從前賦與自己的命運。
如果感覺無法控制自己,就送自己上西天。
她早已決定要由自己選擇咽下最後一口氣的一瞬間。從這件事中,她發現了一絲希望。
從此之後,她就開始尋找適合自己死去的地方。
我必須選擇自己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地方。犯下那種過錯的人,不能逍遙自在的一人獨活,縱然那是某個人的計謀也一樣,既然實際玷污了雙手,就必須接受懲罰。
藉由這麼想,遙的心總算開始恢復平衡。四周的人看到這樣的她,好像鬆了一口氣,但只不過是因為她下定決心罷了。
長野有媽媽的墳墓。如果在這裏死去,說不定能夠馬上葬入媽媽的墳墓。
儘管這麼想,但是不知為何,遙覺得自己不會死在日本。
再度前往美國?可是,這世上已經沒有該戰鬥的人,也沒有該解釋的人。遙一點也不想跟軍方說半個字,而且也不認為有話該說。我該去哪裏呢?我該死在哪裏呢?
遙看着夏季結束,不知不覺間邁入秋季的山色,不斷思索。
她相信自己不會死在日本的直覺,尋找死亡處所。
該去哪裏?
她一面清掃寺門四周、用抹布擦拭緣廊,一面思考。
在哪裏?
秋風吹動窗戶,冷風早晚穿透縫隙溜進來的時候,那個地名宛如天啟般的一下子降臨在她心中。
柬埔寨。
遙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地名突然出現在她腦海。至今完全沒有注意過、沒有去過也沒有相關背景知識的國家。
說不定是在某個新聞中看過。然而,寺廟中很少開電視或廣播,反倒可以說是寺院小心的避免那種俗務入侵到這個聖域來。
儘管如此,那一瞬間,她卻迫不及待的一心嚮往去那個國家。她領悟到那裏正是自己該去的地方。
然而,殷切期盼的造訪當地,卻不曉得該做什麼才好。明明那麼強烈的感覺到那是自己該去的國家,但是一旦抵達,湧上心頭的卻只有困惑。只是一時興起嗎?只是一時迷糊嗎?
又不能告訴神崎自己在尋找死亡處所,遙只好信步而行。不知為何,她沒有走向市區,一腳踏進農村地帶時,她鬆了一口氣,心想:來這裏是對的。
從此之後,她一面尋找那最終的場所,一面悠遊自在的持續旅行。
她一直瞞着神崎,但是這一陣子,她有時候會覺得,他是否隱約察覺到了她的目的。
遙茫然的仰望天空。熱帶雨季的國家、發出雨水和森林氣味的國家。
那個地方在哪裏呢?如果經過那裏的話,我會知道嗎?「嘎吱嘎吱」的聲音從遠方而來,遙望向發出聲音的方向。
原來是一輛小卡車。車身上以英文寫着什麼。
卡車濺起泥水,在泥濘的路上經過。
車上坐着兩名頭戴安全帽、身穿像軍隊制服的男子。一人是白人,另一人看起來是柬埔寨人。
神崎從內側出來,說了一聲「嗨」。他似乎也很無聊,大概被恰巧經過的車引起了興趣。
「那是專門除雷的非政府組織,在除雷領域中是有名的團體。因為已經接近和泰國的國境了,附近有巨大的地雷區,這大概是個曠日費時的工程。」
神崎同情的低喃道。
長達二十年的內戰傷痕,陰影至今仍落在非士兵的平民百姓身上。柬埔寨的地雷舉世聞名,一提起柬埔寨,不是世界遺產吳哥窟就是地雷。實際上,國土中仍舊埋着大量未經處理的地雷。據說其數量多達六百萬個。就連除雷老手,一天頂多也只能處理幾平方公尺的地面,可見要清除所有地雷,需要花費驚人的勞力和時間。
除雷。
遙如此思考的那一瞬間,胸口一陣刺痛.她不曉得那陣痛疼意謂着什麼,下意識的開始追在卡車後頭。
「遙?喂,你要去哪裏?」
遙聽見背後響起神崎錯愕的叫聲,感覺到亞歷山大追上自己,開始在雨中小跑步前進,泥水立刻濺得雙腳都是,雨水濡濕了鞋子。
心中湧起了一種忘記已久、不可思議的興奮。
路況不佳也是原因之一,卡車好像開得不怎麼快。跑了幾分鐘,遙看見卡車停在緩坡勁草蒼蒼之處,身在駕駛座的兩人一面看着地圖,一面在商量什麼。
斜坡內側有幾個豎立棍棒、拉起繩索的地方:表示那裏有地雷。
兩人一察覺到遙,馬上大動作揮手,做出阻止她前進的動作。
「我們正在除雷。這裏有地雷!快回去。不可以走進這裏!」
或許以為遙是當地小孩,柬埔寨人以高棉語大喊。
在柬埔寨待了幾天之後,遙大致上聽得懂別人以高棉語在說什麼,於是偏頭佇立原地。
個頭高大的白人一面用手指,一面慢慢的朝那個地方邁開腳步。
那一瞬間,一種奇特的感覺襲上遙的心頭。
有點令人懷念的感覺。搖晃的牛奶,掉落在腳邊的磁鐵。
腦袋發脹,視野無遠弗屆的蔓延——不斷的朝遠方而去——整體逐漸變得立體透明——
總覺得全身膨脹。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忽然往斜坡看一眼,看見地底下零星散佈、埋着一塊塊黑色物體。
遙感到興奮不已。
看得見。看得見。看得見地雷。
遙看到了在以繩索區隔處更前方許多的地方,埋着一顆地雷,正好約莫鳳梨大小,上方安裝着感應體重的突起物——
「危險!左腳前方一公尺處有地雷!」
遙以英語一叫,白人全身抖了一下,停下腳步回頭。
他的眼中帶有驚愕的神色。這名東方小女孩以純正的英語示警,也難怪他會吃驚。而且說話的內容更令人驚訝。
「你說什麼?」
白人提心弔膽的望向自己的腳底下。
「它有點傾斜——可是,引爆裝置露出地面了。」
白人男子小心翼翼的前進,仔細觀察地面,「哦~~」的低吟了一聲。
「真的。居然在這種地方。」
男子一臉鐵青的盯着地雷好一陣子之後,再度以思緒混亂的表情回頭看遙。
「你是誰?難不成你從那裏就看得見地雷嗎?」
遙輕輕點頭
白人和柬埔寨人面面相覷。
*
「OK。」
遙目不轉睛的凝視以繩索區隔的兩處斜坡。兩名男子在她身旁雙臂環胸,一臉懷疑,看着她的一舉一動。
遙感覺到全身充滿力量。
看得見。看得見。我看得一清二楚。
心臟撲通撲通的劇烈跳動。
除了純粹的喜悅之外,也有一絲恐懼。
我的能力又更上一層樓了。
遙深切的感覺到了這一點。
當時明明必須集中心神,累得半死才能像這樣一覽無遺,現在只要稍微集中精神就看得見。
「這邊一共埋了五個。右上方兩個、正中央一個,最下面左右各一個。然後,這邊是四個。從上面算起來三分之一的地方,四個地雷一字排開,每一個中間正好間隔一個地雷左右的距離。」
遙用手指,滔滔不絕的回答。
一陣尷尬的沉默。
「怎麼可能。」
「可是,她說對了。她說的確實一點也沒錯。」
兩名男子一臉慌亂的表情,輪流看着彼此和遙的臉。
「遙。」
原本遠觀的神崎衝過來,在她耳邊刺耳的大叫。
「這樣好嗎?說不定會引發麻煩。」
遙十分清楚神崎擔心的事。但是,遙吭也不吭一聲。和當時一樣。她凄苦的想起春子叫她拆解導彈,自己心情亢奮的認為說不定辦得到。在那種痛苦的情緒進而轉變成強烈的後悔之前,她連忙阻止自己繼續往下想。
「沒關係。如果這樣可以減少幾個地雷,豈不也是好事一樁?」
「可是……」
「算我求你,今天就讓我這麼做吧。」
「如果僅此一天的話……那就隨你吧。」
神崎顯得不安。
原本懷疑遙在變什麼把戲的兩人——名叫察爾斯的英國人和名叫允的柬埔寨人——隨便將抽出火藥的地雷埋進地面,讓遙猜出位置和數量。
遙易如反掌的答出來,令他們驚訝到傻眼。
「也難怪你們不相信,但如果你們相信的話,請務必讓我助你們一臂之力。不過,我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在協助你們。」
遙委婉的提議。
兩人的臉一陣青、一陣紅。
「這樣嗎……坦白說,我還無法相信。」
察爾斯語氣慌亂的說。
察爾斯和允交替的看着彼此、神崎和遙頗長一陣時間,四處張望,一副希望「誰告訴我這是在開玩笑」的表情,然後察爾斯才像是終於相信了似的再度開口:
「——說不定我們今天發現了一位小女神。」
*
事情不可能一天就結束。
從隔天早上起,遙便坐在卡車中央,從確認他們負責地區的主要幹線上,沒有未爆地雷展開作業。神崎和亞歷山大也隨同跟來,但是察爾斯和允好像完全不在意。畢竟,光是能夠掌握之前完全不知道哪裏埋了多少地雷的總數,工作效率就有了長足的進步。
「這該不會是在作夢吧?老實說,我老是在做一個夢,夢見自己透視地面,準確的猜中地雷的所在處然後順利拆除。哪怕是一次都好,我想負責使這裏安全無虞、一個地雷都沒有的任務。假如這是做夢,請不要讓我醒來。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還是半信半疑。」
察爾斯一面開車,一面不停的轉頭望向遙。好像稍微別過眼去,遙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察爾斯的外表蒼老,但是實際年齡比外表看起來年輕許多。據說他是在念神學校的期間對於教義產生疑問,因而變成了除雷的義工。允是受命於國家的公務員,和各國的非政府組織一起掃除國內的地雷。他也很年輕,才二十齣頭。
遙感到非常振奮。他們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有事情自己做得到。這兩者帶給她高度的喜悅。
她知道神崎擔心自己,也十分清楚自己應該提高警覺。但是,遙放棄去想眼前的事。之前總是反覆做這件事。猜測下一步,拚命的想辦法反將敵人一軍。經常思考各種可能性,先發制人。
未來隨它去吧。我已經不想再思考這些了。
遙打從心底感到厭倦,如此心想。
她已經受夠了欺瞞和陰謀。我希望靠自己完成能做的事。
遙以令兩名男子都吃驚的集中力和耐性持續作業。
但是,這種除雷的效率,不可能沒有獲得優異評價。
過沒多久,察爾斯和允以驚人的速度除完負責地區的地雷,就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但因為允得意忘形,不小心告訴了親戚遙的存在。
儘管缺乏通訊設備,但是柬埔寨人口耳相傳的網路仍具有驚人的傳播力。五天之後,金邊和國外的幾家報社和通訊社便寫信給非政府組織,提出想採訪遙的要求,事情的嚴重性令遙一行人大吃一驚。
從前做過的惡夢即將蘇醒。
遙聽見腦中響起春子的話。
總之,我和你是同類。差別只在於我是自然產生的怪物,而你是瘋狂科學家製造出來的怪物。如果我是哥吉拉,那麼你就是科學怪人。
閃個不停的相機閃光燈、大眾充滿好奇和厭惡的視線。
大概不只美軍,全世界都會立刻知道遙的所在處。不,說不定已經知道了。
看到遙垮下去的表情,察爾斯他們似乎猜到了她拒絕所有媒體的採訪,努力不讓外界知道遙參與除雷活動有複雜的難言之隱。允頻頻向遙道歉,而遙卻對於道歉的允感到過意不去。到頭來,自己總是麻煩的根源,傷害身邊的人。
工作變得窒礙難行。遙是一名小女孩一事似乎廣為流傳,居民們一看到他們的車,就會懷疑上面載着女神,想要看一眼女神而靠過來。遙已經以一種民間信仰的形式被視為女神,在居民之間傳開。
但是,事情一旦開始就不能半途而廢,而且有一大堆她必須巡視的地方。察爾斯和允向非政府組織內部尋求協助,幫助他們能夠順利的作業。
然而,與日俱增的強烈不安襲上了遙的心頭。
有事即將發生。
不久之後,某種悲傷的結局即將來臨。遙有這種強烈的不祥預感。
神崎的危機感似乎也越來越強,說是要和日本聯絡,花了一天前往市區,然後一回來。
「『漢德勒』還活着。」
「咦?!」
神崎令人意想不到的話,讓遙啞口無言。
「他似乎來到寺廟,逼修女告訴他亞歷山大和你的所在處。而且,他好像刺探出我們來到了柬埔寨。」
「為何事到如今才冒出來?」
「他對亞歷山大不肯死心。最好小心提防。」
遙感覺到喉嚨深處一陣苦澀。
「漢德勒」還活着。那個男人、照理說應該和父親的別墅一起燒死的那個男人還活着。難道那個男人真的會再度出現在眼前嗎?
*
隔天中午時分。
天空陰暗,刮著強風。今天也從一大清早就在和泰國的國境沿線進行作業,但是天氣看來會變壞,所以決定提早結束。
「好討厭的天氣唷。」
遙抬頭看窗玻璃對面流動的烏雲。
「颱風似乎要來。好像從傍晚就會開始下暴風雨。」
神崎在後座低喃,亞歷山大已經完全習慣了隨着卡車搖晃,緊緊的趴在地上。
明明是白天,卻天色微暗。從側面不時吹來強風,將卡車從地面微微抬起。道路兩側都是尚未處理的地雷區,因為是在森林中,所以遲遲難以開始處理。
一個大轉彎前方,出現了一座石造的小橋。
「這一周托魯卡的福做了好多工作,第一次這麼有成就感。今天想趕緊回家痛快的喝啤酒。」
察爾斯輕輕打哈欠,一面說著一面切方向盤。
「嗯?那是什麼?」
橋前面出現小人影。
「好像有人倒在地上。」
「旁邊有小孩耶。」
「怎麼了呢?生病了嗎?」
察爾斯將車靠路肩。
一名年輕女子倒在路中央,一對男女幼童靠着那名女子哭泣。
允下車,走近孩子們。
「媽媽的身體不舒服嗎?」
允話說到一半,嚇得停下腳步。
女子的身體底下積了一大灘血。
「這……」
女子被人一槍打穿腦袋。
「我們走着走着,發出好大的『砰』一聲,她就倒下了。」
男童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抬起頭來開口說話。
天啊。居然被人一槍打穿腦袋。
腦袋變得一片空白的一瞬間,「砰」的槍聲又清楚發出,男孩的身體霎時在空中僵硬。
「咦?!」
允抬起頭來的那一剎那,看見男孩的頭殼碎裂,血從太陽穴噴出來,一聲不吭的倒在母親身上。
允無法掌握眼前發生了什麼囀,思緒混亂的朝森林抬起頭來。
有人在森林裏。
又一發清楚的槍聲。肩頭感覺到強烈的衝擊力道,下一秒鐘,他倒向地面。
「允!」
察爾斯從車上叫道。
神崎架起手槍,把遙塞進座位。
女童越來越激動的哭喊,幾秒鐘前一起哭泣的哥哥,如今已經變成了不會動的屍體。
「好殘忍的傢伙。在卡車經過的路上,故意殺路人讓車停下來。」
神崎怒不可抑,氣得臉色發白。
「伊勢崎遙,給我出來!你不出來的話,我就射死另一個小孩!」
遙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這個聲音好耳熟。一年前聽過的聲音。
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出現在柬埔寨。不是昨天才從神崎口中聽到這件事嗎?
「魯卡,不可以出去!」
遙一挺起上半身,察爾斯便叫道。
「可是,那個孩子她……」
「不行,因為你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察爾斯睜大咖啡色的眼珠子瞪視她,露出和平常敦厚的為人完全不同的恐怖表情,令遙一時嚇到了。
槍聲響起,隔沒多久,感覺到什麼燒起來了。
遙意識到車的汽油箱被擊中了。
「糟了,下車!盡量躲在車身後面。」
神崎和亞歷山大在後面開始行動。察爾斯將遙拖下車,蹲在車身後面。
「伊勢崎遙,給我出來!你把我的狗帶去哪了?」
「狗?他說狗?」
出其不意的一句話令察爾斯張口結舌,臉色氣得漲紅。
「這傢伙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為了一條狗想殺害這個國家的救世主嗎?」
遙不曉得該對怒氣衝天的他說什麼才好。對於「漢德勒」而言,亞歷山大就是一切。用常理說不通,對遙來說也是一樣。
火延燒到車蓬,火焰越來越大。
「漢德勒」在哪裏?
遙集中精神。
森林中——爬在樹上。他巧妙的避開了地雷區,在安全的地方架着槍。虧他找得到這種好地方。車因為轉彎而不得不減速,而且左右的森林是地雷區,所以下車的人不能逃進森林中。
他尚未察覺到亞歷山大和神崎。不,他已經察覺到了嗎?
「魯卡,森林的地雷布署如何?」
察爾斯問道。
「不行,這裏的樹木間都埋得滿滿的,不可能不踩到地雷逃進森林中。」
「橋墩?」
察爾斯以下顎指示石橋。欄杆後面正好有死角。
「那裏沒問題。可是,好遠。」
無情的槍聲再度響起。
遙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一瞬間的沉默之後,女童哭得更大聲了。她按住右手臂,在地面上邊哭邊到處翻滾,手臂中槍了。
允按住肩膀,在地面上呻吟,遙看見鮮血不斷從指縫中流出來。
「遙,給我出來!下次我會射左手。」
像低沉咒語般的聲音從森林中傳出來。
「媽的,真是百發百中的狙擊手。」
察爾斯罵道。
沒辦法繼續躲在車身後面。車像火炬般熊熊燃燒,熱得令人難以待在附近。
但是,察爾斯不回頭轉向神崎他們,他擔心一旦往後看,就會被對方察覺哪裏有人。
「魯卡,緊緊抓着我。」
察爾斯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安全帽。
「察爾斯,你要怎麼做?」
察爾斯使出全力,將安全帽拋向道路,同時輕而易舉的將遙夾在腋下,朝石橋發足狂奔。
遙聽着安全帽撞擊地面的聲音以及朝安全帽開槍的聲音,看着天旋地轉的風景。
槍聲接連響起。不斷的衝擊。察爾斯的雙腿稍微絆了一下。
「察爾斯?」
才一感到不對勁,察爾斯立刻抱着遙,將自己當墊背倒地,連續翻滾滾進石橋的橋墩,附近發齣子彈反彈的聲音,遙不禁閉上眼睛。
沙子嘩啦啦的從上降下。
片刻的寂靜。
「察爾斯。」
遙重心不穩的挺起渾身是沙的身體,望向躺在身旁的察爾斯。然而,他一動也不動,血液迅速的將襯衫染成一片鮮紅。
「察爾斯!察爾斯!」
遙半瘋狂的在他耳畔叫道。
「——魯卡?」
察爾斯僵硬的轉動頭看遙,面無血色的臉,令遙悚然。
「你沒事吧?」
「這人好狠。我中彈了吧。對不起。」
「都是為了掩護我。」
遙語帶哭腔,察爾斯微微一笑。
「魯卡,謝謝你。」
「咦?」
遙懷疑自己聽錯了,將臉靠近他的口邊。察爾斯氣若遊絲的接著說:
「我從小老是……氣憤世上沒有上帝。我認為上帝不可靠,只能靠自己的雙手,所以來到了這個國家。」
這種情況下,他究竟在說什麼?
遙感覺到襯衫上的一片血漬因為眼淚而滲入衣服的纖維里,側耳傾聽。
「可是啊,遇見你之後,如今,我總算確信上帝存在了……上帝果然存在……我遇見你,為了保護你,而被上帝派遣到了這個國家。我終於明白了……我好開心……」
察爾斯講到一半突然中斷,遙察覺到他逐漸昏迷。
「察爾斯!察爾斯!太過份了!」
遙感到強烈的憎惡。
上帝的存在?現在這一刻,上帝在哪裏?
遙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母子和允。
這一瞬間,那傢伙究竟在做什麼呢?為何丟下他們不管呢?上帝想殺害這個善良的年輕人,讓手染鮮血的我活下去嗎?
「伊勢崎遙,給我出來!你是女神?你是救世主?別笑死人了!你應該很清楚,你的那雙手比誰都更坑臟吧?」
沒錯,「漢德勒」十分清楚。我們一直在玷污自己的雙手。因為不知不覺間,我們開始從那雙染滿鮮血的手中,試着找出自己的存在理由。
「我這就出去!你也出來啊!」遙大聲叫道。
「好!」
她知道神崎在遠方拚命發送「不要,別出來」的訊號,但是遙已經站起來了。
在此同時,一名男子緩緩的從森林中走出來。
懷念的感覺在自己心中騷動,令遙感到驚訝。
「好久不見。我好想見你。我的狗在哪裏?」
兩人面對面站立。槍口正對着遙的心臟。
「它不是你的狗。是我的。」
遙從正面瞪視男子,男子的眼中迸出陰沉的怒意。
「它是我的。」
簡直像是在等這一刻似的,亞歷山大踩着碎步,輕快的躍進兩人之間。
「亞歷山大!」
兩人同時叫道。
「亞歷山大,過來!跟我一起走。」
「漢德勒」用像是要蓋過遙的聲音似的叫道。
亞歷山大靜靜的站在遙面前,光可鑒人的烏黑毛髮被雨濡濕。
兩人一犬之間一陣詭異的沉默。
遙用眼角餘光看見,神崎在遠方慢慢的在車身後面挪移身體。
亞歷山大發出低吼。
「亞歷山大?」
「漢德勒」看着亞歷山大的眼睛,然而,它的眼神是野獸般的可怕眼神。一直以來,亞歷山大是他的藝術品。他幾乎是和它同寢共食,將它飼養長大,但是如今,它直接了當的拒絕他。
「媽的!」
「漢德勒」的表情扭曲變形。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牲!」
男子將手槍指着遙的頭扣下扳機。
亞歷山大高高跳起。
神崎在遠方站起來,朝「漢德勒」開槍。
遙發出尖叫聲。
「住手!」
兩發槍聲。
子彈射進亞歷山大的腹部。然而,亞歷山大不為所動的用身軀承受子彈,一口咬住「漢德勒」的喉嚨,它的利齒精確的刺進了「漢德勒」的頸動脈。鮮血噴洒。亞歷山大緊咬着「漢德勒」的喉嚨不放,兩者雙雙緩慢癱軟在地面。
「不要——!」
遙抱着頭繼續發出慘叫。
倒在地面的男子和牧羊犬輕輕一彈,雙方隨即完全不動。
神崎依然架着手槍茫然若失,不久之後,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怎麼一回事?
神崎仔細聆聽,觀察周圍的情況。
在搖晃。空氣在振動。森林和地面也在搖晃。
地震?
神崎抬頭看天空。
有許多物體飄浮在空中。多不勝數的四方形橘紅色塊狀物。
不久,天空降下黑色的雪,四周旋即充滿了那種塊狀物。
不是從天而降。感覺是從地面不斷的被吸上天空。四方形的塊狀物從森林中、森林對面陸續的升上天空。
「這是怎麼回事?」
神崎忘了眼前的狀況,出神盯着天空。
遙繼續抱着頭大叫。
是你嗎?是你做的嗎?
神崎在口中低喃。
那是地雷。原本埋在森林和地面的地雷,從地底下飛出來,飄浮在空中。飛出來那一瞬間的衝擊力道,使得森林和地面搖晃,四周充滿了「啪嚓啪嚓、啪嗒啪嗒」等無數的聲音。
我在作夢嗎?
神崎張大嘴巴,神情渙散的表情抬頭看天空。
不久,它開始在空中炸開。宛如小小的焰火般,到處都炸得散出一簇簇的火光。天空立刻籠罩在像是大量的鞭炮被點燃,在空中爆炸般的巨大轟隆聲響中黑色的碎片開始像雨點般從天而降,灑落在地面的燒焦碎片,逐漸將地面化成一片漆黑。
神崎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了奇迹。
他用手接從天而降的碎片,任由黑色的雨水拍打。
「遙。」
總覺得有人在腦海中呼喚自己,遙赫然回神,抬起頭來。
她沒有意識到降在頭上的東西是地雷的碎片。舉目四望,她的思緒一片混亂。亞歷山大被槍擊的那一瞬間,將畫面化作能量送進她體內。它看見了核爆的事情經過——原來她並沒有爆破核子導彈,都是春子一手安排策劃的劇情。亞歷山大知道她沒有犯罪,所以讓她看見真相。
但是剛才的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
「遙,在這邊。」
一個堅強而溫柔、凜然的聲音。噢,我熟知這個聲音。
遙轉向身後。有人在橋對面的森林中向她招手。
「你的歸屬之地在這裏。」
對方留下這句話,隨即消失無蹤。
但遙已不在意對方是誰。
是啊,原來是這裏啊。
這時,遙感受到一股眼前豁然開朗的爽快感。
她眼前一片光亮。
她領悟了。自己尋求的不是死亡處所,而是長眠的地方。那是今後經過漫長歲月,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安息的地方,也是現在的她生存的地方。
噢,原來如此。原來我要在這裏活下去啊。
「亞歷山大!」
遙叫道。
它壓在「漢德勒」身上的身體抽動了一下。
「亞歷山大,過來!」
亞歷山大劇烈抖動全身,那陣震動抖落了掉在毛上的黑色碎片,努力使出吃奶的力氣,甩盡腹部流的血,然後終於四肢直立在地面上。它抬起頭來,望向等着自己的少女,再度用力抖動身體,接着邁開步伐。從體內被推擠出來的黑色子彈,七零八落的掉落在它的腳邊。
「神崎先生,我要走了。」
神崎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眼前是一名他不認識的少女。
一名白光閃爍的少女。
「代我向修女問好,請她不必再擔心。我已經沒事了。沒有人阻撓得了我。我知道自己沒事了。」
神崎在黑雨中,茫然的聽着少女這麼說。
噢,保重。
他想這麼說,但是說不出半個字。
少女脫胎換骨了。變成了他遙不可及,無人可以觸碰的存在。
亞歷山大挨近少女。
黑色的雨勢終於開始轉小。
神崎緩慢的靠近氣絕身亡的允和孩子們,將側腹中彈卻逐漸恢復意識的察爾斯扶起身。
「這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呢?」
察爾斯神情恍惚的問。
「這是奇迹。我們的奇迹走了。」
神崎望着路的另一頭回答。
「奇迹?我們的?」
察爾斯眨了眨眼。
「沒錯。這是我們的奇迹。」
察爾斯拚命的試圖遠眺神崎看着的方向。
然而,那裏已經空無一人。
只有流動着陰鬱雲層的天空和沿着無人森林延伸的道路,因為雨水濡濕而泛着黯淡的光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