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2 章 黃昏·印象 終

第 262 章 黃昏·印象 終

“神……”

“神是什麼?”

掌權者站在最高的位置,宣告神授之權。

有罪者藏身臟污的泥沼,祈求神明寬恕。

庸人無求無得,隨波逐流,於是同稱神愛世人。

“可是神……其實並不愛我們。”

愛?人心中的幻象而已。

人不會去走入一隻飛蟲的內心世界。

天幕之上的神明,又怎會和地面上的人有真正的溝通?

人怎能幻想與神明對話?人怎能妄想得到神明的垂憐?即使真有垂憐,那會是人類渺小、短暫、如同塵煙的存在能夠承受的嗎?

“那就……”

人無法定義黃昏,但人卻能以黃昏入畫。

然後,在那張空白的畫布上,去塗抹、去改變,去解構,去定義,去創造!

“神是完美的。”

“神是求知的。”

“神說,祂不介意接受朋友的邀請,來我的世界短暫作客。”

“哈哈……當然,這對祂來說,只是彈指般的一霎。但對你我來說,可能是幾十、幾百、幾千、幾萬年。”

“那就讓我們……在地面上再度相遇吧。我心切慕的神明。”

“我也要讓你、讓他們、讓所有人看着……”

“人,在通往神明的道路上,到底能走到多遠!”

如血殘陽自天幕墜落傾瀉,有人要於蒙昧的黑暗裏點起驚心動魄的火焰。

舊的時代將隨白晝一同焚燒殆盡。

祂會降臨嗎?

假若那至高無上的意志真的降臨在這單薄的人世間,帶來的會是新生還是毀滅?

當屬於人類的雙眼看向了通向世界本質的深淵,未卜的前路就變成一次瘋狂的賭局,上場者押注全部身家。

黃昏過後,會是什麼?

——那就等到日落時分再見分曉吧!

大祭司閉上雙眼。

烈焰焚燒一切,如同滅世的刑罰。

火舌如驚濤駭浪飛襲而來,卷向安菲。郁飛塵把他帶向自己的方向。等到下意識把安菲護進懷裏,他方覺懷中人安靜得有些過分。

火焰里,另一些破碎的場景如夢境般浮現。

還是拉格倫。

身着白袍的神殿大祭司行走在城市的道路上,跋涉在荒原的亂石間,航行於大海的驚濤駭浪中。

遵循着星辰和石頭的指引,他走過了太多、太多地方,從正值盛年走到滿頭白髮,寬闊挺拔的肩背佝僂成憔悴的彎月。昔日歲月增長只能增加其威嚴的神殿大祭司,變成了再也經不住光陰的催促的風燭殘年的老人。

他拄上了拐杖,還在走,還在找。他的目光永遠看着前方。

在前方……

一個安寧的國度,童話般的建築群中,一個古老的爬滿青藤的廣場上,大祭司猛然頓住了他的腳步。

他垂垂暮矣的身軀劇烈地顫抖,面上出現似喜似悲的笑容。彷彿剎那間重返了青春。

而在他視線的盡頭——

清晨,春日的風中,站着一個安靜的,少年的身影。此時此刻,那少年人正回身向他看過來。

曦光下,他的金髮像水晶那樣剔透。淡綠浮金的眼瞳,如同萬物生髮的湖海。

大祭司對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寂靜無波的一眼,如日升日落一般。

他站在那裏,天地間的聲響都為之停駐。

“你……記不記得……我是誰?”大祭司凝視着他。

那少年微笑,搖了搖頭。

“你是否知道……自己為何而存在?”

少年坦然回答:“人們總要到您這個年紀,才會明白自己為何存在吧。”

大祭司的眼中似有淚光。

不受控制的、異常煩躁而厭惡的情緒從郁飛塵內心升起。

奇怪,共振的幻象里,怎麼會清晰感受到自己本身的存在?

他往下看,卻看見自己的意識似乎附着在另外的軀體上。

這個人隱在建築群的高處,冷眼俯視着下面的情形,郁飛塵能模糊看見身上的衣飾平凡無奇,如同一個浪跡天涯的過路人。

頭有點暈。

拉格倫路途跋涉的重重剪影又在他眼前浮現,之前,彷彿也是這樣隱在在人世間的某一處,通過某個人的雙眼注視着整個過程。

很……煩躁。

這種視角真令人作嘔。

晦暗冰冷的視線隨那兩人的背影遠去——

大祭司:“那麼,您……是否介意,交下我這樣的一個朋友呢?”

那少年平靜微笑着:“當然不介意。”

郁飛塵驀然睜開雙眼,方才的情緒還殘留在胸腔里。

一模一樣的金髮就在他懷中。安菲伏在他胸前,手指攥着他的衣襟。

“安菲?”

安菲沒有回應,他閉着眼睛,還在幻象里。

幻象里會是什麼?

剛剛消解的暴戾情緒再度升起——

郁飛塵把他的臉抬起來:“安菲!”

安菲因為他的聲音不安地蹙了蹙眉,但很快,又被另一種更悲傷的神情所覆蓋。

“我知道……”

知道什麼?

有人俯身親吻他的手背。

有人在背後握住他的手,一筆一劃,教他書寫文字。

還有人牽着他,走在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階梯上,走向一片茫茫的白光。

殿堂的花窗下,有人為他翻開沉重的典籍。

太多了……

曾說過那話的人太多了。

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又都一樣。

“你要記得。”或晝或夜,無數個場景在他周圍重疊明滅,無數人的聲音一同湧現。

“是否介意……交下我這樣的一個朋友呢?”

“你是我們的朋友,神殿的朋友。”

“要不要去神殿作客?那是個很美的地方”

“那就跟我一起來吧。”

“看,命運的指引讓我們在人世找到您,小主人。”

“是的,您是我的主人——我們註定的主人。”

“我們是來……迎接您回到神殿。”

“這是……您的使命。”

所有人的聲音逐漸趨於同一個語調。那是一聲溫和的、慈愛的教誨。

“你知道,神愛世人。”

“我……知道。”

從心臟開始的痛苦如刀一般割着他的靈魂。

“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

“安菲!”

誰在喊他?

“你要記得……神,愛世人。”

最後一聲落下,所有聲音剎那間沉寂,長久的寂靜后,響起的是拉格倫最初的話語。

“那,就讓祂到我們的世界中來吧!”

萬籟俱寂。

如果你本就不應存在。

如果,你的愛是這樣,一次又一次,一句又一句,終於被根植在內心中。

那麼你到底是誰?是所謂真正的神明嗎?還是神殿的造物?或者,是一個連接人與神的幻影?

你的愛——又究竟是真還是假?

你走過的那條支離破碎的、全是血,全是火的道路,又是否真是……正確的呢?

郁飛塵終於看見安菲睜開了眼睛。

寂靜的,茫然的,悲傷的神明。

淡冰綠的瞳色之上,若隱若現的金色,如同重重迷霧。

“安菲。”他說,“你希望自己是什麼,你就是什麼。”

這是小郁。

他好像在安慰自己。

安菲伸手,冰涼的手指撫過郁飛塵的側頰,他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落進郁飛塵眼裏。

真奇怪。這人明明自身難保,卻表現得好像反而在擔心別人。

“不用擔心我,小郁。”他語聲裏帶些虛弱,說,“這些……都沒關係。它想要……瓦解我的意志,消解我的人格。”

“我……不會……”

火燒完了。一片虛空裏,只有灰燼在飄蕩。安菲略帶擔憂地看了看周圍。

“通往神的道路,只能一個人。”安菲,“保護好自己。小郁。”

“安息日的時候,我會在山頂上……等你。”

最後一寸灰燼消失的那一剎,整個世界爆發出絕頂的斥力,他們所在的空間也隨之徹底消解。像一幅畫被撕成的兩半,下一刻,安菲的所在已與他隔着一道天裂,白色的身影瞬間飄掠遠去。

本源力量如冰冷的火焰暴起,郁飛塵想向安菲的方向伸出手,卻只能生生把自己的力量按下。

他的本源力量唯一的作用是毀滅,而不能挽留。

克拉羅斯、墨菲……他們所有人也都在一剎那被向不同的方向拋去!

方塊四深深望了一眼郁飛塵的方向,被克拉羅斯看在眼裏。

一絲詭秘的笑容自守門人唇畔生出。

郁飛塵在下墜。這過程好像漫長得很。

以那幅畫為核心的副本在被燒毀后算是結束了,接下來迷霧之都又準備了什麼把戲?

他回憶來迷霧之都后一路發生的事情。從一開始所有人就都是陪客,一切都是為了安菲。

安菲是純粹意志的存在,所以要摧毀他,也只能用意志的方式,用塵世的感情。於是一路上喚起他對故鄉的情感,喚起過去的回憶,最後,再揭開關於他存在的真相。

一旦安菲的意志在強烈的衝擊和自我質疑下支離破碎,就再也無法拿起神明的權柄。甚至,連他的存在都會徹底化為虛無。

這樣以後,神殿就能重新統治一切。

這一次安菲沒有崩潰,他們就還會繼續去做——就像當初費盡心機,要祂降臨一樣。

人真是渺小、貪婪、沉溺於幻想的一些……

郁飛塵無光的瞳孔忽然微微渙散。

他忽然想,最後一幅畫,拉格倫從自己身上取走的是什麼?

他說的是,燃燒。燃燒是不存在於他身上的事物。

不,燃燒不是真正的回答。他的回答是……要畫本質。

一個此前從未有過的念頭從他內心深處浮現。

祂是降臨在人世的神明,是世界盡頭永不熄滅的金色火焰。

那麼,你又是誰?

你……是什麼?

永晝,暮日神殿。

生命之神薩瑟看着畫家的臨摹漸至尾聲。也看着畫家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神情中浮現恐懼——那種看見不可思議的真相一般的恐懼。

薩瑟蹙起精緻的眉頭,打量整幅名為《黃昏·印象》的畫作,又看它的名字。

巨大的畫布上,血與火肆意蔓延。看不出什麼,只覺得太酷烈,太決絕。

整張畫彷彿是籠罩世界的天空,而那顏色像是有不可形容的什麼存在正從天空緩緩下降,將給世界帶來不可思議的恐怖變化。

可是又很……很狂妄。

畫家從前對他解讀過這幅畫,他說,這是作畫之人用自己靈魂中的規則定義了自然界裏永恆不變的黃昏,因此意義重大。

嗯……好像確實有點意思。

可是,畫家他還好嗎?

眼看着最後一筆終於落下,薩瑟擔憂地拍了拍畫家的肩膀。

畫家急促地喘着氣,目光死死停留在畫面上,手中筆已經跌落在地。

“薩瑟……你…現在就離開永晝……把所有能帶上的力量……能帶上的神官,都帶去那裏!”

“去迷霧之都?”

“去迷霧之都!”畫家驀然抓緊了他:“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都不用管,但你一定要把祂——完完整整地,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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