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暗夜燈火

第十九章 暗夜燈火

第十九章暗夜燈火

照顧病人沈暨的責任,光榮地落到了葉深深的身上。

其實照顧沈暨是件很艱難的事情。

他喝粥吃飯倒是很乖,但是他受傷的消息不知道怎麼就傳開了,幾乎是三分鐘一個電話,五分鐘一條消息,全都是慰問的。電話尚且可以關機,可門鈴也沒停過,最後連對面樓十歲的小姑娘都帶着自己烤的曲奇來探望他並且用好奇的眼神打量審視她的時候,葉深深真的有點欲哭無淚了。

沈暨見她坐下站起一筆都畫不出來,徒留滿臉懊惱的樣子,不由得撫着額頭笑得很開心:“深深,你好笨,門鈴聲是可以關掉的,我來吧。”

門鈴一關,手機再一關,果然整個世界清靜了。

葉深深看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趕緊讓沈暨這個病人去睡覺。

“再等等嘛,我怕你深夜一個人在客廳里坐着會害怕。”沈暨說。

葉深深簡直無語地看着他:“我又不是給你送曲奇的那個十歲小姑娘。”

沈暨端詳着她的神情,笑得越發開心了:“深深,你對我受十歲小姑娘歡迎有什麼看法?”

“才沒有!”葉深深無語,只能悲憤地把頭埋在自己的設計圖上,管他在沙發上玩遊戲到幾點呢!

靜夜無聲,葉深深盤腿坐在茶几前,在自己的本本上繪圖。

昨夜在忘我情況下繪出的這組珍珠,因為太過倉促,所以細節還十分潦草,今天她得將所有的細微局部慢慢完善。

沈暨蜷縮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抱着平板玩遊戲,然而大腦不給力,每盤都玩得一塌糊塗,讓他懊喪不已。

凌晨一點直奔醫院之後,葉深深就一刻不停地忙碌到現在,就算她再厲害,也確實有點撐不住了,一開始是閉着眼睛,頭在電腦前一點一點的,然後屈膝趴在了茶几上。

“深深?”沈暨從沙發上下來,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困了嗎?我扶你……”

話音未落,葉深深已經軟軟地從茶几上滑下來,靠在了他的腿上。

他慢慢蹲下來,將她輕輕抱住。本想讓她依偎在自己懷裏的,結果他自己也重心不穩坐倒在了地上,只能竭力扶着她,讓她緩慢地趴在了地毯上。

客廳鋪的是白色純羊毛地毯,地面倒是不冷。沈暨輕嘆了口氣,幫她合上了本本,俯身下去想要和之前一樣抱她去睡覺。誰知剛剛受傷的人沒辦法做這樣高難度的動作,剛一彎腰,他就再度頭暈眼花地坐倒在了她身旁。

“好吧……沒辦法了。”他將屋內暖氣開大,又從柜子中抱出一條薄被,蓋在她的身上。然而再看看旁邊茶几的稜角分明,他又擔心她的頭磕到堅硬的地方,便抬手擋在她的頭和茶几之間。

擋了許久,手臂和腰都酸得不行,趁着葉深深翻了一個身,他儘力將茶几往旁邊挪了挪,然後疲憊地躺在了她和茶几之間,才安心地閉上眼睛,不用再擔心她撞到了。

頭頂水晶燈光芒燦爛,但沈暨也懶得去關了。躺在柔軟的羊毛毯上,脫離了醫院的嘈雜喧囂,他只覺得整個人都彷彿融化在這些柔軟溫暖之中。他閉上眼睛,只放鬆了一會兒,就在這柔軟的地方,下意識地貼近溫暖的葉深深,沉沉睡去,悄無聲息。

顧成殊的生活習慣很好,如果沒有特殊事情,晚上十一點,是他休息的時間。

但有些人就是喜歡掐着這個點,打亂他的睡眠。

敢這樣做的,當然是熟人。

顧成殊看着艾戈的來電,本想不加理會,但對方不屈不撓,他終究還是接了起來。

“沈暨失聯了。”艾戈在那邊說。

顧成殊簡直覺得好笑。上次葉深深失聯,沈暨過來找他;現在沈暨失聯,艾戈過來找他。難道他是地球警察,全世界都該他去管?

以為沈暨只是躲起來不見艾戈的顧成殊,對着電話那頭心平氣和地說:“艾戈,我給你個建議,沈暨是成年人,他想不見你就不見你。何況他如今已經不是你的助理,和你失去聯繫,並無一點怪異之處。”

“他昨晚出車禍了。”艾戈彷彿沒聽到他的話,繼續說。

顧成殊停了一下,終於開始認真傾聽他的話。

“從你家中離開之後,我去葉深深家樓下,堵住了午夜十二點從她住處出來的沈暨。”

顧成殊冷冷地說:“葉深深有室友同居,你想多了。”

“但他承認了自己與葉深深的關係。”艾戈並不講理。

“然後你打電話給葉深深?”顧成殊擠出這句話。

“對,知道沈暨車禍之後,她瘋了一樣跑來了。你沒看見她當時那種天地崩塌的神情,她拚命地在暗夜的街巷中尋找沈暨,兩個人相擁倒在草坪上,她甚至連自己的手腕嚴重扭傷都沒有感覺。我當時……就在旁邊,看見沈暨在受傷之後還對着她露出那樣的幸福微笑,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從始至終,註定是……”他說到這裏,凌亂的語句破碎不堪,也終於悚然驚覺,將自己後面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中。

顧成殊也沒有接話,兩個人都沉默了許久,他那邊才又慢慢地說:“然後,今天下午我去查看,他們已經出院離開了。”

顧成殊無法抑制自己,狠狠地問:“這叫什麼失聯?他出院了當然是回家了。”

“可他現在電話關機,門鈴也沒人應。不可能是為了躲避我,因為我叫別人去試過了,一樣沒有回應。”

“既然電話沒開,門鈴沒人應,憑什麼你認為我就可以找得到他呢?”

艾戈在那頭沉默了片刻,終於說:“因為你母親的關係,所以你和沈暨,從小關係就非常密切。而且,你們都是倫敦那邊的華裔家庭,兩家的來往必定不會少。在父母有需要的時候,你們應該是彼此的緊急聯繫人,對嗎?”

顧成殊情緒不佳地長出一口氣,說:“對,我想起來了。”

其實根本不需要想。沈暨在巴黎的房子是他父親購買的,當時沈父就將鑰匙給了顧成殊一把,以備不時之需。而這次回巴黎時,他不知道自己要陪着葉深深在這邊多久,所以收拾東西的時候,順便將那把鑰匙也收進來了。

掛斷了艾戈的電話之後,顧成殊遲疑了許久,終於拉開抽屜,將鑰匙拿起,出了門。

來到沈暨住處門口,顧成殊按下門鈴,發現果然毫無響動。門太過厚實,敲上去根本沒響聲,他只能拿出鑰匙,打開了大門。

出乎他的意料,裏面燈光燦爛,一片安靜。

門廳鋪着沈暨那條心愛的絲綢地毯,地毯很厚重,他踏在上面,無聲無息。

門廳后就是客廳,他站在古董玄關櫃之後,一覽無遺。

白色純羊毛地毯上,兩個人親密地睡在那裏,安安靜靜。

從他的角度看去,葉深深安靜蜷縮在薄被之下,放鬆得如同嬰兒一般。散亂的頭髮遮住了她的下巴,只露出弧度可愛的臉頰,以及在睡夢中無意識微噘的雙唇。

在她的身後親昵貼近她的人,將臉埋在她的發間,親密無比的姿勢,在燦爛交織的燈光下卻抹去了一切陰影,顯得純凈無瑕。

顧成殊不知道自己在門廳站了多久,或許是一瞬間,又或許是很久很久。

長到他一片空白的大腦漸漸蘇醒時,雙腿已經有些乏力,整個人都如同虛脫了一般,簡直無法站立。

他靠在門廳的玄關柜上,耳邊聽到有人喘息的聲音,急促而沉重。他一開始還驚愕地尋找究竟誰在自己身邊,後來卻發現,原來那是自己無法抑制的氣息。

他又忽然覺得可笑,低下頭露出一個倉皇而凄涼的笑容,來壓制自己失控的呼吸。

他的腳步有些凌亂,但並未阻礙他逃離現場,甚至在關門出去的時候,他還記得拔回了那把鑰匙,放回了口袋。

就好像自己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就好像自己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一樣。

他不敢開車回去,因為他知道自己現在肯定沒有辦法控制好自己。所以午夜十二點,他坐在樓下的樹叢邊,聽春蟲鳴叫了許久。

天快亮的時候他離開了他們,抬頭看一看那個窗口,依然亮着燦爛的燈。

地毯再軟,暖氣再足,總是睡不安穩的。

葉深深醒來的時候,眼睛被亮着的燈光刺得有點不適。

她抬起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然後覺察到脖頸上輕微的氣息。她呆了兩秒,然後猛地坐起轉頭去看,發現蜷縮在自己身後安靜睡着的人,是沈暨。

她的動作幅度太大了,讓沈暨從迷夢中驚醒,搭在她身上的手也滑落了下來。

葉深深抱着被子,不知所措地坐在地毯上看着沈暨。

沈暨穿着睡衣,睜着一雙尚帶着惺忪的迷濛眼睛望着她,含糊地說:“你昨晚躺在這裏睡著了,我抱不動你。”

葉深深這才慢慢回憶起昨晚的事情,看看自己還擱在茶几上的本本,擔心地責怪道:“那你怎麼不自己去房間裏睡?本來就受傷了,萬一又感冒了,那可怎麼辦?”

“感冒了就傳染給你好了,兩個人一起請個長假養病吧。”沈暨滿不在乎地笑着,趴在地毯上看着他,一臉孩子般無知無畏的笑容。

葉深深無奈地將被子丟給他:“我可沒時間生病,我還要努力和大魔王艾戈戰鬥呢!”

“大魔王……這個形容詞真不錯。”沈暨笑道。

是啊,跟他一比的話,顧成殊這個惡魔先生簡直算得上溫柔了。

葉深深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外面天空,即將破曉的黎明,天空墨藍,晨曦初露。

這深沉而又隱含明亮的顏色,讓她想到了顧成殊。她迎着晨風,托着腮看着漸漸出現的魚肚白,心裏想,那被第一縷晨曦照亮的雲朵顏色,像顧先生。

其實她自己也沒有發覺,現在無論看見什麼美好的事物,都能聯想到顧先生。

沈暨站起身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望着朝陽,又側頭看看她,含着甜蜜的笑意。

葉深深轉過頭,看見他的瞳仁倒映着金色的霞光,璀璨得令她幾乎多看了一兩秒,才問:“今天身體還舒服嗎?”

他點點頭,依靠在欄杆上:“嗯,我還做了個夢。”

葉深深笑着,習慣性就接下去了:“夢見了什麼?”

他用那雙異常燦爛的眼睛望着初晨霧氣籠罩的巴黎,輕聲說:“我夢見,我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終於把大魔王踩在腳下,登上時尚巔峰了……然而在脫離夢境時回頭一看,其實站在最高處的人,是你。”

葉深深大腦轉不過彎來,茫然地看着他許久,才遲疑地說:“有點奇怪的夢啊……”

他笑着揉揉她早上還蓬亂的頭髮,與她一起看着前方。

金色的日光蒙在他們身上,春日逐漸蘇醒。

他輕聲說:“深深,你就是我那個中斷的夢想。我已經沒有可能,但請你代替無能為力的我,繼續走下去,讓全世界都看到你最美的光彩。”

葉深深眼睛明亮地望着他,比此時的陽光還要奪目:“那可能還要走很久,你就看着我一個人走嗎?”

“哪是一個人,你不是還有顧先生嗎?如果說,你是一個奇迹的話,那麼,成殊就是挖掘奇迹的人。”他支着下巴側頭看她,笑容平靜而溫柔,就如第一次初見時含笑望着她一樣,暗夜霓虹,流光無聲。

“而我呢,希望能作為見證者,仰望着你走到我目光難及之處……”

葉深深打斷了他的話:“不行,你不能是見證者。”

沈暨眼中露出微微詫異,睜大眼睛看着她。

她篤定地望着他,眼神堅定得如亘古以來就在那裏的星辰:“你得是那個與我攜手同行、一起登上巔峰的人。”

他避開她明亮的目光,低垂下頭輕聲說:“可我會是你的絆腳石——就像現在一樣……”

“無論我們前面有什麼阻礙,我只知道一件事,阻礙是可以清除的,可我的夢想缺少不了你,而你也需要我的夢想。”她的手伸向他,目光灼灼,信心滿滿,“將來,我會成為最好的設計師,而你也會成為最好的打版師,我們兩個相輔相成,製作出世界上最出色的服裝——別的人,永遠無法代替我,更永遠無法代替你。”

沈暨默然抬頭,在遠天初陽的背景下看着她。

她握住了他的手,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面容上,熹微而燦爛。她被陽光曬得眯起眼睛,因此笑得更為動人心魄:“別忘記了我們三個人的約定哦,沈暨,你已經是我的戰友了!”

沈暨怔怔地望着她,彷彿自己也不明白,與她一路走來都佔主導地位的自己,為什麼現在只想跟隨着她,去實現她的一切願望。

喉口被什麼東西哽住,他想起自己那些已經拋棄在久遠時空中的夢想,那些年少無知時的追尋,低頭看着自己被她緊緊握在手中的,曾經受過傷的那隻手。

曾經被撕裂的夢想,是否真的能再度出發。

面前這個纖瘦蒼白的女生,又是否真的可以給他另一次人生。

浮現在地平線上的太陽,在城市的塵埃與厚重的雲層之後,漸漸上升。在徹底顯露出形狀的那一刻,它散發出淡淡的光芒,不夠耀眼,卻照亮了整個世界。

似乎是被太過絢爛的陽光所迷惑,他緩緩地,卻是確切無疑地點了點頭。

“那麼深深,你得對我們的夢想,負責任。”

複賽截止日如期來臨,葉深深過去上班的時候,巴斯蒂安先生想起她前幾日請假,便關切地問她是否已經將設計送去了。

“是的,已經掃描送交給官網了。”因為參賽者和入圍者來自全球,郵寄紙質作品明顯滯后,所以組委會一律要求在網上寄送電子版。

葉深深臉色蒼白,氣色十分不好,讓人一眼就看出她這幾日的疲憊,但她笑容輕快,又讓巴斯蒂安先生放了心:“你應該拿出了不錯的作品。”

“是的,我自己非常滿意。”葉深深朝他點頭,請他放心。

巴斯蒂安先生笑道:“那麼,就該將重心先轉移到你的冬裝上了。還有不到一個月就得決定明年的早春系列,若你還有什麼好設計的話,也可以試着交上來。”

“好的,我會努力的。”葉深深算了算時間,一個月後正是青年設計師大賽決賽的時候。

這可真是決定性的一個月。

她在庫房整理着配飾,小心注意着手下3D打印的輕瓷小樹杈。像這種新技術在服裝工業上的運用,國內還只在T台出現少許,但在這邊已經投入使用,成品樣衣很快就要上市。

她輕手輕腳地將配飾整理好時,有人敲了敲大開的門,問:“有空嗎?”

葉深深抬頭看見阿方索,將櫃門關好,點了一下頭。

阿方索走過來,拖把椅子坐下問她:“有個女設計師,名叫路微,聽說之前和你在同一個工作室待過,你認識嗎?”

葉深深沒想到他竟然是來問路微的,十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認識。”

“她去年初獲過國際上的一個小獎,你知道嗎?”

葉深深又點點頭:“知道。”

“是個很厲害的人,對嗎?”他又問。

葉深深想了想,繼續點頭:“厲害。”

“既然如此,她現在在哪兒?為什麼巴斯蒂安先生去你們那個工作室審查時,會帶你來到這邊?”

葉深深終於不再點頭,只笑了笑說:“當然是因為我比她更厲害。”

阿方索抬眼看了她片刻,撇撇嘴,將手中一本宣傳冊翻開給她看:“Element.C今年春秋季的宣傳冊,主打款虞美人,首推的這件紅裙,就是路微當時獲獎的作品。你比她厲害的話,為什麼你沒有這樣的作品?”

葉深深低頭看了看這件熟悉的裙子,默然露出了笑容:“是啊,這件裙子真好看。”

阿方索對她這不爭不辯的態度十分不滿,將宣傳冊啪的一聲摔在她面前:“我在Element.C的時候,就對這組設計十分不滿!明明我才是他們的設計師,結果設計總監卻認為我的風格不適合,總是忽視我的作品,反而去力推這種從外面買來的設計!”

葉深深將宣傳冊拿起來,慢慢翻看着,說:“你的風格本來就和Element.C有出入,但你的才華有目共睹,所以在集團收購Element.C之後,巴斯蒂安先生才特地將你挖掘到這裏來,這說明他覺得你的才華在那邊是浪費了。”

阿方索聽她這樣說,臉色才和緩下來,“嗯”了一聲。

葉深深看着畫冊上的裙子,又問:“這套衣服訂貨情況怎麼樣?”

阿方索抓抓自己的栗色鬈髮,說:“我怎麼知道?我根本沒興趣去理會。”

葉深深給了他一個“那你還特地跑來找我”的眼神,把畫冊還給了他。

“不過,聽說亞洲區的人在推薦她,如果這套銷量好的話,也許Element.C會邀請這個路微加入設計師隊伍也不一定。”阿方索又說。

葉深深記得Element.C亞洲區的負責人,就是那個曾經幫路微給了自己0分的盧思佚,兩人的關係很好,推薦她也不奇怪。不過現在Element.C已經是安諾特下屬的品牌了,連巴斯蒂安先生在內的整個評審組的人當時都親眼看見路微出醜,恐怕她要進入Element.C,有點難。

所以葉深深只笑了笑,輕鬆地說:“希望這套裙子能賣得好吧。”

畢竟,這可是她當初引以為傲的作品。

阿方索拿着畫冊要走時,葉深深想想又問:“我能向你打聽一件事嗎?”

阿方索回頭看她:“什麼?”

“之前我和路微待過的那個方聖傑工作室,安諾特集團最後的評審出來了嗎?有沒有意向投資呢?”

阿方索嘴角一抽:“問我?你應該去問沈暨吧?他以前做過安諾特先生的助理,他們之間的關係好像不一般。”

“好吧……”葉深深隨口應了。

然而,葉深深才不去問沈暨呢,她當然去問顧先生。

畢竟,她能有個機會找顧先生八卦,是多麼難得啊。

電話一向只響兩聲就接起的顧先生,這回出乎意料地,響了足有十來下,才終於接通。

而且,沒有說話。

要不是葉深深明確地聽見了他的呼吸聲,她會覺得是沒有接通。

“顧先生?”葉深深對着那邊的沉默,不確定地叫了好幾次,“顧先生……”

她的聲音彷彿落入沒有迴音的深潭,但這殷切的呼喚,讓彼方的顧成殊一時恍惚,終於還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其實,他本來真的不想回應的。

終究得到一點點輕微的反應,葉深深曬到一點陽光就想開花,馬上就開心地說:“顧先生,你知道方老師的情況嗎?”

“方聖傑?”顧成殊的聲音從電話彼端傳來,波瀾不驚中帶着一絲刻意的冷淡,“他也找你了嗎?”

“也?”葉深深抓住了話題中的重點,趕緊追問。

“就在昨天,他還向我打聽安諾特集團的動靜,還暗示我,若你在安諾特混得好的話,可以適當地幫他跟領導通通氣,走走上層關係——不過以你現在的處境來看,他真是太樂觀了。”

雖然他的語氣中帶着許久不見的嘲諷意味,但聽到他聲音的葉深深還是心滿意足,也不管他說什麼便胡亂點頭:“希望這事能成吧,如果方老師得到安諾特的投資,他未來的發展必定能迅速提升,那不是好事嗎?”

他想迅速結束這場對話,只簡短地說:“我想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他所有的賬目我都看過了,拿出來審查的作品也不錯,集團做決策只是時間問題吧。”

“但願如此了。”葉深深捏着手機,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和他多說幾句話,“畢竟方老師提攜我許多,我一直感激他,希望他能如願以償。”

“唔……”他在那邊沉默了片刻,忽然問,“沈暨怎麼說?”

“啊?我沒問過他……”葉深深下意識地回答。

他緩緩地“哦”了一聲,說:“捨近求遠?”

沈暨常在巴斯蒂安工作室出入,對安諾特集團更為了解,她卻偏偏要打電話來問他而不是問沈暨。

即使隔了那麼遠,被說中了心事的葉深深的臉也騰的一下紅了。她捂着臉,訥訥地說:“我……我想先聽聽顧先生的意見。”

他反問:“這種事,需要我的意見嗎?”

葉深深大腦一熱,脫口而出:“就算……只是聽聽顧先生的聲音,我也挺開心的。”

話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種赤裸裸的表白,顧先生肯定會在心裏嘲笑她花痴的。

然而顧成殊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她說的只是今天天氣一般無關緊要的東西,他沉默了片刻,以寥寥數語草草結束了他們這一場對話。

“葉深深,別隨意說些不負責任的話。”

葉深深握着被顧成殊掛斷的電話,站在那裏莫名其妙地眨着眼。

不負責任的話,是什麼意思?

明明應該是她失言後悔,為什麼反倒像是顧先生老羞成怒?

懷着自己也厭棄的心情,顧成殊約了艾戈,前往安諾特集團總部。

不是為了葉深深。顧成殊站在電梯裏想,好歹,方聖傑曾經幫過自己的忙,他關心一下是理所應當的。

電梯內一個妝容精緻的女子正捧着一沓設計稿,在深呼吸調整自己時,一看見他進來,頓時驚訝地手一松,手中的設計稿一傾,散了好幾張下來。

顧成殊抬手幫她扶好,又俯身撿起地上的幾張。

電梯門已經關上,向上升去。

“你是Emma,對吧?”Emma是艾戈的助理之一,他見過幾次。

Emma趕緊點頭,然後小心翼翼地說:“希望顧先生能帶來Flynn的好消息,聽說他出了車禍……安諾特先生最近心情也不太好。”

顧成殊看她的模樣也知道,估計傳說中頂難伺候的安諾特先生現在更難伺候了。

他點點頭,沒說話,只將撿起的設計圖遞還給她,問:“是複賽的設計圖嗎?”

“是的,有幾份設計真的不錯,比如最受好評的那組《珍珠》,評審組的人傳閱了好幾次。這個設計者初賽時也取得了最高的分數,我們是按照初賽分差排列的。”

珍珠,這兩個字讓顧成殊的手略微一頓。

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設計圖上,翻到最先撿起來所以放在最下面的那組《珍珠》,將其橫過來,低頭端詳着。

電梯叮的一聲打開,已經到了最高層。

“對不起,讓我再看一看好嗎?”他的目光還定在這份設計圖上,難以移開。

Emma與他一起出了電梯,笑道:“請隨意。這幾組設計經安諾特先生最終甄選之後,預計今晚就能公佈了。”

他點點頭,看了許久,目光還捨不得移開。

而Emma已經略微緊張地站直了身體,向著前方走來的人微微低頭:“安諾特先生。”

顧成殊已經到了他所在的這一層,這裏只有一個辦公室,助理們的隔間是玻璃,他一出電梯,艾戈自然就會看見他。

所以他將手中的幾幅設計圖隨意塞入了Emma那一沓設計圖之中,打亂了前後順序,然後才看向後面向他走過來的艾戈,說:“今年的大賽,有幾組設計不錯。”

這樣,百來份匿名的設計被混淆,艾戈也不可能再知道哪份是初賽排名第一的葉深深的作品了,沒有了動手腳的機會。

艾戈並未在意他隨意的舉動,抬手拿過那沓設計圖,說:“希望如此,畢竟我很相信你的審美品位。”

Emma輕舒了一口氣,然後趕緊捧着設計圖跟着艾戈步入辦公室,說:“今晚所有複賽作品會公佈,接受業內評判與剽竊監督。另外評審組正在進行複賽評判,採用投票制度,結果會在十天之內出來。初賽選手有六位因為缺賽或者不符合賽制而不予複賽資格,最終入圍決賽的將有三十人,這是參與複賽的全部九十四份作品,送交組委會主席過目存檔。”

在十天之內,如果有特別不喜歡的作品,身為組委會主席的艾戈可以一票否決,如果有特別喜歡的作品,也可以將設計者保送入決賽。但最重要的,是這個大賽的優秀選手會引起各個公司的注意,比賽作品被買走的也比比皆是,安諾特集團作為大賽的主辦方,自然有權第一時間擇取最好的作品,買斷作品或者設計師。

艾戈低頭翻着手中的設計圖,“嗯”了一聲。

Emma緊張地向顧成殊點點頭,飛也似的閃進電梯,逃離了。

等到室內只剩下他們兩人,艾戈才抬頭問顧成殊:“約我談葉深深?”

“不。”顧成殊在他對面坐下,平靜緩慢地說,“談方聖傑。”

他倒是愕然,手都停了一下,然後才低頭避開顧成殊的目光,繼續看那些設計稿:“他的工作室?”

“對,他工作室的評審,距現在也有兩三個月了,當時集團派遣了努曼先生過去審查,應該也是十分重視的,怎麼現在還沒有出結果?”

艾戈避重就輕地說:“工作室的賬目沒問題,甚至還非常好看,這種事對你來說是小事一樁。”

顧成殊繼續問:“作品呢?”

“還不錯,各種手法玩得出神入化,他是個很熟練也很懂這個行業的設計師。”艾戈將手中的設計圖一張張翻過,話語十分緩慢,並未呈現出漫不經心的態度。

顧成殊沒有打斷他,只等待着他下面的話。

“然而,看不到前途。”他終於說出了最重要的話,冰冷而殘酷,“一個被榨乾的橙子,外表再好看,裏面已經沒有自己的東西了。他被之前的東家拋棄,不是沒有理由的。”

“但他的東西,支撐一個工作室或者品牌,已經足夠了。”

“是足夠了,但對我而言沒有意義。如果一個東西不能帶給我一定分量的發展前景,只具備維持現狀的能力,那麼我何必浪費時間與精力?”他說到這裏,一直在翻動的手終於停了下來,目光在手中那張圖上停了片刻,然後將它拿起來,展示在顧成殊面前,“如果他能拿給我這樣的東西,那麼,我肯定會毫不猶豫。”

顧成殊的目光落在那張設計圖上。

《珍珠》。

一組六套名為珍珠的設計,卻全部摒棄了珍珠的利用,全套沒有一個地方使用到珠子。設計者只用特殊處理的閃光絲緞來模擬珍珠的光澤與質地,使極簡的處理與幾何廓形轉身為華麗夢幻。

摒棄了一般人心目中白色的珍珠,設計者選擇了黑色為底色,以布料的質地紋理來體現閃光,幽暗的漸變色極其內斂,幾乎難以分辨便由墨綠色過渡到了海藍色又轉換為濃紫色。明明是如此含蓄簡潔的線條,卻因為設計者對每一個細節完美的處理,煥發出迷人眼目的奇異暈彩,那氤氳幽暗的氣質,奪魄勾魂,光澤流轉,令人幾乎可以想見,它們轉變成樣衣之後,應該是怎樣令人窒息,無法忘卻。

顧成殊的目光定在這組作品上,默不作聲地看了片刻,然後說:“這組設計,確實不錯。”

“僅僅只是不錯而已?”艾戈瞥了他一眼,見他不動聲色,便在上面寫了句批註,將它拿出放在另一邊,說,“我已經好久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作品了,不僅僅是美而已,它有一種力量,肆意盛放,不可遏制。”

“嗯,確實。”顧成殊說著,又看了那張設計圖一眼,然後站起身,毫不留戀地說,“再見,希望你好好考慮方聖傑的事情。”

“這麼快?”艾戈看看時間,有點詫異。

“我只是來道個別而已,順便說說方聖傑工作室。反正你的意見我無法左右,何必多費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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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紀2·斑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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