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艱難戰役

二十二 艱難戰役

二十二艱難戰役談下了安諾特暗地聯手,三人又馬不停蹄地趕往布魯塞爾。

歐洲華人聯合會和中國商會的高層們也通過顧父聯繫了她,在距離歐盟總部十字大樓兩個街區的一家酒店內,一群人碰了面。

對於歐盟的舉措,每家中國企業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現場簡直成了吐苦水大會。從鋼材到煤礦,從文具到電器,每年針對中國的反傾銷舉措都有數百起,但是應訴的只有寥寥幾個。

“因為主動權都在對方手中,他們可以決定替代對比國,所以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成功的希望近乎零。一般我們面對反傾銷申訴時,都是不應訴,直接被默認為有這個行為,交罰款交重稅了事,不然,還要白花一大筆應訴的錢。”會長姓沈,是個南方人,白凈瘦長戴着副眼鏡,五十來歲了還能讓人看出當年美男子的輪廓,說起話來卻十分強硬,“鬱悶幾十年了,這回總算出個葉總這樣的硬骨頭,實屬不易!”

“我們也不是軟骨頭啊,還不是形勢所迫。”在旁邊鬱悶搭腔的是理事之一,一個木材商人,“我最慘嘍,搞木材出口多年,歐盟說我那幾批次的地板有傾銷嫌疑。我去國內找廠商要和他聯合應訴,誰知對方一聽那罰款數額就嚇得直接連人都找不到了,我那真叫一個憋屈,被罰得幾乎傾家蕩產!”

“葉總不要擔心,咱們跟他們拼到底!”

“對,所有在歐洲的華人都支持你!怕什麼!”

“葉總你放心,你現在就代表了我們國人的反抗和不滿,就算被裁定為傾銷行為,也是雖敗猶榮!”

“呸,劉總你說什麼喪氣話!就算在歐盟這邊輸了,我們也要去世貿組織申訴!”

一群人七嘴八舌,但總的意思都是力撐深葉,抗爭到底,令葉深深十分感動。

這邊在激烈討論着,那邊葉深深看見顧父向她使了個眼色,她有點遲疑地看看顧成殊,然後站起身隨顧父走到了窗邊。

沈會長也走到他們這邊來,和葉深深握了握手。葉深深仔細一看,才發現他鏡片后還藏着一雙熟悉的桃花眼,不覺心裏一動。

沈會長笑道:“葉小姐,我們老家離得不遠啊,我祖籍諸暨,到你們那邊開車幾個小時夠了。”

“諸暨出美人呀,西施故里。”說到這裏,再看着那雙桃花眼,葉深深不由低低地“啊”了一聲,驚喜地看着面前人,“您是……沈暨的父親?”

“對,那個不肖子,還要感謝葉小姐把他引入正途。”沈會長笑起來,眉眼微彎,讓葉深深幾乎看到了三十年後的沈暨,“在他跑去中國的時候,我差點絕望,還以為他從此就要消沉下去了,卻沒想到他居然能在國內遇到葉小姐,得到了新生。”

顧父在旁邊輕咳了一聲,貌似無意地說道:“深深確實不錯,成殊和她感情也很穩定。”

沈父的脾氣和沈暨一樣好,笑眯眯地又看向葉深深,說:“葉小姐這麼出色,成殊真有眼光。你們三人共創的深葉也很出色,在目前低迷的市場中異軍突起,迅速創建出一個這麼強勢的品牌,不但在我們華人這邊,在全世界也算是少見吧。這樣一個品牌,我們所有人都會鼎力支持,給予你們幫助的。而且從這樁官司的根底來說,救人就是救己,也希望你們能為我們殺出一條血路,在荊棘中闖出平坦大道來……”

“行了,我就不愛聽你這些空話。”顧父打斷他的話,“你就先說說,歐盟那邊確定替代國了嗎?調查組具體行動展開了沒?MQ集團那邊你有辦法施壓嗎?”

沈父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們聯合你們聘請的涉外貿易律師團,和調查組的人已經有了接觸。在我看來,對方可能有意選擇美國作為替代國。”

顧父和顧成殊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國內企業因為沒有獲得市場經濟地位,所以在遇到反傾銷案時,最重要的一關莫過於替代國的選擇。如果歐盟有意選擇美國為替代國,以美國的服裝價格來作為對比,衡量深葉的價格是否屬於傾銷行為的話,情況不算太好。

顧父沉吟道:“如果真的選擇了美國的話,那麼我們的勝算就微乎其微了。美國衣服從主輔料到人工價格都要遠高於中國,以他們的成本來衡量我們的價格,我們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沈父則說:“所以目前來看,這樁反傾銷案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努力尋求最終的罰款與關稅能降低到最小的範圍,不至於給深葉造成太大的打擊。實在不行,我們只能在被裁定后尋求世貿組織申訴。”

顧成殊和葉深深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不利情況,神情也都有些黯然。

顧成殊輕拍葉深深的肩膀,安慰她說:“別擔心,深深,只是對方初步的口風,一切都還未成定局,我們還有辦法翻身。”

“可是,我們的價格與美國對比的話,肯定不利。”葉深深頗有些抑鬱。

“和全世界所有地方的服裝工業相比,我們的低價優勢都是明顯的。如今各國為了保護本國企業,借我們的優勢力量對我們進行打擊,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公正的待遇,和他們口口聲聲標榜的保護公平貿易完全相悖離。”

沈暨問:“所以成殊你一開始就覺得,無論尋找哪個國家作為替代,我們最終都會輸?”

“嗯,只是優勢大或者小的差別而已。以我們採用的精緻主輔料和頂級人工,目前可以拿來比較的有Mortensen中端線或者是副線,但我們的價格只有他們的五分之三。所以,對方申訴的‘觸底價格’和低於市場公平價至少30%的價格出售貨物,我們是符合的。”

“早知道當初就該狠定高價!”沈暨氣道。

沈父啼笑皆非:“別說氣話,聽聽成殊的意見。”

顧成殊說道:“不可能。如果當初我們定了高價,還會有那麼多人通宵排隊搶我們全球首發的衣服嗎?本身大家就是衝著以最低的價格買到全球頂級的設計和質量來的,這一步,我們並未走錯,為了深葉的發展,只能如此。”

葉深深問:“那麼事到如今,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呢?”

“以美國為替代國只是目前初步意向,還沒確定下來。同時各方面的人也還在做工作,大家都還沒放棄。一切都還未成定局,我們還有機會。”

沈暨有點沮喪道:“可是按你剛剛所說的,無論他們找了什麼替代國,我們的局勢都不樂觀……”

“所以我的意見,我們的目標,本就不應該是在替代國上下功夫,大家現在的想法是錯誤的。”顧成殊冷然道,“中國是中國,和全世界所有國家都不一樣的國家和市場,誰能隨便找個國家就替代中國來進行裁決?”

葉深深點頭,思忖片刻,問:“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尋求讓歐盟撤銷申訴與調查,或者……”

“或者,讓深葉在歐盟獲得市場經濟地位!這樣,他們才能以中國的價值來衡量中國的商品!”

一直凝神聆聽的顧父和沈父,驟然聽到顧成殊這樣的話,都以不可思議的神情看着他。

而沈暨震驚地睜大眼睛,問:“成殊,你知道這有多難嗎?”

“無論如何,難不過深深和我們一路走到這裏的艱辛。”顧成殊說著,目光堅決而凜冽,說道,“而且,現在他們要裁決的,已經不是深葉,而是在全世界都受到了眾多人擁戴的一個品牌。無論是輿論還是趨勢,無論是事實還是手段,我們都應該有底氣!”

沈父點頭贊成:“我覺得成殊的看法很對。之所以調查組沒有迅速開展工作,可能他們也在遲疑吧,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他們這回要調查的人,不是那些隨便可以搓扁揉圓毫無還手之力的小企業了,而是深葉,一個萬眾矚目的品牌,這件事情如今影響這麼大,如果深葉敗訴了,他們也得小心。難道就任由他們這樣對待我們?歐盟那些要進入我國市場的商品,我們處一部分報復性關稅又有什麼稀奇的?”

“不能這麼說,我們要相信政府永遠是公正的。”聽到父親那麼說,沈暨在旁邊笑道。

沈父和顧父相視而笑。

“其實,我這邊還有個好消息,至少加比尼卡那邊的情況不太好。他私下糾集好幾個同屬MQ集團下的品牌對付深葉,弄得現在幾個品牌都受到波及,勢必要影響到集團今年的效益,估計年底開股東大會的時候會很難交代。所以現在MQ集團高層十分震怒,再加上反對聲潮已經鬧到了集團內部,加比尼卡擔任了十來年的頂級大牌總監,據說很可能要被免職。”顧成殊說著,向葉深深微微一笑,“拭目以待吧,在時尚界,輿論的力量確實很大,當年Dior開除JohnGalliano也是由於反對聲潮。這個行業常有消費者抵制的情況發生,也不算壞事,有時候也可以促進行業者操守自律。”

葉深深問:“其他品牌那邊的反應呢?”

顧成殊說:“雖然幾家受到抵制的品牌都迅速反應,可全球奢侈品的消費如今全靠中國人,他們的銷量眼看着一落千丈,而且目前來看影響還會是長期的。目前,原本宣佈和加比尼卡聯合封殺深葉的幾家品牌已經開始處理涉及此事的人了,接下去的形勢,我想應該明朗了。”

果然,從當天晚上開始,幾個曾聲明譴責深葉的公司便相繼出了公告。

“對於此事,我司表示極大的震驚與遺憾。視頻中的會議確屬於加比尼卡方邀約,但邀請發給的是與會者個人,即我司的僱員以私人身份參加了此次行為,會上所做任何行動,與我司立場毫無關聯。現我司已與該僱員解約,同時我司嚴正聲明,支持正當競爭、堅決反對惡意打擊同行的行為,望各界監督。”

這撇清的理由與速度雖然不算特別好,但勝在不是火力的主要對象,所以也就被放過了,而加比尼卡則更成為集火對象,讓MQ集團簡直焦頭爛額。

與此同時,一開始找深葉商議過下架或者延遲審批的幾家複合店和商場,也立即找過來了,表示將會儘快恢復或者安排上架和門店安排,讓他們可儘快準備,一定給予最大優惠政策云云。這一場風波雖然折騰,但深葉現在又得關注、又得實惠,面子裏子都有了,竟好像翻了頁之後,反倒成了好事。

在此期間,葉深深一直在Element.c那邊忙碌新一季的成衣。因為深葉的辦公處也掛靠在這座大樓中,所以一天都能收到好幾份內容大同小異的致歉信,所不同的只是落款而已。更有幾家公司是登門道歉的,順便還將和她握手言談的照片掛在自己的官網首頁,希望能迅速提升自己在中國的形象,從“永不購買”的名單中被清除出去。

在這場風波中,也有幾家公司得到了提升,除了深葉與Element.c,Bastian與方聖傑任職的品牌都是在第一時間站出來力挺葉深深的,安諾特集團也早早表明了立場,並且不同意旗下任何品牌參與加比尼卡那份聯合聲明,此舉不但使其逃過此劫,而且還趁機搶佔了幾家與自己定位相同的反華品牌的市場份額,銷售業績在這段時間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就在歐洲時尚界都在被這場風波影響之際,葉深深接到了慈善會議組委會的電話。

“葉小姐你好,你那件墨竹花紋的設計,經我們團隊研究后,得到了一致好評,目前造型顧問那邊已經通過,這件禮服被確定為羅夫人出席這次重要會議的服飾。”

葉深深接到這個消息也十分開心,問:“那麼,貴方是委託我這邊製作,還是我把工藝數據傳給你們?”

“是這樣的,若葉小姐還有時間的話,我們想請你以這一組設計為基礎,再各設計一套男裝和女裝,你看可行嗎?”對方想了想,又說,“最好是能做成一個系列的,適合比較隆重的場合。”

葉深深略一思忖,說:“可以啊,我查一下我最近的工作行程,看能不能盡量擠出時間來。”

其實對於這個委託,她是有些猶豫的,畢竟,額外再擴展一系列設計,雖然比新設計要省力,但對於現在正疲於奔命的她來說,也確實有點太繁重了。

組織這樣一場盛大會議的工作人員,自然全都是閱歷高深的人,一聽她的口氣就明白了。但對方也不點破,只溫和地說道:“希望葉小姐還是盡量能拿出來吧,畢竟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我們很尊重推薦你的羅夫人,也都認可你這套設計,更知道葉小姐最近在歐洲這邊遇到了麻煩。這次來到會議的商界人士普遍都影響力巨大,相信若能給他們留下印象,一定會對解決你目前的麻煩有所幫助的。”

葉深深聽他這樣說,心裏隱約明白了什麼,但又不太清楚,便只應允道:“好的,那我儘快拿出來。”

掛了電話,她立即把自己手頭所有事情丟下,直奔顧成殊的辦公室。

因為顧成殊最近在弄深葉這邊的反傾銷調查,所以他在這裏弄了個小房間臨時辦公。葉深深衝進他敞開的門,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問:“成殊,你先跟我說說,上次你那詭異的反應是為什麼?”

顧成殊合上手中的資料,認真地看着她:“哪次?”

“羅夫人委託我設計的那一次!當時她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后,我看到你臉上那種帶着深意的笑意了!後來在宋宋的婚禮上,你也說對於此事你有個想法,但你卻沒對我說!”

“哦……那是我的一個猜測。怎麼了,那邊來消息了?”

“是啊,他們讓我再設計兩套同系列的衣服,還暗示會對我有所幫助。具體的,他們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你肯定懂的!”

“其實,我在事後去找了羅夫人,並提了一個建議。”顧成殊看着她一笑,抬手敲擊鍵盤,然後搜索出了一個新聞頁面,把屏幕轉到她的面前。

上面出現的,赫然是這個國際慈善會議將在中國舉行的新聞。因為與會者個個聲名顯赫,又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慈善盛會,受到了全國乃至全世界的普遍關注,人們紛紛熱議各個行業鼎鼎大名的驕子一起聚在中國,將會給全世界帶來什麼。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一場慈善盛會,而是國際各界要人在慈善這個名義下,聚集在中國的一次盛大聚會,顯而易見,這次大會將會促成許多合作,也會有很多人跨越大洲,在這次會議上進行多領域溝通。所以我對羅夫人建議,不要浪費這樣一次絕佳機會,這個會議可以讓各國來賓穿上具有中國獨特風格的一系列衣服,這樣在開幕式、合影,還有接下來的新聞發佈會中,都可以讓全球一眼看到中國的風格,明白這場盛會所處的地域,同時也能提升我國在國際上的公益形象。”

葉深深驚喜不已:“所以,我那套禮服不僅僅是為參加會議的羅夫人設計,而是準備為即將召開的那場盛大會議做準備?我設計的服飾屆時可能要穿在各國來賓的身上?”

“對,備受矚目,而且永存史冊,以後會出現在資料上、存放在博物館內。”顧成殊笑道,“所以加油吧,葉深深,這將是你設計生涯中一個意義重大的成就。”

葉深深覺得自己在燃燒,聽起來好厲害又好偉大:“行不行啊,好像這種會議一般都會喜歡比較厚重的服飾,而我的設計走的是比較清靈飄逸的路線。”

“別忘了,開會時間可是在夏末秋初的中國江南啊,怎麼穿厚重的衣服?再說,之前也有國際大會穿瓜亞貝拉之類的白襯衫,近年大家也不再像之前一樣墨守成規了。”顧成殊揉揉她的鬢髮,“還有,從表面上來說,可能僅僅是你的設計穿在了與會者的身上,但從深層來說,更是我們給那些不懷好意者的一個信號——他們不是看不起你的出身嗎?想要藉助你的起點打壓你嗎?可如今,全球最顯赫的人都穿着你設計的服裝呢!”

葉深深用力點了點頭,說:“好,我知道了。”

“不過,一般這種重大的設計工作,肯定會有備選方案,你不會是唯一受邀的設計師。雖然你優勢很大,現在正是巔峰時刻,採用你的設計又具有重大意義,但到時候你能否被選中,還要靠設計來說話,畢竟,那麼多人研究了這麼多年的中國風,大家都有優勢的。”

“嗯!”

為了爭取到這樁設計,葉深深放下了手頭所有的事情,投入了墨竹系列的設計。在最為忙碌的時刻,她通宵達旦地推敲衍生那一系列的精髓,竭盡所能地從中延展出最為多樣的變化。

墨竹的意象,就是她投入廣闊湖面的一顆石子,隨着它為中心,泛起無比廣闊的漣漪,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地延伸向四面八方。每個波折都是相似的,但每個波折都是各不相同的。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截取其中最美麗、最精妙也最適宜的那一面,與自己思維的火花碰撞結合,然後幻象被她抽取糅合,化為最具象的線條、圖像與顏色,一一落到紙面上。

殫精竭慮,她壓榨乾了自己,終於拿出了十套設計,又從中選取了最為完善的男女各一套設計,發給組委會的禮儀團隊。對方表示將把設計轉給另一個專業團隊,也終於明確地告訴她,這是為這場國際頂級會議而設計的開幕式禮服,她這是正式受邀作為此次開幕式的禮服設計者了,但究竟能否採用,還要看成品出來后的效果。

這個系列衣服的用料和做工,都只能在國內完成,歐洲沒有這樣的工藝和主輔料,也沒有有這種手藝的工人。

葉深深立即收拾東西,準備回國。

顧成殊送她去機場時,她在車上望着街邊流逝的巴黎風物,嘆了口氣說:“我還記得第一次來巴黎的時候,我那種朝聖般的激動心情呢,結果一轉眼,這裏都有了我的第二個家了。”

顧成殊也笑道:“那時候我就說,你以後來這裏的次數會多到讓你厭煩。”

“那時候你還說,我會在巴黎舉行自己的時裝發佈會……結果現在也確實實現了,每季兩三個,多到疲倦。”葉深深靠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低低地說,“以後,等收購了Bastian之後,可能會更多,到時候,也要做好更忙更累的準備。”

顧成殊瞥了她一眼:“你確定要接手Bastian?”

“嗯,努曼老師創建的品牌,除了我,還有誰能接手?而且我也擔心其他人不會認真用心地經營它,把努曼老師幾十年的心血都浪費掉。”葉深深支撐着下巴,沉默凝望窗外片刻,又說,“但無論如何,每一個品牌的延續,都是設計界的責任。把當初創建者骨子裏的風格和氣質傳承下來,縱然時代不斷變遷,我們也得堅守住那些偉大設計師花費了一輩子在人生中沉澱下來的那種美。”

顧成殊聽着她感傷而堅定的話語,唇角微揚:“深深,我忽然有點理解,為什麼努曼先生會選擇在退休之前,不遺餘力地培養你,將所有的希望都傾注到你身上了。”

葉深深“咦”了一聲,問:“為什麼?”

“因為,你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深愛這個行業,重視它更勝過一切。對信念的堅持和對世俗的不妥協,我想,應該是你一路走來最大的成就吧。”

葉深深沉默地笑着,眼看前方就是機場,忙收拾好自己的包,準備下車。

顧成殊站在車邊,看着她拖着行李箱進了機場,嫻熟地去換登機牌,和負責託運的地勤人員說著什麼,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他恍然想起多年前,葉深深摔倒在機場的那一次,膝蓋流血,披頭散髮,卻還倔強地對着路微吼出自己的誓言——

“總有一天,我會徹底超越你,我會比你更成功!”

言猶在耳,而現在,她也真的超越了所有人,超越了她當時的誓言。

而他依然清楚地記得,那一日的夕陽中,他蹲下來幫她塗抹膝蓋上的傷口,抬頭看見她低垂的面容,矇著金紫色的輝光。

或許……顧成殊在心裏想,就算到了生命盡頭那一天,他也會永遠記得那一刻,她金色的容顏,她眼中燃燒的固執信念。

看着葉深深託運完行李,走入安檢閘口,他忽然感覺心口湧起巨大的不舍。

不捨得分開,不捨得離別。

想要和她一起飛行十數個小時,哪怕疲憊不堪,哪怕倒時差痛苦不已,可只要她在飛行的睏倦中,能將臉頰在沉睡中靠在他的肩上,而不是鄰座某一個陌生人的身上,那麼,就算再陪她飛行無數日夜,他也滿心歡喜。

這念頭一經升起,就再也無法遏制。

顧成殊乾脆利落地鎖好車走進了機場,將車鑰匙寄存在櫃枱,又給沈暨發了條來機場取車的消息。

然而,最近一班前往中國的飛機即將在半小時後起飛,機上已經沒有任何空位。

顧成殊無奈,只能定了下一班,遲了一個多小時起飛,並且要在中途轉機。

他沒帶任何行李,快速過了安檢,尋找葉深深的蹤跡。

後面忽然有人撲上來,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猜猜我是深深嗎?”

那刻意壓低變調的聲音,可還是無法掩蓋原來的語調,顧成殊頓了一下,問:“薇拉?”

後面的人嬉笑起來,放開了他的眼睛。

顧成殊回頭看見薇拉明艷的面容,略覺詫異:“真的是你?”

“算你識相,還以為你忘記我了。”薇拉放下手,問,“你也去中國?”

“我們叫回國。”顧成殊說著,快速在人群中尋找葉深深的蹤跡,“你到中國有什麼事?”

“大事。”薇拉雖然只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中國話卻說得地道極了,“但看見你我就覺得大事不好了。”

顧成殊敏銳地反問:“難道你也要參與那樁設計?”

“那是啊,全球多少人在盯着這個機會啊,只是在相同的情況下,決策者肯定會傾向於中國設計師。幸好我也有個優勢,我是混血華人,有中國血統。”薇拉說著,撥了撥額前短髮,鬱悶地皺眉,“但你肯定是要陪深深回國吧?如果深深也接到了這樁委託,我看我都不需要到中國製作樣衣了,以她現在風頭無兩的狀況,贏家肯定會是她啊。”

“雖然我該安慰你一下,但你的勝算確實不大。”顧成殊漫不經心地說著,目光還在候機的人群中尋找,“深深的設計,你比不上。”

薇拉傲氣的臉頓時黑了下來,憤然說道:“當初找我合夥算計深深的人不是你嗎?那時候你口口聲聲說她不行,所以過來找我合謀,現在怎麼一下子就改口了?”

“此一時,彼一時,因為……”

顧成殊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

他看見了對面薇拉那異常波動的眼神,看向他的身後。

他頓了頓,慢慢轉身看向自己的身後。

葉深深端着兩杯咖啡,站在他的身後,靜靜地看着他。

顧成殊看着她那過分平靜以至於顯得有點冷淡的神情,不知為何,心口猛然緊了緊。

葉深深看了看他們,將左手拿着的咖啡遞給了薇拉。

薇拉看看氣氛詭異的兩人,帶着詭異的微笑,打開蓋子喝起了咖啡。

FlatWhite的香味傳來,這是他喜歡的口味,結果被她遞給了別人。

“剛剛看見你進來了。”葉深深指了指入口,捧着自己的咖啡紙杯說,“我剛好在飲品處,就給你也買了一杯,沒想到一轉頭就看到……原來你是和薇拉一起來的。”

不但一起親親密密地玩着捂眼睛的遊戲,還笑談着合夥算計她的事情。要不是她宅心仁厚已經原諒了他們,她還真有種衝動,想像電視裏演的那樣,直接把手裏的咖啡倒在這個渣男的頭上。

但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習慣了,她的神情和口氣居然都異常平淡,好像早已接受了顧成殊是這樣的設定。

看她平靜無波的樣子,顧成殊反而覺得胸口湧起濃重的不安。他端詳着葉深深,竭力顯得比她還平靜:“深深,我想了想,還是陪你回國吧。”

葉深深抬頭看他,唇角勾起一抹嘲譏的笑:“和薇拉一起?”

顧成殊無奈,抬手輕輕戳了戳她鼓起來的臉頰,像逗一隻小貓似的,輕聲問:“吃醋啦?”

葉深深別開頭不理他,一個人拎起自己隨身的小包,轉身就向登機口走去。

她將機票遞給空姐,即使顧成殊在她身旁要求再給半分鐘,也當作沒聽見,直接就進了登機通道。

薇拉幸災樂禍地向顧成殊微微一笑:“再見!”

顧成殊只能對着她喊:“告訴深深,我下一班飛機回國,我去她家找她解釋!”

薇拉也不知道聽清楚沒有,揮一揮手中的機票就走了。

薇拉一上飛機,就看到葉深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旁邊是個鬍子蓬亂的大叔。

她走到大叔面前,靠在前座上對他微微一笑:“先生,我和您身邊這位小姐是熟人,請問可以和我換一下位置嗎?”

大叔見薇拉撩着短髮笑得嫵媚動人,立即就滿口答應了,還受寵若驚地握了握她的手,樂顛顛地跑到她指的那個位置上了。

等大叔一走,薇拉在葉深深身邊坐下,直接就把帘子拉上了,用中文低聲笑問:“我是不是很有魅力?”

葉深深有點惡寒地抱緊自己的毯子:“是的,而且也很善於使用這種魅力。”

薇拉聽着機上廣播系好安全帶:“不過沒用,反正我不喜歡男人。”

葉深深被她一句話震得差點連毯子都掉了。

薇拉卻只轉頭朝她微微一笑:“十七八歲初戀的時候,遇到過一個絕頂渣男,傷得太狠了,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喜歡別人了。不過也因此我欠顧成殊一個人情,他幫我狠狠教訓了那個男人,了結所有後患,不然的話恐怕全世界都能看到我的艷照。”

葉深深這回別說毯子,連下巴都要掉了。

“去年,我回到加比尼卡工作室不久,在路上開車泥水飛濺上你的那一次,還記得吧?”

葉深深點點頭:“記得啊,你開那輛橙色悍馬,我們第一次見面。”

“也是我和顧成殊的久別重逢。其實那時候我和他已經挺久沒見面了,所以還挺驚喜的,就一起約了在以前相熟的餐廳吃飯……”

有兩三年未見的朋友,一見面就是聊近況。

“今天早上那位是誰?”這是難免會聊到的話題。其實薇拉在看見顧成殊臉上難得的微笑,以及因為談到那個女孩的話題,他那明顯亮起來的眼睛,就已經有些明白了。

毫不遲疑地,顧成殊回答道:“她是葉深深,我媽媽以前欣賞的女孩子,也是我現在的戀人。”

“第幾任?”

“應該是……firstandonly。”

薇拉手中的勺子都差點掉了,看着面前人那嚴肅認真的樣子,她還未曾驚訝,倒先感慨了起來:“這可真難得,我十五歲的時候就確定了一件事,像你這樣冷漠刻板追求完美的人,這輩子都不會找到自己喜歡的人。”

沒想到她多年來根深蒂固的成見,現在居然會被另一個女人推翻。

薇拉努力回憶了一下早上遇見的葉深深,卻覺得自己印象有點模糊:“不過看起來似乎是個……沒什麼記憶點的女孩子?”

“你在西方社會混多了,對東方人都辨識不清了吧?”顧成殊毫不留情地打擊她,維護自己的葉深深,“深深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女孩子,她是美貌與才華凝聚成的星辰。”

“別說了,你現在這模樣真是我們這群朋友的噩夢……”薇拉看着他神采飛揚的模樣,痛苦地捂住了臉轉向一邊。原來這個人墜入情網是這樣的,她算是大開眼界了。

葉深深也下意識地捂住了臉轉向一邊,但她是因為害羞。

她從不知道,原來顧先生在人後,是這樣對別人描述自己的。

薇拉確定地點了點頭,托腮看着她:“所以,我就這麼被他抓住,還債來了,替他親愛的、苦悶的、正陷在瓶頸中的可愛小女友葉深深。顧成殊當時對我談起你的痛苦狀況,你一直困在瓶頸之中,其實自己也知道是什麼阻礙了你,巴斯蒂安先生也曾經指點過你,只是你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無法突破。”

葉深深想着自己那一段時間的焦灼與痛苦,那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感,默然點了點頭。

“然後他詢問我,能否幫助你,用我的能力。”薇拉說,“顧成殊這個人雖然十分聰明,但顯然他對於你所需要幫助的這方面,無能為力。畢竟,他在設計方面確實沒有天分。”

但薇拉就不同了,當年在校時就被譽為設計天才,雖然是建築設計系的學生,但因為容虞和沈暨的關係,她也離時尚設計圈不遠,這樣的身份,認識幾位大師是很輕鬆的事情,所以她成名很早,風格的確立也很早,和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很久都沒有形成自己風格的葉深深截然不同,但也因此而很適合成為引導她尋覓自身的導師。

“別開玩笑了吧,我很忙的。”薇拉當時翻顧成殊一個白眼,說,“如果你是葉深深,忽然有一個人跑來跟你說,來,我就是你的人生導師,我就是你的指路明燈,現在開始我給你上課,讓你學會如何突破自身突破困境——她會不會把我當成神經病啊?而我這樣的人,又沒學過教育,也根本不具備教導的能力!”

“其實我對深深有信心,我覺得那個境界應該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只是還差最後一步,只需要最後一點點力量,把她往前推一下就可以了……”

薇拉不由得笑了:“那你去推她呀,你不是知道她的病因嗎?”

“不,我沒有這種力量,我推不動。”顧成殊皺眉思忖片刻,目光終究還是落在了她的身上,“薇拉,其實事情並不複雜。深深現在缺乏的,就是那最後刺激她突破的一剎那。我相信,只要你願意,你的天賦才華,一定能成為讓深深突破自身,得到進入全新境界的那個契機。”

薇拉攪着手中咖啡,反問:“可是我和她無冤無仇的,為什麼要突然跑去刺激她呀?理直氣壯打擊她的借口在哪裏?”

“在我們兩人以往的關係上,或者說,在給予深深的曖昧的暗示上。”顧成殊的唇角浮起一絲笑意,絲毫不見心虛愧疚,“反正我已經有兩個前女友,再多你一個也不多。”

薇拉看着顧成殊那模樣,不由得無語:“你這樣對待你的女友,真的好嗎?”

“是不好。但我早就對深深說過了,為了我們共同的目標,我會不惜任何手段來打造她。我和她約定好了,不顧一切地犧牲,不擇手段地成長,直到,她光芒萬丈地站在巔峰的那一刻。”

不顧一切地犧牲,不擇手段地成長,葉深深想着很久之前,顧成殊對她說過的話,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薇拉本以為她會鬱悶或者生氣,誰知她低頭看着桌面,臉上卻漸漸泛出笑容來。那笑容越來越深,帶着甜蜜的色彩,幾乎光彩照人。

葉深深說:“好的,我知道了。”

薇拉只能說:“我還以為,你會和他鬧一陣彆扭,至少,給他點臉色看看。”

“會啊,會教訓他一下,誰叫他老是捏着我的軟肋下手呢?”葉深深托着下巴,抬頭用迷濛的眼睛望着頭頂的燈光,輕輕地說,“不過,其實我還是挺開心的,畢竟……”

畢竟,一直長久積壓在她心頭的那些陰霾,在這一刻忽然全部散開了。

她曾經在那個夜晚的車後座,聽到的顧成殊和薇拉的對話。

她曾經懷疑過的,顧成殊對自己的利用和欺騙。

她曾經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痛苦猜疑,輾轉難眠。

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畢竟,我知道成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們說好要攜手同行,他會扶持我,而我也不會辜負他的期望。而現在,我們都實現了對彼此的承諾,雖然歷經波折,但到現在我們依然並肩站在一起奮鬥,那麼,其他小小的動作,小小的隱瞞,又有什麼關係呢?”葉深深抱着手中的毯子,臉上的笑容溫柔而從容。

薇拉凝視着她,彷彿想從她臉上尋找出不自在的痕迹:“你確定沒關係?他可是找我來表演曖昧刺激你哦,真的不介意嗎?”

“可能以前的我會介意,會去找成殊試探詢問,然後暗暗討厭他擅作主張,可我自己又無能為力,只好默默把鬱悶含在心頭……可現在的我,不一樣了。”葉深深微笑着,用雙手拇指無意識地打着圈圈,就像兩個永無休止地圍繞着彼此的親密愛人,“因為成殊改變了我。我已經知道了兩個人之間,或者說我和這個世界之間,重要的是什麼,一定要抓住的是什麼、可以放任的是什麼。就像我在Element.c一樣,提綱挈領,抓大放小,其餘不會影響大局的東西就通通捨棄掉,不要再操心。”

“所以……你會當作不知道這件事?”

“不會,我會好好懲戒他一下的,誰叫他讓我曾經那麼傷心呢。”葉深深笑了出來,“不過說實話,要是我自己選擇的話,說不定我也會和成殊做出一樣的抉擇。畢竟,他替我選取的,肯定是最好的一條路。”

“最討厭你們這些人了……”薇拉鬱悶地翻了個白眼,“還沒結婚就夫唱婦隨的模樣,我們這些單身狗不想吃你們喂的狗糧好嗎?”

葉深深微微一笑,抱緊了自己的毯子:“還有什麼事嗎?我最近很累,要睡覺了。”

薇拉斜眼看着她:“真是過河拆橋,我為了你才答應顧成殊做壞人的,結果你現在連敷衍我的表面工夫都懶得做?”

葉深深說:“抱歉,那麼我跟你聊聊我和顧成殊之間的那些甜蜜過往?”

“謝謝!”薇拉直接用毯子蓋住了自己的臉,“對了,顧成殊說坐下一班飛機回國,讓你在家等他。”

“哦……”葉深深微笑着,緩緩說道,“可是我並不想在家等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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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紀4·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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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艱難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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