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不顧一切
二十四不顧一切宋宋這個坐不住的人,讓她二十四小時躺在床上養胎,簡直是要了她的命。一開始刷刷論壇看看美劇,後來看來看去全都沒了興趣,再後來就覺得自己怎麼躺都不對勁,全身酸痛,恨不得立馬就起床連做一百二十個托馬斯全旋好好活動一下。
“這醫院的飯啊,怎麼就這麼難吃……嗚嗚嗚嗚嗚……”宋宋看着面前的飯盒,都快哭了,“還要住多久啊?我要回家啊……”
程成只好安慰她:“快了快了,等狀況穩定了就出院。”
“什麼時候能穩定啊?”宋宋正在哭天搶地,有人輕敲了兩下開着的門,笑眯眯地進來了:“就在這幾天了,別急。”
宋宋抬頭一看,頓時驚喜不已:“沈暨,你來看我啦?”
沈暨手裏還拎着個飯盒,看到她面前的飯就不由得笑了:“糟了,我來遲了,還以為剛好可以趕上你的飯點。”
“不遲不遲,剛剛好!”宋宋直接就把自己的飯菜塞給了旁邊的程成。
沈暨把自己帶來的飯菜給她擺在面前的小桌板上。他對每個女生的口味都了如指掌,帶來的是宋宋最喜歡的那家店的糖醋排骨和目魚花、清炒豆苗,加一碗艾葉雞蛋湯,飯後甜點是一盞鮮奶燉木瓜雪梨,把宋宋吃得眉開眼笑,把蹲在一邊的程成給鬱悶得想哭。
喝着飯後甜點,宋宋開心地看着沈暨:“還是你好,專程來看我。”
“你肚子裏的可是我們深葉的第一個接班人,我肯定要來啊。”沈暨坐在她床前,幫她收拾着吃完的飯盒,又說,“而且有件事我覺得你一定很感興趣,咱們好好商量一下。”
“什麼什麼?”宋宋趕緊問。
“成殊要向深深求婚。”
宋宋愣了愣,然後咂吧咂吧嘴裏的牛奶,一臉無奈:“天要下雨,閨蜜要嫁人,沒轍啊……雖然顧成殊是個渣男,可不得不說這個顧渣男吧,和我想像的有點不一樣,有那麼一兩個瞬間,我還真覺得這人魅力無窮……”
程成坐在旁邊更加鬱悶,眼淚都快滴到面前的飯菜里了。
“別這麼想,你們對成殊可能有點誤會,成殊在感情上其實沒什麼經驗,甚至還擔心深深會拒絕他的求婚。”沈暨也替顧成殊苦悶,全世界都以為他閱盡千帆呢,“其實有件事,我還沒有告訴成殊。之前我和深深搭組,作為助手協助她設計開幕式禮服時,曾經在她的設計稿最下面,發現了一件婚紗的設計圖……”
“咦?婚紗?”
“是啊,婚紗……”而且,那個穿着婚紗的人,分明就是葉深深,那握住新娘的手的人,他一看就知道,正是顧成殊。
那一刻他不動聲色地將設計圖塞回最下面,假裝沒看見。但在那之後,卻不知為什麼一直有點恍惚,精神怎麼都無法集中。
他的眼前,一直出現一個難以揮去的幻覺,那是穿着設計圖上那件夢幻朦朧的婚紗,用戴着白紗手套的手掌,與顧成殊執手相望的葉深深。
他心想,到時候,自己一定會是全場最開心的人。因為深深和成殊,都是在這個世界上,他最重要的朋友。
“唉,那沒辦法了,誰叫深深那麼死心塌地喜歡他呢?”宋宋的聲音響起,打破沈暨的沉思,她的眼睛亮亮的,“所以,深深也在期待婚禮那一刻?”
“嗯,成殊這輩子第一次正兒八經求婚,咱們得幫幫他。”
“差點都結婚了的人,還沒求過婚啊?”宋宋嘟囔着撇撇嘴,“不過為了讓深深有個最幸福的瞬間,咱們得拼啊!”
“所以我們來策劃一下,你說時間定在什麼時候好呢?”
“當然是國際會議開幕式那天晚上啦!當晚不是有個煙花盛會嗎?到時候讓葉深深看着自己的衣服出現在全世界人面前,然後顧成殊單膝跪地在漫天煙花下求婚,哇,想想就好浪漫哦!”
“嗯,這個主意不錯。這樣吧,你負責分散深深的注意力,我負責找人佈置現場,我們分工協作,怎麼樣?”
“OK!”宋宋做了個放心的手勢,然後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想哭,“可是我這模樣,怎麼去分散深深的注意力啊?”
“沒事,反正現在是深深最忙碌的時刻,歐洲國內她來來去去准要飛好幾趟,再加上開幕式那邊、網店這邊,只要你吩咐好所有人時刻注意,深深不可能有餘力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的!”
沈暨的猜測是正確的,葉深深這段時間確實忙得夠嗆,連睡覺都是在飛機上和車上。
歐洲那邊的調查已經啟動,資料取證都要配合,而且葉深深作為主要負責人,很多時候都要親自出面回應質詢。
在疲於奔命之際,葉深深還要頻繁回國,按照籌備組和專家們的意見,再度修改設計圖上的細節。她與眾人開了一場又一場的研討會,務求在每個細節上精益求精。畢竟,這不是葉深深熟悉的一場秀,而要結合到時候入場的地毯顏色、每個與會者的站位,甚至是到時候直播的畫面與合影的背景。
葉深深一心撲在最後的衣服成品之上,設計圖出了十幾稿。雖然她的主要設計理念都還保存着,但是根據各方的意見一再修改各種煩瑣細節,調整各種穿着體驗,應付各種突發情況,也是心力交瘁。
幾十位與會者體型數據一一傳來,沒能拿到手的,只能由她和沈暨按照對方的資料圖片和視頻出具數據。那邊在打版,這邊她還要親自下場去盯着新型綾綃面料的染色,調整着最細微的色差……
但無論如何焦頭爛額,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成品終於順利面世,擺在了眾人的面前。
為了保護衣服,所有衣服都用透明塑膠袋從上到下牢固保護好,懸挂在庫房的龍門架上,由專人保管,等待着即將舉行的會議。
葉深深申請最後一次去查看所有衣服,籌備組的人告訴她,所有衣服都已經專門質檢過了,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們親自掌眼,絕對沒有任何問題,但考慮到她是主要設計師,所以特許她進去進行最後一遍檢查,但也只能帶一個助手,並在專人的陪同下隔着塑膠袋查看。
葉深深帶了沈暨進去,在庫房內將妥善保護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重複檢查,幾乎像是得了強迫症。
每一件衣服都很完美,完全契合她設計的清正端雅氣質,面料、染色、打版、走線全都無懈可擊。
沈暨在她旁邊看着衣服,說:“深深,放心吧,質檢很靠譜,我也覺得沒任何問題,一根線條都沒有歪,一個線頭都沒有漏掉。”
葉深深點頭,但還是看了一次又一次,總覺得心裏茫然若失,又不知道哪裏出了什麼問題。
會議前兩天,與會者陸續到達中國,在籌備組的領導們陪同下,共游名勝景點。
而歐盟關於深葉的反傾銷案調查,也在此時召開了第一次聽證會。
消息傳出后,歐盟服裝業頓時震動了。對於越來越依賴中國市場的歐盟服裝業來說,前段時間中國國民自發的抵制運動已經讓銷售額急速下跌,他們叫苦不迭。如期召開的聽證會,無疑是雪上加霜。因此,歐盟二十國數百家企業高管連夜簽名發公開信,要求歐盟放棄對深葉反傾銷案調查。
然而公開信並沒有起到作用,對深葉服飾反傾銷聽證會依然如期在布魯塞爾的歐盟初級法院舉行了。如果聽證會後立案,深葉即將面臨漫長訴訟,不論輸贏,曠日持久的訴訟走下來,多輪書面答辯與口頭答辯,往往需要幾年。
深葉的三大股東——葉深深、顧成殊、沈暨全部來到現場,同時出席的還有海外華人組織、中國輕工進出口商會等代表。
眾多歐洲服裝業的要人也紛紛來到現場,葉深深在旁聽席上看到了諸多熟悉的面孔,艾戈、薇拉、沙拉曼都出現了,就連退休后離群索居的努曼老師,也和皮阿諾先生一起到來,坐在了角落中觀看今天的聽證會。
葉深深向著努曼先生點頭示意,看到他擔憂的神情,她甚至還鎮定地對他露出微笑。
記者將原本寬敞的大廳擠得水泄不通,上千個座位坐得滿滿當當,現場卻出奇地安靜。
時間已到,書記員清點人數,確認調查人及其他參加者身份后,宣佈聽證會開始。
“本次聽證目的為確認中國服飾品牌feuillage的傾銷行為是否成立,並將確定是否對其進行立案。今年7月10日,歐盟接到多家歐洲服裝製造商提起對feuillage反傾銷調查申請,並對feuillage進行了長達兩個月的反傾銷行為調查,現就調查結果,在此舉行聽證會……”
在簡短敘述聽證會宗旨之後,調查方開始詳細敘述調查結果。長達數十頁的內容,洋洋洒洒,最後綜合為結論:“綜上所述,feuillage涉嫌以低於市場公平價至少30%的價格出售貨物,並以‘觸底價格’形式向歐盟傾銷商品,對部分歐洲服裝品牌廠商造成了損害。數據精確,證據確鑿。”
在輕微的交頭接耳聲中,因為自己的申訴被採納並得到確認,加比尼卡的臉上不動聲色,眼中卻已暗暗露出得意神情。
更有幾家媒體已經考慮要準備“數據精確,證據確鑿——feuillage反傾銷行為成立,即日起進入訴訟程序”的新聞稿了。
然而深葉這邊,卻是一片平靜。在眾人的注目下,顧成殊站起身,代表深葉進行答辯。
“首先,feuillage要闡明自己是一貫遵循市場經濟行為的企業。我們自成立之後,一直根據市場供求關係決定價格、投入、成本,不受政府的干預。其次,feuillage在建立之初便擁有一整套符合國際財務會計標準並在所有情況下使用的財務記錄。同時,feuillage的股權與責任非常明確,下屬控股公司Element.c及兩家法國工廠也是權責分明,具有鮮明的市場競爭特點。第三,feuillage的生產成本與金融狀況,不受任何計劃經濟的影響,尤其在採購、供貨、銷售、貿易等方面,完全獨立自主。feuillage當初僅為中國一家線上網店,其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完全屬於經濟規律,與計劃經濟並無任何關係。”
顧成殊面向所有人,面向無數的閃光燈與質疑目光,毫不畏懼。他和往常一樣站得筆直挺拔,如舒展又筆挺的青竹,從容鎮定,只比往常略略提高了聲音。
“而世界上任何一個經濟體、聯合體,都不能強迫一個尊重市場經濟的企業,改變價格與價值比、破壞商業規律!Feuillage的生產在中國,中國也是我們的主要市場之一,我們的定價必定、也只能遵循原產地的定價比例。Feuillage可以出示中國與其他國家的定價對比,諸位能確切看到,feuillage的定價比例完全適當,完全基於全球定價規則,只受匯率影響,並不受任何人為干擾。如果指責feuillage這無可指摘的價格為‘觸底’的話,那麼,這是否屬於不當使用和歪曲法律,迫使一個符合市場經濟規律的企業,被迫轉型為用人為手段干涉市場的企業呢?若feuillage遵從裁決擅自調整價格,又是否會造成同一品牌在各地價格不均衡的現象,從而間接誘導走私與非法貿易呢?”
他的質疑,讓在場所有人都肅然靜坐,鴉雀無聲。原以為feuillage的辯證,會從自身立場和替代國對比來出發,沒想到卻是直接從歐洲最為關切的法律公平機制出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從根本上闡明了feuillage在歐盟法律面前的無可指摘。
“今天,feuillage來到這裏,一方面是為了得到公正的裁決,另一方面,我們還有個良好祈願,希望能給予feuillage市場經濟地位,在商業貿易中得到一視同仁的機會。畢竟,feuillage也可以成為一個歐洲公司,我們在歐洲有控股品牌、有工廠,更與無數歐洲廠商一起協作生產。feuillage的生產活動涉及跨國、跨洲合作,並且有向歐洲越發傾斜的趨勢。此時對feuillage提起反傾銷,必將會傷及feuillage產業鏈內的大多數歐洲企業。同時,feuillage在歐洲顯失公平地提升價格,受到最大影響的當屬歐洲消費者,這種舉措等於是將優質低價廣受歡迎的產品擋在門外,歐洲人民將不得不付出更高的成本來購買與其他地方價值不等的商品。希望歐盟能冷靜考量,做出最公正的評判。”
顧成殊說完,向法官與列席的歐盟官員們鞠躬致意,然後回過身來,對中方列席人員點了點頭。
他回到葉深深身邊坐下,迎着葉深深一直緊盯着自己的目光微微一笑,坐在她的身邊。
他們身旁的沈暨,聽着上面調查組和第三方的繼續陳述,悄悄地轉頭看向他們,低聲說:“我們的申辯應該很成功,法官和調查組的態度已經有了明顯轉變。”
顧成殊抿唇,點了一下頭。
葉深深正轉頭看他,他卻在桌下牽過她的手,將她的手指輕輕地一根根掰開,然後伸手與她五指緊緊交握。
她才感覺到他是緊張的,並不像他表現的那麼從容自若。他握着她的手時,手指甚至還有些微冷。
冷靜銳利是他顯露給別人的,只在她的面前,他才會坦露自己所有的虛弱與擔憂。
葉深深握緊了他的手,又將自己的另一隻手也輕輕覆了上去。
聽證會結束,結果卻沒有那麼快出來。
疲憊地從歐盟初級法院出來,在回程中,三個人都沒說話。
在沉默許久之後,沈暨先開了口,說:“成殊,希望你那個沉默的大多數理論能在此時得到驗證。”
“會的。”顧成殊回答。
“深葉現在在歐洲的潰敗趨勢,已經難以收拾。就算大多數人還是願意購買深葉服裝,但現在他們也買不到了,畢竟我們已經被迫撤櫃、撤店,從商業渠道上被徹底截斷了。”沈暨嘆了口氣,說,“一定要有好結果,不然的話,我們沒有渠道,就全完了。”
“誰說沒有渠道就全完了?”顧成殊慢慢地斟酌着,說。
葉深深比沈暨更明白了他的意思,問:“你的意思是,我們以後依靠線上渠道?”
“對,中國的網絡零售業已經有了替代傳統零售業的趨勢,那麼,歐洲人為什麼不能像中國人一樣去習慣去接受呢?”顧成殊緩緩說道,“就算輸了,我們又怕什麼?接下來,我們不是要跟着歐洲人的節奏走,而是我們要以中國人的思維,改變歐洲!”
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狂妄的光芒,沈暨呆了呆:“成殊,你知道這個目標有多難實現嗎?”
“無論多難,我們都要儘力去做。畢竟,這是我們失敗后唯一可走的路。”顧成殊說著,又冷靜思考了片刻,說,“不,就算這回的反傾銷案我們勝利了,也要走這條路。深葉最終的目標,是要改變歐洲,不僅從服裝上,還要從生活方式上去改變!”
“這需要很長的時間和很深的力量。”沈暨有點不敢置信,“要改變支付方式、改變生活習慣、改變手機終端……”
“我們有時間,我們還有身後十幾億人的深遠力量。”葉深深默默地握住了顧成殊的手,就像組成一個永不背棄的同盟。
沈暨看着他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伸出自己的手重重地搭在他們的手上。
“是的,改變歐洲,改變世界,以我們十幾億人的力量!”
沈暨和顧成殊多留在布魯塞爾一天,處理相關事宜。葉深深則需要立即回國,因為開幕式的禮服,已經送到了每位與會者所在的酒店,將會在經過細緻檢查后,送交試穿。
而她作為主要設計師,必須趕到籌備組辦公室,和大家一起等待消息。
試穿回饋一件件傳來,無一例外都表示滿意。
“就像量體裁剪出來的一樣,比我的專屬裁縫定製的還要完美,你們的安排簡直是神跡!”生完孩子后,身材還未徹底恢復的塞西莉亞王妃,穿上這麼合身的衣服,還屬幾個月來的第一次,頓時驚喜不已。她熱心慈善事業,自然也受邀出席了這次盛會,等知道服裝設計師就是葉深深時,她又讓工作人員來問詢:“我知道這件穿完之後要送進博物館的,所以有辦法從別的渠道再購買一件嗎?”
葉深深立即表示,會為她另外再做一套送上。
很快又有好消息傳來,某矮胖身材的與會者已經試過為他定製的服裝,那被腰封提升的腰線竟然些微地營造出了大長腿,而且頗有氣場,看來這系列衣服穿上絕對效果很好。
實地看到了試穿效果的工作人員笑道:“他夫人在旁邊驚嘆道,他看起來年輕了十歲,挺拔了二十公分,瘦了三十公斤!”
連這位身材最離譜的與會者都能穿出這樣的效果,葉深深和眾人都鬆了一口氣。葉深深臉上露出恍惚的笑意,心想,應該是沒有問題了,自己肯定是太緊張了,才會一直覺得不對勁。
會議前一天,顧成殊終於從歐洲趕回來。
知道衣服的效果不錯,他只疲憊地揉了揉葉深深的頭髮,說:“那肯定啊,畢竟是你設計的。”
葉深深有點擔憂地看着他疲倦的面容,問:“那邊的情況怎麼樣?結果出來了嗎?”
“還不錯,如果沒有進展的話,我怎麼敢跑回來見你?”顧成殊拉着她靠在沙發上,微笑道,“申訴調查已經結束了,我們與聯合應訴廠家的材料也已經提交。該做的事情都已做完,接下來的就是看不見的工作了。”
“看不見的?”葉深深有點迷惑。
“對,等待最終結局的那一刻,靠的只能是背後的博弈。我們的努力都已經完備,最終的核心法則,沒法努力也沒法最終落定,要看的不是深葉,而是與深葉有關的其他東西。比如說,本次來到中國參加會議的幾位歐洲金融業人士,或許也會在會談時順便提及此事。”
葉深深默然點頭,知道此時他們對於那些宏觀層面的權衡與交鋒也已經無法涉及。但她想,這麼努力的自己,這麼努力幫助深葉的所有人,一定不會被上天辜負。
他們靜靜地在沙發上靠了一會兒,葉深深輕聲問:“我們成功的把握大嗎?”
顧成殊閉上眼睛,伸手輕輕地抱着她,說:“有把握。”
只不過是平淡的三個字,但因為是顧成殊說的,葉深深便覺得那些重壓在自己心上的積鬱開始鬆動了。
她閉上眼睛,感覺到顧成殊抱自己的手越來越輕,終於緩緩滑了下來。
她知道他最近真的太累了,便只一動不動地繼續靠着他坐着,許久,等他睡熟了,才扶着他躺倒在沙發上,又輕手輕腳地給他蓋上毯子。
她坐在他的旁邊,凝視着他熟睡的面容,心裏有些柔軟幽微的情緒漸漸搖曳着生長出來。
她將自己包中一直隨身攜帶的那張設計圖拿了出來。那上面,身披婚紗的她對面,顧成殊的面容和身影還只有一個輪廓,並沒有具象。
她望着沉沉睡着的顧成殊,用彩鉛慢慢地、一筆一畫地緩緩描畫著他的容顏,從濃長的眉,到高挺的鼻,再到睡夢中微抿的唇。
他有着頎長的脖頸,襯衫的第一顆紐扣被扣起時,挺括布料包裹着脖子,就有一種因為冷清禁慾而令人格外想要打開的衝動。而在敞開的時候,又讓人看到裏面隱現的鎖骨,顯得更有力度。
葉深深一邊思索着,一邊將筆觸滑向下方。
他有着堅實的肩背,永遠挺直的脊背,配上這個世界上最適合穿襯衫的肩膀,還有一雙在擁抱她時總是極有力度的臂膀。在肩背的下方,就是線條優美流暢地收緊的窄腰翹臀。
平時葉深深有點不好意思打量的地方,此時藉著為他設計衣服的名義,一個人肆無忌憚地看着又畫著,簡直感覺到了飄飄欲仙的愉悅。等畫到那雙長腿的時候,她又有點遺憾,彷彿一場盛宴就要到盡頭。帶着不願結束的執念,她又狠狠地詳細刻畫了一下他在睡夢中放鬆伸張的修長手指,讓他那雙手在自己的設計圖中,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的目光從沙發上沉睡的顧成殊身上,慢慢轉到自己圖紙上的顧成殊。
她眼中最完美的顧先生和她心中最完美的設計,都已經出現在她的面前,落定在她的紙上。
她一直想為顧成殊設計的衣服,終於在此刻成型。
她端詳了許久,終於微微含笑,將臉貼在了圖紙上,貼在自己創造的這一場夢幻上。
她合上眼,靜靜地想,顧先生,等我們攜手共渡了眼前這道難關,以後,也一起攜手面對人生所有的風雨吧。
就算他想負心,想變卦,也已經來不及了。
因為她已經做好了最徹底的準備,要將所有企圖覬覦她東西的人,都一一擊潰,永遠也沒有再度出現的機會。
包括她的深葉,也包括她的顧先生。
第二天,便是開幕式。
葉深深一早起來,盯着日曆上的日期數字,只覺得心神不定,異樣的情緒讓她坐立難安。
她心想,或許是因為,這次的衣服和她以往的衣服不同吧。畢竟,以前她的衣服,從下廠製作到最後展示,她都絕對地參與其中,每一個流程都緊盯着看它製作出來。而這一次,她卻沒能全程監督掌握,這感覺讓她略覺恐慌。
顧成殊過來接她的時候,見她坐立不安的樣子,便勸她說:“深深,你總得學會適應放手。畢竟,你現在要掌管的是兩家大品牌,已經不可能事必躬親。而且將來,深葉的下面會有更多的品牌,比如我們正在談的Bastian,比如接下來我們可能要談的青鳥。”
正在往包里塞東西的葉深深手頓了頓,詫異地問:“青鳥?”
“對,日薄西山的青鳥,上半年的虧損額達千萬,這已經是連續四個季度虧損了。目前青鳥尋求上市的希望破滅,孫家的支援也沒有給他們帶來起色,很可能要斷絕輸血,路家已經撐不住了,想要找人接手。”
葉深深收拾着包,若有所思地問:“那麼,他們能給深葉帶來什麼呢?”
“路霖很會做市場,雖然不懂如何提升企業的核心能力,但青鳥二十年來建立的實體渠道在國內是無敵的。目前我們在線上的銷售如火如荼,但線下就稍微遜色了。所以如果價格合適的話,青鳥還是可以接手的。”
葉深深還在考慮,旁邊跟來照顧她的葉母終於忍不住了,從卧室探出頭來,有些緊張地問:“深深,你是說……你們要收購青鳥?”
顧成殊朝葉母點頭打招呼,說:“阿姨,目前只是意向。”
“那……那可是路老闆經營了二十年的廠子啊,我還在裏面幹了十幾年呢……”葉母一臉感慨,說話也有點不利索了,“你們真的要買下來?那……那路小姐他們怎麼辦?”
葉深深笑一笑,說:“沒有,媽,還早着呢,想想而已。”
葉母用複雜的眼神送他們出門,卻不知道葉深深一下樓坐進顧成殊的車,就說:“買!能買就買!價格合適就買!”
顧成殊發動車子,挑眉看她一眼。
“要是買了青鳥,我就先過去把那些欺負過我們的人給捋一遍,該開的開,該訓的訓!再讓我媽去掛個閑職,揚眉吐氣!”
顧成殊不由得朝她笑了:“葉總,別這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好嗎?”
“但我總得幫我媽出氣啊!你忘記當初那群人聯手陷害我們,讓我媽和我都被開除,還在我的樣衣上做手腳,害我差點去不了方老師的工作室嗎?”
“好的,買。買下來后你準備怎麼弄?”
“這幾年青鳥的設計太差了,口碑已經無藥可救,品牌買過來大概只能冰凍。但他們的渠道確實好,我們可以拿來移植深葉的副牌,反正以後總要做的。”
顧成殊的唇角微翹,笑着瞥了她一眼,說:“可以,大體上和我的想法差不多。”
葉深深正想驕傲一下,卻聽到自己的手機響起。
她一看是本次會議籌備組的電話,頓時那本來稍微遺忘的緊張心情又浮現了出來。
等接了電話之後,一聽那邊的情況,她才又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成殊,先去酒店吧,塞西莉亞王妃說自己的禮服好像出了點問題,想要我臨時去修改一下。”
等到了酒店,經過工作人員的引領,她看到了正在端詳那套禮服的塞西莉亞王妃。
塞西莉亞王妃略微豐腴了一些,臉上的神情也越發雍容柔和。直到和葉深深握手后,她才說:“葉小姐,你這件禮服很好,但我有個很不好意思的請求,就是我尚在哺乳期,所以在晚上出席時,我得用到防溢乳墊。然而我之前試穿時忽略了,直到現在準備東西時才發覺,用了乳貼之後我的胸部就會增大,上圍便顯得稍緊了。我想叫人修改一下,但又擔心破壞你的設計,所以……”
“哦,這個沒事,我在這裏直接便可以幫您修改好,給我幾分鐘就行,不會耽誤您的行程。”葉深深輕鬆地說道,畢竟之前設計女裝時,為了避免出現突如其來的狀況——比如很多人的文胸大小不同,她在設計衣襟時,預留過可臨時放開的餘地。
葉深深將塞西莉亞王妃那件禮服拿起,然後走到套房外面,直接取了酒店的針線,拆開了外面料與里襯之間的整齊縫線。
她的手指捏住了里襯,心裏咯噔了一下,睫毛微顫。
對所有衣料的質感了如指掌的她,瞬間在心裏閃過了這份里襯料子的數據——35%桑蠶絲、65%長絨棉混紡,平紋織,70支,18號面料試驗品。
不是桑蠶絲含量更多的21號。
雖然外觀並沒有什麼差別,但,遮光率卻大不一樣。
葉深深立即將衣服翻過來,仔細檢查里襯。同樣的厚度,同樣的手感,但確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料子。
衣服的透明度是她精確制定的,有薄透的效果但又絕對穩妥。
她選中的,並不是這個料子!
是這一件出了問題,還是所有的都出了問題?
難道連在組委會親自監督生產流程的情況下,都有人動了手腳?
葉深深胸口波動過滾燙的血潮,一瞬間連腳趾都蜷縮收緊,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後背一陣熱一陣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背。
她抓起那件衣服,立即站起身,走到卧室門口,敲了敲開着的門。
塞西莉亞王妃在裏面抬頭看她,驚訝地問:“這麼快,已經好了嗎?”
“不,是我想同時查看一下親王的禮服,看是否有什麼遺漏的細節。”葉深深強抑心口的恐慌,盡量讓聲音平靜。
“哦,好的。”塞西莉亞王妃向身邊的希拉示意,希拉很快就到另一個房間,將王儲的禮服取出,送到葉深深的手中。
葉深深長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伸手摸了摸這件衣服的里襯。
心口一片冰涼,最終的希望也破滅。
這批衣服的里襯,全都是錯誤的。
一瞬間她眼前閃過一片黑翳,腦中的昏黑令她幾乎站立不穩。但她立即抓緊了衣服,將它們連同王妃的禮服一起疊好。
她用迅速的動作來掩飾自己雙手的顫抖,然後立即抱起衣服,匆忙地對塞西莉亞王妃鞠了一躬,說:“這批衣服可能有缺陷,需要及時補救,請您見諒,我必須立即把它們帶走。”
塞西莉亞王妃詫異地看着她,卻見她臉色難看至極,心知肯定出了大問題,於是便點了點頭,說:“麻煩葉小姐了。”
葉深深再行了一禮,立即抱着禮服疾步出了房門。
塞西莉亞王妃示意希拉給今晚會議的工作人員發消息告知此事,然後有點擔憂地看着葉深深迅速消失的地方,疑惑着究竟出了什麼事。
在樓下大堂等葉深深的顧成殊,看見她抱着兩套禮服腳步倉皇地快速跑出來,頓覺不對,微皺眉站起身:“深深,出什麼事了?”
葉深深一言不發地伸出空着的手拉住他,往門口疾走。
顧成殊感覺到她掌心冰冷的汗,怔了怔,然後快步跟上她。
兩人迅速出門,上了車。葉深深扣安全帶的手都在發抖,幾次對不準鎖扣。
顧成殊抬手幫她拉過扣好,盯着她的面容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葉深深咬住下唇,說:“快點出發,去籌備組辦公室!”
顧成殊立即開車,向著會場附近的籌備組方向迅速駛去。
“里襯……搞錯了。”葉深深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壓抑自己沉重的呼吸,“我原本定下的里襯,反光率已經調整確切,和兩層疊印的面料結合在一起之後,遮光率可以達到百分百,絕對可以抵消開幕式時現場鎂光燈的效果……”
顧成殊的手微微一顫,一直平穩行駛的車,頓時也失控地在路上拐了個小彎。
他立即掌好方向,沉聲問:“後果嚴重嗎?之前試穿的時候,不是沒有任何異樣嗎?”
“是,平時或白天都沒事,所以並沒有任何人察覺,連我也沒發現……可這衣服到時候會出現在數百家媒體面前!原本,我選擇的雙層疊印面料再加上真絲含量較多的21號里襯面料,結合在一起,足可以屏蔽那麼多閃光燈。可如今這裏襯不是我選擇的反光度較大的面料,到時候在晚上的閃光燈面前,肯定會立即走光!”
顧成殊抿唇不語,臉色也變了。
在這樣國際性的大會上,因為衣服的設計而讓所有重要來賓集體走光,這後果的嚴重性,是葉深深承受不起的,本次會議和葉深深,都會成為永遠的笑柄。
顧成殊一邊開車,一邊低聲問:“讓籌備組通知一下所有與會人員……這組設計有問題,統一穿好淺色內衣?”
“衣服都是按照精確的數據定製的,對方自己選擇的內衣式樣寬鬆薄厚不一,恐怕會損害衣服的版型,而整套設計力求的輕薄飄逸質感則會完全失去,這系列衣服的主旨,就全毀了!”葉深深按住太陽穴,深吸了一口氣,勉強鎮定着看了看時間,上午10點。
距離本次大會服裝第一次亮相的歡迎晚宴,已經只有八個半小時了。
葉深深知道這件事自己不可能一個人承擔得了,只能迅速接通籌備組的電話,將此事通報上去。
籌備組的領導們聽到也都震驚不已:“葉小姐,我們是按照你的參數與面料,完全忠實地製作的,絕對沒有問題的!”
言下之意,肯定是她這邊給的數據出了問題。
葉深深當然知道,這件事對方搞錯的可能性不大,唯一的變故應該就出在自己和對方交接的時候。但此時此刻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她只能說:“我會立即為所有禮服增加內襯,並將禮服預留的尺寸放開調整好,保證不會對衣服的款型產生任何影響。只是這樣的話,因為大部分禮服都已經送到與會者手中,我一個人難以聯繫,還要請籌備組的領導們幫助我。”
“好的,我們會立即通知各位與會者的助手,並且即刻派人去酒店將禮服取回。但是葉小姐,為防萬一,我們這邊也會做好兩手準備,將另外那套任言瑄設計師設計的衣服作為替補火速調集過來。當然我們會儘力幫助你,我們的第一目標,還是爭取要用上這套已經宣佈並且受到了普遍讚賞的衣服。”
葉深深只能倉促地說:“多謝!”
為了節約時間,葉深深決定立即趕往籌備組,就在那裏直接修改衣服。
顧成殊一路驅車直奔籌備組所在的地方,葉深深在車上不停地撥電話,讓沈暨接上母親,帶上修改衣服所需要的東西,立即趕到本次大會籌備組所在的酒店。
“我們都要立即聯絡看看,能否尋找一批薄而不透的面料,要臨時在重要部位進行定點遮蔽,記得把你的定製數據也帶過來。”
“薄而不透的衣料……”沈暨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在腦中迅速尋找可供使用的面料,“我這邊可能沒有,深深,你那邊有尋找衣料的渠道嗎?”
“我看看籌備組這邊能不能弄到衣料……”葉深深話說出口,才想到本次會議服裝的專家顧問組早已撤掉了,籌備組本身也不可能準備這麼多衣料。
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在地圖上尋找與衣料有關的任何地方——附近商場,就算倉庫里有衣服可供出借,也不可能在浩如煙海的成衣中找到相同要求的面料。
輕紡城,在城郊,來回就要三四個小時,根本不可能及時找到並修改衣服,趕得上晚上的亮相。
難道說,真的不可能了?
她這麼久的努力,這麼用心的設計,真的要在最後一刻被棄用嗎?
她的額頭冒出細微的汗,手指在手機地圖上滑過,在各種建築名稱中移動,然後定在了附近一個學校上面。
“成殊,左轉,第二個路口再左轉,去附近的服裝工藝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