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私人禁地
第五章私人禁地
晚上的聚會在城郊的莊園中舉行。
葉深深穿着小禮服,陪着努曼先生和眾人打招呼,笑得臉都僵了。雖然是個品酒會,但這些以往在雜誌上、電視上才能仰望的設計師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每個人都能將她和所設計的服裝聯繫起來,記得她的作品,尤其這裏的主人加比尼卡大師也看在努曼先生的分兒上,和她聊了聊她的莫奈系列,令葉深深簡直受寵若驚。
暫時的幸福感在看見沈暨過來時,陷入了深沉的大海中。
沈暨人緣好,如今又是艾戈的特別助理,身邊自然無時無刻不圍了一群人,但他及時擺脫了眾人,陪葉深深走到角落裏。
看着她滿臉忐忑的模樣,沈暨嘆了口氣,抬手撥撥她的劉海兒,說:“深深,你這回麻煩大啦。”
葉深深頓時緊張起來,睜大眼睛定定看着他。
沈暨從自己口袋裏拿出手機,打開自己的郵箱,說:“從小到大我覺得重要的東西,都會保存起來,這個郵箱很穩定,我存了十幾年了……”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過,葉深深看見上面有自己的名字,列着康城禮服、青年大賽設計作品等,一列列分得特別清晰,不由得感動了一下。
“找到了,這個。”沈暨打開很靠後的一個文件給她看,“年代久遠了,解像度不是特別高,不過應該可以看出來。”
葉深深點點頭,看向手機屏幕。
在看清那上面的東西之後,她勉強辨認着那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模糊的畫面,呼吸微微停滯。
那是一組舞會的照片,燈光下旋轉的舞裙交織成一片絲緞的海洋。鏡頭聚焦的正中間,是一對翩翩起舞的少年男女,燕尾服與晚禮服,跳的大約是華爾茲,少年的手臂緊攬着少女纖細的腰肢,而少女正在旋轉中仰頭望着他,笑容炫目。
是尚帶少年青澀意味的顧成殊,還有那時已經初露艷光的薇拉。
“薇拉參加名媛成年禮的時候,成殊是她的舞伴。”沈暨見她一直盯着照片沉默黯然,便將手機關掉,開口說,“如果你想知道成殊和薇拉的過往的話,我從頭到尾講給你聽?”
葉深深咬住下唇,片刻,緩緩搖了搖頭,說:“不需要了,反正大約又是一個郁霏。”
“她可不是郁霏。薇拉是四分之一中法混血,中文名叫任言瑄。她的祖父是中國人,在歐洲中國商會口碑很不錯,和顧家還有我家也有來往。不過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沈暨抬手指了指他們身處的莊園,說,“今天的主人,和努曼先生堪稱並駕齊驅的加比尼卡,當初曾經無比欣賞薇拉,並且還正式詢問過她是否願意成為自己公開的弟子——就像努曼先生欣賞你一樣地欣賞她。”
葉深深的雙唇略微動了動,抬頭望着沈暨,問:“是個天分很高的設計師?”
“不是設計師,薇拉學的是建築,她也因此拒絕了加比尼卡拋來的橄欖枝。但她因為成殊媽媽的關係,曾經涉足這個圈子,她對於服裝的品位和獨到的見解,曾經引發轟動,艾戈也曾經想把她挖到安諾特來做某個一線品牌的總監,不過也被她拒絕了——那是四年前的事了。當時本來她設計的幾款衣服都已經要投產了,因為她不願意,所以終止了,其中也包括我給過你的那個錢包,都只留下樣品。”
“這麼說……是個天才啊。”葉深深低聲說。
“是的,不折不扣的天才。”
“這麼說……他們以前是戀人?”葉深深聲音模糊,如同囈語。
“戀人?”沈暨愣了愣,遲疑地說,“這個……因為我後來到法國讀服裝專業了,他們在英國的情況我並不是特別了解……”
葉深深打斷了他的掩飾:“你跟我說實話吧,沈暨,不需要瞞着我。”
她的目光中明明有着擔憂,卻依然堅定無比。
就像明知前方是疾馳而來的列車,她也要眼看着自己粉身碎骨才甘心。
沈暨無奈,低嘆了一口氣,說:“他們雙方的父母,確實曾有過這個意思,甚至還曾經正式約談過婚嫁的事情。但薇拉的夢想是建築師,而成殊選擇了遠赴中國,兩人自此就分開了,再無後話。”
葉深深低聲問:“所以她也跟成殊有過一段感情?”
“或許是無疾而終,或許是未曾開始吧,畢竟,薇拉是建築師,手頭項目很多,所以經常在全世界到處奔走,而成殊回國后挖掘了郁霏作為主設計師,打算為他的母親建立一個品牌,聊作慰藉,後來似乎也準備向郁霏求婚。其實那時候,成殊母親的抑鬱症已經很嚴重了,他這病急亂投醫的舉動失敗后,又準備按照母親的遺言與路微結婚,總之……這一團亂賬,牽扯的人也不少,卻都沒有結果。”
葉深深默然,靠在身後的柱子上想了想,又問:“那麼,你剛剛看見我的時候,說我麻煩大了是什麼意思?”
沈暨張張嘴,遲疑了一下,懊悔失言。
葉深深認真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沈暨只能無奈地扶額說:“我接到你的電話之後,去打聽了一下,發現了一件令我難以理解的事情——薇拉與她隸屬的建築設計室理念不合,已經離職了,而且她上個月來到了巴黎,拜在了加比尼卡先生的門下,時隔四年後,正式成為他的弟子了!”
“你覺得她是我的麻煩?”葉深深問。
沈暨凝望着葉深深,有些擔憂:“怎麼說呢,我覺得……薇拉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會成為你的勁敵。”
她一枝獨秀崛起時尚圈的神話,可能會被薇拉打破。
她穿越了半個地球所追隨的顧成殊,可能會移情別戀。
她順風順水幸運如意的日子,結束了。
不知不覺已經午夜十二點。
客人們一個個離去,葉深深和沈暨也與主人告別,向著外面走去。
快到門口時,葉深深望着外面黑蒙蒙的夜,在上沈暨的車時,拿出手機看了看。
這麼晚了,她的手機上並沒有收到任何來自顧成殊的消息。
葉深深站在沈暨幫她打開的車門外,望着眼前的黑暗,神思有點恍惚。
身後的大門徐徐關閉,她面對着黑暗的夜,在這偏僻的郊區,怔怔聽到雜亂的風聲。
郊區的晝夜溫差這麼大,僅穿着薄款小禮服的葉深深微微打了個冷戰。
沈暨抬手撫了撫她的手臂,見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便趕緊從後座取出一條絲質披肩,幫她披上。
他幫她整理好披肩,笑道:“又是樣品,忽然發現我就是樣品界的哆啦A夢,隨時隨地準備好為你打開四次元口袋。”
葉深深雖然情緒低落,可也忍不住笑了,將頭往他的肩膀上靠了靠,低聲說:“那,打開任意門送我回家吧。”
沈暨立即打開了車門,等葉深深上車的時候,還小心地將她曳地的裙擺拾起,輕輕放在她的腳邊,才關上車門。
一路上,葉深深一直在沉默。
沈暨不自覺地轉頭瞥着她,許久,終於忍不住,寬慰她說:“別擔心,深深,成殊對你是不同的,我旁觀者清。”
葉深深靠在座位上,閉上眼輕聲說:“沒事,我只是覺得今天累了。”
身體疲憊,心卻更累。
他的前女友,看來會層出不窮吧。
沈暨輕聲說:“那你眯一會兒吧,我保證把你安全送回家。”
葉深深輕輕地“嗯”了一聲,默然望着前方。
這一刻車燈照亮了他們前行的路,一路泥濘都被軋了過去,車內的音樂調輕了,溫柔的女聲唱着聽不懂的歌,氣氛幽微。
葉深深忽然想起那個夜晚,她在迷迷糊糊中對沈暨動心表白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情景。
如今舊日重現,她蜷縮在車座上,忽然覺得一陣難言的悲哀。
為什麼呢,為什麼不一直喜歡沈暨呢……
哪怕是默默無言、永無迴響的暗戀,也好過要面對顧成殊那些不知何時會浮泛出來的過往。
和薇拉的分手,和郁霏的合作,和路微的婚約,再到,和她如今的同居生活——他周旋在截然不同的女生之間,可從始至終,他從來沒有變過。
顧成殊,他需要的不是愛人,而是一個能讓他實現執念的人。
葉深深絕望地閉上眼睛,心想,或許自己之於他,也就是這樣的意義。他愛的是自己冷靜策劃鋪設的那條道路,至於讓他走到目的地的人是誰,他並不在乎。
他需要的不是葉深深,他需要的是葉深深的才華。
當另一個擁有更卓絕才華的人出現在他身邊時,或許就是他毫不猶豫地改換目標的時刻。
幾乎是滅頂的絕望,湧上她的心頭,讓她的胃開始劇烈痙攣起來,連帶着心臟都抽搐般的疼痛。
她緊緊地縮起身子,死死捂着自己的胸口,熬忍着那一波波絞纏的痛,等待着它們終會過去,或者等待自己的身體麻木。
沈暨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似乎不對勁,輕聲安慰她說:“別擔心,深深,成殊現在的女友是你,他和薇拉早已是過去式,而且你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無論誰要插一腳,我都會站在你這邊替你出頭的!”
葉深深抿緊雙唇,下巴微微顫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讓她痛苦的,是比沈暨所想更為絕望的事情。
她並不擔心自己失去現在的一切。
可她看到了不愛任何人的顧成殊,看到了自己不被愛的命運。
然而她沒看到的是,不遠不近地跟在沈暨車后的另一輛車。
從郊區莊園到葉深深居住的街道,後面的車始終慢慢跟隨着。
直到葉深深下車,沈暨也跟了下來,在夜風中緊緊抱住她的肩膀,俯頭在她的發上輕吻,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葉深深將披肩解下來還給他,沈暨抱着尚帶她體溫的薄紗,駐足在樓下,目送她上樓,點亮家中的燈。
沈暨站在街邊,望着那燈光許久,才默然開車離去。
後面車上的人靜靜地看着他離去,也靜靜地看着樓上的燈光。許久,直到身體都有點僵直,才下了車,上樓開門進入。
已經洗過澡換了睡衣的葉深深,正坐在沙發上沉思。聽到開門的聲音,她抬頭看向他,神情略帶僵硬:“才回來啊?”
顧成殊沉默地望着她,許久,才說:“你不是在加比尼卡莊園聚會嗎?我以為你會回來得比較晚。”
葉深深望着他平淡的神情,對於晚歸絲毫不以為意的敷衍,心裏那種絕望又慢慢生了出來。
她輕聲說:“是啊,這麼晚了,城郊也叫不到車,你知道我怎麼回來的嗎?”
顧成殊自顧自去廚房拿了一瓶水,隨口說:“這麼多人聚會,總會有人順路帶你的。”
葉深深收緊了自己的手指,指甲掐在掌心,暗暗地痛。
但她終究還是輕輕地出了一口氣,臉上也浮起一絲笑容,說:“對呀,沈暨送我回來的。不過我也挺好奇,你今天和薇拉去哪兒了,怎麼會待到這麼晚才回來。”
“有點事情耽擱了。”他連敷衍都沒有誠意。
就像有什麼東西刺入了心口最深處,不見血地痛。
葉深深覺得自己可能再也無法冷靜地和他談下去了,所以她站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間:“我困了,晚安。”
關門的聲音比平時響,但顧成殊卻恍若未覺。
他在葉深深坐過的地方坐下,想着一些似乎已經過去、卻依然令他難以忘卻的事情。
“我只想逗一逗那隻貓咪,可她卻想跟我回家。”
那時候的沈暨滿臉懊惱,可現在的他,似乎終於發現了當年那隻貓咪的可愛之處。
不過顧成殊只略微皺了一下眉,便紓解開了。
無所謂,沈暨想要介入的話,他有的是辦法讓他知道自己的錯誤。
如今最重要的,是深深的想法。
她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麼呢?
一直以來,對一切都盡在掌握的顧成殊,開始隱約感覺到了心裏有不安在涌動。
他的計劃表上有着所有可能的風險和應對策略,然而卻沒有某一個變故,叫“深深的心”。
最清楚明白也最不可捉摸的、看起來最穩固、可事實上最容易崩塌的,葉深深的心。
葉深深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一夜難眠。
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她只能強忍着,睜着眼睛熬過這一夜,等到天光略微穿破窗帘,便立即爬了起來,準備去找外面的顧成殊好好談一談。
然而她的手剛握住門把手,卻聽到外面啪嗒一聲,是門關上的聲音。
葉深深頓時一驚,立即拉開門往外看。
顧成殊出門了,他並沒有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
葉深深獃獃地看着緊閉的門,立即回身,跑到窗口朝下看去。
顧成殊沿着街道漸漸走遠了。清晨的霧氣將他的身影一寸寸湮沒,從深黑色到青黛色再到淺灰色,最後融入霧氣,消失不見。
葉深深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從自己眼前的世界徐徐消失。她按在窗台上的手微微顫抖,無法自制。
許久,她才一步步走到外間,看着外面的一切。
他的東西都還在這裏,沒有帶走。
可他要走的話,可能丟下這些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都只是這短短几日才添置的東西,對他而言根本無足輕重。
葉深深靠在牆上,看着面前的房間。真奇怪,明明之前他不在的時候,從來沒有感覺過空蕩,為什麼他一走,這裏卻徹底空洞一片,都可以聽見腳步的迴音似的。
彷彿為了逃避這種焦灼壓迫,葉深深草草洗漱了一下,抓起自己的設計圖,轉身就出了門。
遠未到上班時間,巴斯蒂安工作室里還沒有人。
葉深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了一會兒呆,但工作還是要繼續,她按着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繼續着水中花系列的設計。
等到她將設計圖整理好,也已經是下午了。
葉深深將自己的設計圖送到時尚雜誌女沙皇Slaman那邊,收穫了她的一堆驚嘆。
Slaman驚喜地看着設計圖,說:“趕緊出成品吧,我們這邊策劃一下這個專題,題目就叫……Lesfleurs,怎麼樣?”
Lesfleurs,繁花,一股夏日迷離氣息撲面而來。葉深深表示贊同,同時也和她一起初步定下了專題拍攝的手法。
葉深深和她商議:“因為是水中花的意義,所以我想或許可以在水下拍攝,原本作為水流模擬的那一部分輕紗必定能在水中顯得更加夢幻,服裝的感覺也肯定能更為縹緲虛幻。”
Slaman十分贊成她的設想,迫不及待地召來攝影師開始探討。
葉深深抱着設計圖出來,一邊隨意翻看着那些設計,一邊在心裏計劃着每件服裝應該用什麼料子。
電梯打開,大堂的展示櫃前,一群人正在更換新海報。
等身高的海報被鋪入玻璃窗之後,燈光亮起,照亮裏面的巨幅照片。
葉深深站在照片前,愕然睜大了眼睛。
走極簡風格的設計師很多,但她從未見過這樣喪心病狂做減法的設計師。畫面上的衣服幾乎只是一幅布被撕裂后的隨意拼接,連紐扣都沒有,只藉助撕裂的衣角作為系帶,遮蔽住模特那瘦骨嶙峋的身體。其實就連那唯一的衣結都打得漫不經心,只是隨意的一個活結而已。
與大眾化的審美完全背道而馳,所有的色彩、剪裁、線條、細節全都被拋棄,唯一剩下的是躍然而出的力量,勾勒出設計師掌控自如的力度,令人震撼。
絕對無法穿上街,甚至是肯定沒有市場的設計,但葉深深站在它面前,手中的設計圖忽然散落了下來,獃獃地看了許久。
她忽然想起努曼先生跟她說過的話。
他說:“你有着偶爾靈光一現的才華,卻未能形成系統的風格,無法讓人在你的作品裏看到你的獨特個性。”
那時候的葉深深明白,卻明白得還不透徹。
但在這一刻,她彷彿忽然明白了,自己作品缺失的是什麼。
是內在的脈絡,是自己的骨骼,是沉埋在一切表象里的、只屬於自己的東西。
是她這一路走來,並沒有找到的東西。
葉深深顧不上收拾自己的設計圖,大步走過去看向右下角的設計師名字。
VeraRen。
薇拉,任言瑄。
葉深深將自己那一沓設計圖拿起來,走出大樓,沿着街邊店鋪慢慢走着。
她的腳步有點虛浮,沮喪與惶惑湧上心頭,無法抑制。
她低頭看着自己手中的設計圖,繁花似錦,艷麗無匹。
可是,沒有骨骼只有肌肉,妖無格,凈少情,這是美麗的,浮華的,有着無可挑剔的色彩與充滿匠氣的線條,僅此而已。
她獃獃地站在十字路口,彷彿迷失了自己的前路,不知要往哪裏走。夏日陽光艷烈,眼前所有來來去去的人影都變得五彩斑斕,難以看清,形同鬼魅。
許久,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設計圖,頓了一頓,那雙微微顫抖的手抓住設計圖,兩下一分,將所有的設計圖都撕成了兩半。
清脆的撕裂聲響起,葉深深才如夢初醒,望着自己手中被撕碎的設計圖,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盯着那些碎紙許久,然後狠狠地一咬牙,自暴自棄般將設計圖撕得更碎了,然後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葉深深回到住處時,已經是入夜時分。
她的臉上滿是疲憊,身形搖搖欲墜,眼中卻燃燒着灼灼的火焰,一雙眸子亮得嚇人。
顧成殊看着從門外跌跌撞撞進來的葉深深,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但隨即又冷淡下來,問:“你去哪兒了,怎麼這麼遲才回來?”
葉深深沒有理他,咬住下唇沉默不語,然後甩掉鞋子,越過他,直撲向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顧成殊微微皺眉,轉身走到她的門口,心裏抑鬱又煩躁,還涌動着一絲不安。
許久,他終於還是抬手敲門,勉強說:“飯做好了,吃吧。”
葉深深一動不動地撲在床上,用被子矇著頭,緊閉着眼睛。
顧成殊站在門外側耳傾聽,等了她許久,才聽到她含糊的回應:“我沒胃口,你吃吧。”
顧成殊微皺眉頭,一言不發地走到桌子邊,看着自己做好的飯菜。
綠色的目魚西蘭花,黃色的玉米排骨,紅色的番茄魚,還有一碟白色的甜點——牛奶桂花凍。
她是已經在外面吃過了,還是不願意再吃他做的菜了?
就像今天早上,一大早就迫不及待離開,就是為了不吃他給她弄的早餐吧?
顧成殊垂下眼,看着桌上顏色搭配得十分漂亮的菜,然後將它們全都倒進了下水道,開啟垃圾粉碎機,將一切衝掉,乾乾淨淨,不留下任何痕迹。
明明昨晚一夜輾轉難眠,今天又奔波一日,身體和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點,可葉深深躺在床上,依然輾轉難眠。
躺在黑暗中的床上,所有讓她害怕的、憂慮的、悲傷的東西,似乎全都被沉沉的夜放大了,鋪天蓋地地籠罩在她的身上,難以揮去。
所以她只能爬起來,坐到桌前。她的手握緊筆,彷彿這就是她的武器,可以幫她將面前這些煩憂驅散似的。
薇拉的設計,再度呈現在眼前。
自由到幾近放縱的設想,肆意到幾乎揮灑的風格,她永遠不可能觸及的境界。
顧成殊……是否你也被她的風格所征服,所以不再關注相較之下顯得平庸的我了呢?
煩躁與痛苦讓她無從下筆,她顫抖的手畫不好哪怕一根線條。
她獃獃地坐在枱燈下,許久,大腦依然在嗡嗡作響,無法紓解。最終她只能將筆丟開,打開門,走到外面去。
破曉之前,黑暗中毫無聲息,顧成殊應該正在沉睡中。
葉深深想,這是因為他沒有像她這麼愛她,他也沒有需要追求的東西,所以,他才會比自己輕鬆許多吧。
這念頭讓她感到絕望。她慢慢摸索着走到廚房,取出一瓶水擰開,全部灌入了自己口中,才感覺自己那艱難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
一整天未曾進食,又熬了半夜,她靠在冰箱上,彷彿肚子裏有隻貓在抓一樣飢餓難耐。她打開冰箱,去翻找食物。
在整齊列好的飲料、水果和奶酪之中,她看見了一盒蜂蜜小蛋糕。
這是街口斜對面的麵包店專供的早餐,每天早上六點半開賣,僅售十盒。
她有一次通宵加班,七點回家時剛好買到一盒,就帶回家和顧成殊一起吃了。顧成殊覺得一般,但她不知道因為加班肚子餓還是口味問題,感覺這蜂蜜小蛋糕好吃得不得了。
“可惜啊,要七點起床去搶呢,估計我以後再也吃不到了。”
那時她隨口這樣對顧成殊說過一句,其實自己也是有口無心。卻沒想到,她會在自己的冰箱中再度看見這種小蛋糕。
葉深深遲疑着,將盒子拿起來看了看日期,昨天的。
她的眼前又出現了顧成殊消失在晨霧之中的身影,那腳步分明是走向街口斜對面的那家店。
大概,他也是徹夜未眠,所以才會那麼早出門,替她買念念不忘的那一盒蜂蜜小蛋糕吧。
只是不知道,他帶着蛋糕回來,發現她已經不在屋內的時候,是怎樣的失望心情呢?
葉深深沒有開燈,閉着眼睛靠在流理台上,摸索着吃完了裏面的小蛋糕。一盒六個,一口一個,略帶冰涼的蛋糕有點發硬,沒有剛出爐那種鬆軟的口感了。可葉深深在黑暗中慢慢地吃着,卻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來。
等到吃完了,她悄悄地漱口洗手,小心翼翼地,怕把顧成殊吵醒。
不過,她顯然是多慮了,周圍悄無聲息,淹沒在寂靜之中。
她抬手擦掉了臉上的淚水,又光着腳悄悄走回自己的屋內。
枱燈依然亮着,空白的設計圖還靜靜地鋪設在燈光下,等待着她落筆。
她坐下來,握住了畫筆。
飢餓與絕望得到了緩解,煩躁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
就算薇拉的設計那麼厲害,足以影響到她,將她的信心在瞬間擊潰;就算現在的她還只能仰望薇拉的高度,那又怎麼樣?
無法觸及,那就算了。
將眼前一再重複出現的那些凌厲線條揮開,不讓它影響到自己一分一毫。葉深深竭力吸氣,將自己沉浸在眼前枱燈柔和昏黃的光芒之中。
已經被她撕碎的設計,她並不在意。那是漂亮的設計,但並不是值得她驕傲的作品,所以她自己毀掉了也是心甘情願。
既然還找不到自己的出路,那麼就先沿着自己原有的道路走到最好吧。不管別人的風格如何出類拔萃,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
調和出最柔和最溫潤的顏色,一絲不苟地模擬各種花開的模樣——以神奇又自然的方式過渡,調和結合了藍紫黃黑色的三色堇;花瓣薄得幾乎透明,飽和度極高的橙紅色虞美人;霧氣一樣朦朧、花蕊一樣幼嫩的綉線菊……
從香根鳶尾而衍生,世間最溫柔美麗的水中花系列。
成千上萬種面料在她的腦中聚合,潮水般湧上來又退潮般散去,只留下那微妙的相同之處,從反光頻率到指尖觸感,幾乎不需要任何思索。世界上所有可以作為衣着的東西都在她的思緒中蒸騰翻沸,最終凝成一顆顆璀璨非凡的結晶,藉由她的筆尖落到紙上,那鮮活生動的每一根線條都熠熠生輝。
她埋頭完善自己的草圖,微顫的手和起伏不定的胸膛漸漸地平息,她的魂魄從心煩意亂中抽離,徹底沉浸入面前這個虛幻的世界。
等到窗外的天空漸漸明亮,晨曦溫柔地擁抱整個大地,葉深深終於擱下筆,從面前凌亂的紙張中,將所有的平面圖和着裝效果圖抽出來,看着這些誕生在自己手下的,熠熠生輝的成就。
她將自己的設計圖,一個細節一根線條地端詳着,審視着。
許久,她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因為過分疲憊而嗡嗡作響的大腦,正在劇痛之中。
她呆坐在桌前,一動不動。不知道是過分疲憊還是精神亢奮,她望着自己奮戰了一夜的設計圖,了無睡意。
許久,她迷迷糊糊地站起,悄悄走到外邊,來到顧成殊的床頭。
藉著外面透進來的微弱的光,她盯着他看了許久許久。
晨光熹微,模模糊糊中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但只憑着依稀的印象,顧成殊已經無比好看。濃長的眉與高挺的鼻,眼窩稍微深了一點,所以顯得輪廓更加完美,但也更加有種凌厲的氣質,讓人在看第一眼的時候不敢接近。
第一眼……葉深深想起自己看見顧成殊的第一眼,不由得默然坐在地板上,悄悄地彎起唇角。
真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她不過是闖了個紅燈而已,就差點被顧先生的車撞飛了。
第二次看見他,也沒什麼好感,因為他當時的身份是單方面悔婚的渾蛋渣男,而自己又剛好是被波及的池魚。
第三次……第四次……
直到那一日,機場外的夕陽下,他給她清理傷口,低垂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暗紫色的陰影,那一瞬間她才忽然感受到了,原來他是個這麼好看的人。
不過最好看的,當然是他拉着自己去荒郊野外翻找參賽的那件“奇迹之花”的時候,那一夜的星月光芒從他背後逆光照來,他的剪影簡直太好看了,她覺得自己到現在都還可以將當時的每一縷光線在腦海中細細描繪出來。
天空還未大亮,整個世界矇著一層雞蛋清般朦朧的透明感。
彷彿全世界都還在沉睡中,只有她一個人在回憶着那些往昔。
葉深深覺得腰酸背痛,她坐在地板上,默默趴在沙發床上靠了一會兒。
她伏在他的枕邊,喃喃低語:“顧成殊,喜歡上你,真是我的不幸……有時候想想,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的話,或許我這輩子都要忙着對付你那些過往,要時刻提防那些突如其來的前女友……”
她的呼吸撲上顧成殊的臉頰,讓他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比一隻蜻蜓振翅還要輕微,卻讓葉深深心虛地趕緊側開了自己的注視。
幸好顧成殊一動不動地躺着,幾乎融化在清晨的寂靜之中。
葉深深放下心來,只是不敢再貼他太近,略微往外挪了寸許。
“其實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是否真的能有這樣的運氣,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不過,雖然我現在看見薇拉了,看見了她的魅力和才華,看見了你們的過往,但我也不怕了……”她喃喃地,如同夢囈般地輕聲說,“無論是誰,就算是比我厲害一百倍的人,我也會再拚命努力一些,再拚命成長一些,總有一天,我會把薇拉、把所有人打敗,然後驕傲地站在你的面前,讓你看到只有我才能實現你的理想,只有我才是你無法離開的人,只有我……”
她趴在他的床邊,聲音模模糊糊的,通宵未眠的睏倦終於侵襲了她。她沉沉睡去,甚至沒有感覺到,顧成殊靜靜地坐了起來,凝視着漸亮天色中的她。
他伸手輕輕觸碰她的頭髮,緩緩地撫摸着,低低地喚她:“深深……”
睡夢中的葉深深呢喃着應了一聲,含含糊糊地應道:“顧成殊……”
顧成殊遲疑了一下,手略微一縮,卻發現她的眼睛並未睜開,只是夢囈而已。
“永遠……永遠留在我身邊吧……我要成為最優秀的設計師,我要讓你捨不得離開我……”
顧成殊垂眼望着她,靜靜地呼吸着,一動不動。熹微晨光照耀在他們身上,朝霞籠罩着整個巴黎。太過柔軟溫暖的世界包圍了他們,讓他幾乎從來不曾停歇片刻的理智,忽然冰雪般消融殆盡。
他無法自已地點了點頭,恍惚而輕微地說:“好,我永遠在你身邊。”
彷彿聽見了他的回答,葉深深在夢中露出迷茫而幸福的笑容。她收緊雙臂,將床上的被單抱緊,像個孩子一樣死死抱着,不肯鬆開。
顧成殊一直凝視着她,許久,才緩緩出了一口氣,輕輕地下床,因為擔心驚動她,所以連拖鞋也沒有穿。
他赤腳走到廚房,慢慢喝着水,將體內那些燥熱強行壓下去。
他看着趴在自己床頭睡着的葉深深,在心裏想,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徹夜難眠呢?
不知為什麼,他心裏感覺到了難言的歡喜,讓他在這樣的清晨里,不停地看着葉深深沉睡的面容,無法移開,無法停止。
“你真的……會成長為最優秀的設計師嗎?”他凝望着葉深深,唇角綻放着愉悅的笑容,輕輕地反問,“為了我,而超越所有人?”
沉睡的葉深深,只在夢中噘了噘唇,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所以顧成殊也只輕輕地在她身邊坐下,俯頭輕吻她的髮絲,低低地說:“那,就這麼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