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歸㈠
後晉開運元年(甲辰,公元九四四年),正月。.
黑夜中的貝州城,被一條巨大的火龍包圍着,散佈在火龍圈內外的點點火把,如同銀漢中的繁星。廝殺的吶喊聲響徹夜空。
貝州城被契丹人包圍了,契丹人及僕從的幽州軍吶喊着扶着雲梯蜂擁而來,那雲梯上的滑輪剛抵城牆,如雨的箭石的頭頂上呼嘯而下,當者齏粉。城頭守軍扔下柴草與熱油,沾上火星即升騰起熊熊大火,燒盡了契丹人的攻具,也照亮了城頭上緊張的守軍臉膛,那些不幸被點着衣物的契丹人悲慘地痛呼着。
契丹主帥毫不猶豫地再一次下達攻城的命令,他恨透了城中主帥。契丹兵再一次向貝州城池發起猛烈地攻擊,十數人推着撞車狠狠撞在城門之上,不顧頭頂上潑下的熱油。
城頭上的貝州守軍主帥吳巒,雖是書生出身,然戎裝在身,臉上滿是煙火之色,他有條不紊地向部下們發佈着各種反擊的命令,無人敢反駁。城門兩側的城垛上射向數十支箭矢,正上方又劈頭蓋臉地潑下熱油,契丹人紛紛倒下,空氣中飄蕩着一股濃烈地焦肉氣味。
契丹人退了,城頭晉軍發出歡呼聲。吳巒這才鬆了口氣,他不知自己還要守到何時,更不知能不能守住,沉聲命道:
“北虜稍退,諸軍切勿鬆懈。”
“遵令!”左右皆道。
“韓奕在城中可有黨人陰謀作亂?”吳巒又問道。
“回知州大人,姓韓的父子二人均被關在大牢中,有人把守着!至於其黨,尚未發現。”部下回道。
“將他押上城頭來祭旗!”吳巒命道,他頓了頓又道,“還有韓主簿!”
城中大牢中,韓奕被高高地吊起,他的雙手被牛皮繩深深地勒進皮肉。他在側耳傾聽,城外傳來喊殺聲似乎停止了,這讓他稍鬆了一口氣,貝州城及城內近萬軍民算是暫時保住了。
他感到極其荒謬,幾天之前他當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紛至沓來的另一個人的記憶,令他措不及防。
當他剛承認事實,契丹人就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讓他逃避不能。後晉的建立,當然是因為石敬瑭這個兒皇帝的緣故,及其侄石重貴上台為帝,石重貴對契丹人只稱孫不稱臣,又因奸臣驕將的挑撥,惹怒了契丹主耶律德光。
貝州乃永清軍的治所,為水陸交通要衝,後晉朝廷在此積聚糧粟,以備契丹。此前,節度使王令溫因有事入朝,朝廷就派以“善守”聞名的前復州防禦史吳巒知州事,負責貝州防禦。吳巒本只是一個書生,曾在後唐末年,獨自守雲州半年之久,契丹人圍攻不下,最終解圍而去,吳巒因而得到一個“善守”的名聲。
吳巒只帶了幾個幕僚文士來貝州,他一到貝州,便推誠扶士,團結軍民,修繕城隍,這本是很稱職的表現,但他並非是一個有私兵的將帥,並無任何爪牙心腹可為其效死,只能依靠本地的駐軍及民壯。前永清軍校邵珂,凶暴好鬥,前主帥王令溫曾將他從軍中除名,此人便心懷不滿,暗地裏勾結契丹人,至吳巒入貝州時,邵珂又主動在吳巒面前請命,吳巒並不知其人,以為軍心可用,遂重用邵珂。
但是,上天突然降下了一個變數。韓奕竟然乘邵珂不備,將其射殺。吳巒大怒,欲當場斬殺以正軍法,只因契丹接踵而至,攻城甚急,經左右勸解,聲稱要在勝利之後,殺掉韓奕公祭陣亡軍民。韓奕這才暫時保住性命。
韓奕有苦說不出,吳巒連給他一個自辯的機會都沒有,但韓奕並不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他認為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再死一次又何妨呢?可是在這個令他憎恨的世界,他並非孤家寡人一個,不可以不負責地一死了之。
昏暗的光線中,他的父親,對,他此生的父親韓熙文也受自己的牽連,被關在同一間牢房裏,只是念他是一個文弱小吏,沒被吊起來。
“爹!”韓奕輕聲喚道。爹,這個親切的字眼從他口中說出,既讓韓奕感到欣喜,又讓他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運氣最差的一個人。
“別叫我爹,我沒你這個逆子!”韓熙文怒吼道。
“爹,難道你也以為孩兒錯了嗎?”韓奕道,“那邵珂在城中的惡名,眾所皆之,只有吳知州一個人不知道。吳知州新來乍到,他不知道邵某人的底細,難道爹不知道嗎?”
韓熙文是貝州小吏:“邵珂以往雖有種種不是,不過他在契丹胡虜南下時,能挺身而出助守城池,也是壯義之舉!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北虜寇城,正是我貝州軍民團結一心之時,偏偏你這個逆子,竟然敢擅殺我晉軍軍校,為父……為父……”
韓熙文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孩兒雖總惹爹爹生氣,但爹難道也認為孩兒是契丹人內應嗎?”韓奕抬高了聲音,他因激動而令自己高掛在半空中的身子反覆地旋轉,他感覺手腕上已經出血了。
“你這孩子從小讀書時就三心二意,總喜歡舞槍弄棒和弓馬騎射,錯不在你,錯在為父未能親自督促你學業,未能讓你早些明白何為忠孝大義!”韓熙文道,“當初我要是不許你隨我來貝州,讓你在青州老家陪伴你娘,那該有多好。我死不足惜,惟嘆這滿城軍民臨難,若是不幸蒙難,那全是你這逆子闖下的大禍,天理難容!”
韓奕默然,這副身子的真正主人雖然也曾讀過不少書,但很顯然興趣在武勇方面,十五歲的年紀,便在青州老家練就一身好武藝,極為自負。因為父親韓熙文半是為了全家生計,半是為了希望能晉身仕途,來貝州為吏,這位主人便想來貝州碰碰運氣,想出人頭地。
“孩兒知錯了,但孩兒並不後悔,只可恨牽連了爹爹。爹雖然並無經天緯地之材,但一生勤勉,待人真誠,與人為善,又有位卑不敢忘憂國之忠義。”韓奕道,“孩兒倘若能大難不死,咱們父子不如回青州老家,問畝於朐山,但教豐衣足食。”
“位卑不敢忘憂國?”韓熙文對兒子說出的話頗感驚訝,又覺可笑,“奕兒要真是知道位卑不敢忘憂國的真義,豈能坐視北虜南寇,殺我百姓,禍我中原?”
牢房門被從外面“轟”地一聲打開,打破了裏面的寧靜,昏暗的燈光因冷風地吹入,變得飄搖不定。
十來位甲士從門外湧入,韓奕父子心往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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